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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第140章

  翌日。


  乾清宮小太監疾步行至皇極殿的殿門外, 恰巧撞見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吉在訓誨手下。


  他便輕咳一聲以示提醒, 既而湊上前去, 恭敬頷首行禮:「宋公公, 奴才奉聖上之命前來求見謝首輔。」說著, 自懷中掏出乾清宮的令牌。


  宋吉倨傲的斜覷一眼這副生面孔,昂著下巴拿腔拿調的「嗯」了一聲,便轉身帶著他往殿內走去。


  紫禁城內人人皆知,乾清宮皇上身邊的太監那就是流水的兵, 從未見哪個能居職超半年的。


  若問為何?大概是某位大人物不喜聖上培植心腹吧。


  小太監亦步亦趨的跟在宋公公後面,邊走邊端摩著皇極殿的一檻一柱,不由得心下震蕩。走鸞飛鳳, 金龍和璽,這比乾清宮還要紛華靡麗得多!

  一路穿過樂亭、西配殿,來到正殿。此時謝首輔正在召見錦衣衛指揮使岑彥。


  宋吉見並非外臣,便讓小太監在門外先候著,自己則徑直進殿跪地行禮, 稟道:「首輔大人,乾清宮的太監求見。」


  「傳。」


  近日公務繁忙, 謝首輔下了朝也未作歇息, 此時仍頭戴梁冠, 著一身青緣赤羅朝服。如此便越發趁出那眉宇間的神·韻獨超, 儼然一派龍姿鳳表氣度。


  小太監謹慎的挪著細碎步子上殿, 接而稽首行禮, 禮數一點兒不比面聖時懈怠。


  「稟首輔大人, 這兩日乾清宮便要將千秋節的賜禮送至各府,皇上命奴才前來徵詢大人意思,今年該怎麼個送法?」言罷,小太監抬起眼皮兒往上瞄著請示。


  「哼。」謝正卿幾不可聞的冷嗤一聲,心道乾清宮那位如今越發的像個擺設了,連自己壽誕給大臣們的賜禮這種小事兒也要來請示。


  罷了,乖順總歸是好的。略一尋思,他便命道:「二品之上賜:白玉福祿如意尊一對兒,東珠一盒,西域進貢的琥珀美酒一壺,再並碧玉觴四隻。」


  「三品和四品就賜:胡人戲獅雙耳銀瓶一對兒,和田玉蓮花貢碟一隻,琥珀美酒一壺,並碧玉觴四隻。」


  小太監叩頭接令:「是,奴才這就回去稟明聖上。」


  剛起身欲走,忽被首輔大人喚住:「等等。」


  小太監趕忙再恭敬跪回原地兒,巴巴的等著大人的補充。


  「今年將五品的京官也一併賞了吧,就照三四品官員的規格來。」


  小太監微微一怔,一時有些未想通。千秋節乃是聖上的壽誕日,在接受百官進獻壽禮的同時,也會賜些貢品下去與百官同樂。但自古皆是四品之上的朝官方可享受,五品官員連紫禁城的大門都進不來,何故要賞他們?

  不過這些思忖也只片刻之間,並未引起大人的注意。小太監很麻利的領命退下,回乾清宮復命。


  宋吉素來最會揣度心思,方才見首輔大人的一聲冷嗤便心中有數,這會兒趁機拍馬屁道:「大人,若是再這樣下去啊,怕是來年連後宮嬪妃們賞些什麼綾羅什麼香粉的,都要來咱們皇極殿請示了。」說罷,他掩口竊笑兩聲。


  只是接下來,宋吉卻見謝正卿臉色驀然不悅了起來!他立時心生膽怯,這方明白是自己漏算了一點。


  聖上再不濟也還是這天下的主,他謝首輔自是可以嗤笑,但哪能輪到一個宦官來說長道短!說到底,這些大人物間的膠葛又豈是奴才能摻合的。


  想到這點,宋吉便急著趕在大人動怒前先賠罪,『噗通』一聲跪地告饒:「首輔大人恕罪!是奴才一時口無遮攔……」


  原本意欲詰責兩句的謝首輔見他自行告罪,眉心凝聚的陰霾之氣便消散了去。顧自端過眼前的甜白釉暗花龍紋瓷杯,輕啜一口貢茗雨前龍井。


  待一口香茗細細咽下,謝正卿忽而抬起眼瞼饒有興緻的詢起:「今年賞賜給東西六宮的可有什麼稀罕玩意兒?」


  宋吉臉上訕了訕,心道聖上賜給各宮娘娘的哪件不是稀罕玩意兒?不過要說起特別的……


  「回大人,今年還真有兩件兒極珍異的。」


  「一件兒是西域進貢來的雪蓮花顏香脂。據說娘娘們塗了之後那是一個個腮凝新荔,宛若茉莉堆雪吶!還聽說那馨香能溢滿整個寢宮,徹夜不散。」


  「還有一件兒便是蜀地所貢的月華錦。暈繝粲煥,有如曉雨初霽誕出的彩練!聽說此前僅有皇後娘娘一人穿過月華錦的鳳尾裙,這回卻是四妃均分得一匹呢。」


  宋公公說的倒是精彩,但隨即又意識到大人也只是隨口一問罷了,並不會將這些話聽進心裡去,畢竟皆是些女子用的東西。


  孰料謝正卿卻認真起來,將杯子往旁一放,正色道:「這些東西可還有餘?」


  「回大人,這兩樣東西本就稀貴,攏共也沒幾件兒。皇上日前先將皇后與四妃的份例賜了下去,還余出兩件,說是要賞給剛剛誕下皇嗣的兩位貴人。」


  聞言,謝正卿嘴角勾起個輕蔑的弧兒:「哼,皇子都生了,還要那些魅君惑主的玩物做什麼。將餘下的兩份例併入朝臣的千秋節賜禮中,送去新上任的通政司左參議蘇明堂府上。」


  宋吉怔在那兒,以至於驚的一時沒應出聲來。


  一來那些東西乃是賜予後宮妃嬪的,貢緞香粉這些玩意兒賞給朝臣算怎麼回事?再來就算賞賜朝臣,也理應由高階至低階,這賞給了從五品的官員,讓一品大員心中做何感想?

  「宋公公,你還不下去儘快操辦?」岑彥肅著一張臉提點道。


  宋吉這才恍過神兒來,立馬領命,既而叩頭退下。


  ***


  汪家小姐已在蘇府小住了數日。這些日子吃好睡好,彷彿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皆似一場噩夢淡掃而去。


  這日一早汪府的馬車便駐停在了蘇府的門外,馬夫叩門說明來意,是汪大人要接汪小姐回府。


  汪語蝶還真有些舍不下這裡的恬謐生活,可既然爹都派馬車來接了,若是再賴著不走倒真有些慚恧了。便只好著丫鬟理了理隨身的行囊,與蘇伯伯,蘇伯母,還有蘇妁辭別。


  偏巧就在眾人禮節性相送她至大門外時,遠遠瞧見東邊兒騎馬而來的好似宮中侍衛,身後還跟著輛單匹馬拉的小馬車。


  見狀,汪語蝶也沒急著上步梯,而是停在原地打算看看是怎麼回事兒。


  待那騎馬之人漸行漸近了,蘇明堂才看清來人竟是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很快那人便到了他跟前,緊勒一下手中韁繩,穩穩停在蘇府的大門口。後面的馬車也緊跟著停了下來。


  馬夫跳下轅座掀開後面的綢簾,幾個大小不等的木製錦盒顯露出來。那些錦盒皆是朱漆灑金,華貴無比,汪語蝶僅一眼便識出那些乃是千秋壽誕的御賜之禮。


  她爹汪萼乃是官居正三品的翰林院學士,自然年年可受此殊榮。只是她記得爹提過,這種禮遇僅四品之上官員可享有。


  而蘇伯伯……


  汪語蝶轉身在蘇明堂,桐氏,以及蘇妁的臉上掃了一圈兒,知他們定還未從驚詫中轉過彎兒來。畢竟自蘇伯伯入仕以來便久居郊縣,根本未見識過這些京中場面。


  她正想提醒蘇家眾人謝恩時,那錦衣衛一個利落的翻身下了馬兒,手自然的握在腰間刀柄上,顏色和悅的解釋道:「蘇大人,這乃是千秋節皇上賞賜百官的御禮。今年又添了五品京官,故而大人亦在賞賜之列。」


  蘇明堂愣住。他這輩子不僅未目睹過聖顏,甚至連紫禁城的樣兒都沒機緣見識,可如今竟有聖上親賜的御禮自那紫禁城送至他手中!

  這簡直……玄而又玄,不可名狀!


  汪語蝶第一個伏跪於地沖著馬車行了大禮。見狀,蘇明堂也醒悟過來,趕忙拽著妻女一併跪地叩頭,謝主隆恩。


  待御賜之禮一一抬入正堂后,桐氏取了兩個銀錠子分別打賞跑腿兒的錦衣衛和馬夫。然錦衣衛的軍紀嚴,自是不敢隨便收這些個賄銀賞銀的,只馬夫暗暗笑納了。


  送走二人後,蘇家人重回了正堂。


  而原本早該上馬車離去的汪語蝶這會兒也不想離開了,她想看看那些錦盒裡裝的都是些什麼,回去也好給爹復命。便吩咐馬夫在門外候著,自己則又回了蘇府。


  「蘇伯伯,語蝶要給您道賀!」甫一進屋,汪語蝶便煞有介事的拱著雙手,眉開眼笑。


  正負手立於桌前細端那些聖物的蘇明堂,聞言疑惑回頭。「這是何意?」


  「蘇伯伯有所不知,聖上之所以在壽誕之時賜百官禮物,便是為了平衡朝臣們為獻壽禮而大肆破費,故而歷年來這千秋之禮都只賜予四品之上的官員。而蘇伯伯雖居五品,卻也得了聖上的賞賜,便證明聖上分外看重,有心提攜。」


  這話聽似快慰,卻也讓蘇明堂在另一方面開了竅。汪家小姐言下之意是說聖上的賞賜等於是對朝臣們所獻壽禮的回禮,那麼他一上不得朝堂無資格獻壽禮的五品參議,拿了這禮便等同白拿?

  這怎麼行!

  「哎呀呀,那我……那我要想法子為聖上進獻壽禮啊!」蘇明堂略顯急切的看向汪語蝶。若想為聖上獻壽禮,通過她爹汪大人自是最合適不過。只是他一清如水,兩袖清風,更是將整個蘇府翻遍了也搜羅不出件兒像樣的東西。


  汪語蝶見他滿頭愁雲,夾了私心的勸道:「蘇伯伯,您不如快些看看聖上都賜了些什麼,這樣才好盤算壽禮的事情。」


  「好。」蘇明堂點頭,既而轉身逐一將錦盒打開。


  頭幾樣物件兒工藝精湛,直引得眾人驚嘆!但到最後兩個錦盒時,大家卻有些傻眼。


  「貢緞?香脂?」汪語蝶也不由得詫異脫口。她爹得了這麼多年的千秋賜禮,還從未見過這類玩意兒。


  不過既已了了心思,汪語蝶便再次告辭離去。蘇明堂神色凝重的讓蘇妁也先回屋。蘇妁雖略起狐疑,卻也不甚關心這些禮尚往來的事,眼下她滿腦子愁的皆是如何偷書!


  如今各府招短工的契機已過,她無法再用此計混入了。


  回屋后蘇妁懶怠的歪到美人靠上,邊思忖著下步棋該如何走,邊習慣性的往對面床底看去。驀地她眼中閃過一絲驚駭之色!

  那澹澹軟煙羅的床裙下,影影綽綽可見藏書移了位置。她一骨碌下了美人靠,疾步跑至榻前掀起床裙……


  不只移位了,連書的疊放次序都亂了!這些書可是她一冊一冊費勁心機偷回的,哪本兒上面有何微瑕與卷翹她自是再清楚不過。


  蘇妁手中捧著這些書,一雙桃花眸子卻往門處瞥去。眼中早已沒了平素的粲艷,取而代之的是凜若千年古潭的寒澌。


  是汪姐姐……看來餘下的兩本斷不能再拖了。


  湫窄的山道,一個凌厲而敏捷的身影借著崖壁之勢,翻飛於一眾黑衣人間。窄袖舞動刀光灼眼,晃眼間已將那劍身揮舞數次,放倒了周身一圈兒的黑衣人!


  先前墜馬的錦衣衛們也早已翻身而起,手持綉春刀與黑影混戰於一團。


  錦衣衛畢竟個個都是功底深厚的高手,初時因著對方的突入才有些招架困難,但稍加調整便佔盡了上風。雖亦有負傷,卻是無一殞命,倒是對方的黑衣人此時已死傷過半。


  將黑衣人逼至勢弱,岑彥才大吼一聲:「大人有令,需留活口,剩下的盡量活捉!」


  聞言,只聽得「咔嚓」一陣短促聲響!錦衣衛們將刀柄反握,使得刀口調頭以刀背示人,動作整齊劃一!緊接著,他們便再次壓向已越漸稀寡的黑衣人。


  黑衣人漸顯怯弱,頻頻後退,顯然已知此戰毫無勝算,只求多保住幾條命留得從長計議。可奈何錦衣衛儼然一副死追猛打,不活捉不罷休的勢頭!

  黑衣人越是節節敗退,錦衣衛便越是兇猛的向前撲去……


  局勢已定,岑彥便返回馬車處,當他看到一身血污倒於地上的馬夫時,登時激出一身冷汗,頓感大事不妙!


  他先是隔簾高呼一聲:「大人!」


  稍作停頓,見裡面並無任何動靜,岑彥上前一把扯開幽簾!

  輿廂內空空如也……


  ***


  山路蜿蜒深邃,兩側怪石嶙峋,一陣山風襲來,攜著毫無善意的詭譎臾涼。


  一側的巨石下,坐著一個丰姿奇秀的男子,看似弱冠而立之間,身軀凜凜,骨健筋強。


  他款款闔目而坐,不動聲色,眉宇間自有矜貴風儀。


  先前中了石灰臟彈之後,謝正卿已是雙目暫失光明。馬車裡被石灰粉末侵襲,自是不能繼續安坐於內。


  離開馬車后,又雙目不能視,有下屬們的保護雖不至令他再度受傷,但眼睛已是疼的厲害,稽延不得。在幾支流箭擦身而過後,謝正卿毅然選擇上山暫避。


  眼下最為重要的是,必須立即想法子清理掉眼中的石灰粉末。


  只是他拿帕子胡亂擦拭了幾下后,因著臟物蔽目不得要領,難免令已沾染了石灰的帕面兒再次揉入眼中……


  但在這時,他聽到不遠處有踩踏枯枝落葉的聲響,便起身藏於巨石後面,附耳仔細聆聽。那腳步聲輕盈徐緩,不是錦衣衛,也不是追兵。


  他手摸索向腰間,乍然寒光一現,抽出一把短劍。


  待那腳步聲越發臨近,他也終辨清確切方位,便一個猛撲飛身出去!

  「啊——」姑娘應勢而倒,就著那巨大的力道在地上滾了兩圈兒……


  不待她躺定看清來人,脖頸處已觸碰到一股子陰寒之氣。她不敢妄動的將餘光下划,便見是一把短劍架在自己脖子上。


  「英……英雄,你這是要做什麼?」雖驚懼,可她仍保有一絲理智,眼下自是不宜激怒兇徒。


  一聽果真是個女子,謝正卿頓覺安心了不少。眼下自己體弱勢微,柔弱的女子自然對他構不成什麼威脅。


  只是謹慎如他,言語間自不會輕敵懈怠,仍一副悍戾橫蠻的態度低喝道:「別動!敢動一下你腦袋可就要搬家了!」


  「好,好,好!我不動,你也別動,咱們有話好好說……」姑娘無比懇切的望著謝正卿,額頭已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箝制勒迫於上,她被脅求全於下,二人身軀交纏,臉臉相對,胸口相貼。這時姑娘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似乎有些不對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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