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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第145章

  翌日。


  藤黃鎏金的華蓋為頂,朱紅滾著金邊兒的華貴絲絨為幔, 尾部則是金黃流蘇攜著磅礴威壓的旌旗, 車轅上盤龍騰踔,象牙浮雕作祥雲……


  這儼然就是玉輦的氣派!


  蘇妁收回視線看著正拉自己前行的爹爹背影,不由得娥眉輕蹙。她早知謝正卿權傾朝野多年, 只是未曾想到他竟敢明目張胆的帝姿示人, 行所無忌!


  這樣的一個人, 爹爹如何招惹得。


  蘇明堂將女兒帶至監斬台後方, 彎腰拱手給翰林院學士汪萼行了個禮,這人乃是一手提攜他坐上一縣之令的恩師。


  「汪大人,這是小女。」說著,他拉了一把身旁的蘇妁。蘇妁立馬識眼色的沖汪大人屈膝行禮, 雖未敢說話, 禮數倒是恭謙到位。


  汪萼捊了捊花白濃密的鬍鬚,敷衍的寒暄了句:「噢,這就是妁兒?都長這麼大了。」


  蘇明堂立馬又道:「回大人,正是妁兒。韶光似箭,大人上回見她時還是在襁褓之中。」


  「這回是這丫頭不懂事, 讓她在家裡呆著卻非要出來湊熱鬧,眼見被擠進人堆兒里,下官只得先將她帶進來……還請汪大人通融通融,行個方便。」


  只見汪萼眉頭一皺, 似乎並不想通融。


  「爹, 」蘇妁顯得有些不樂意了, 悻悻道:「女兒不是來湊什麼熱鬧,女兒是聽聞過楊大人的威名,真心誠意想來送他最後一程的。」說著,蘇妁的眼中已泛起瑩瑩水汽,一副隨時就能哭出來的悲天憫人狀。


  這些話雖的確出自真心,但這會兒特意說出來,卻是因著她知道楊靖是汪萼最得意的門生,如此說多少能討得些巧。


  果然,汪萼漸漸眉心舒展開來,點了點頭算是默許,未令蘇明堂難堪。


  就在這時,突然鐘聲敲響,蘇妁向那邊望過去,見日晷上指,正當午時。


  守著囚車的四名錦衣衛將鎖一層層打開,把楊靖押了出來。脫離囚車的楊靖根本已無法自立行走,全靠幾人拖著上了行刑台。


  他脖子上還帶著一副看起來有百斤重的木枷鎖,令他根本無法抬起頭。一左一右的兩名錦衣衛輔一鬆手,他便氣力難支,不用人推便癱軟的跪到了地上。


  楊靖面如死灰,相容枯槁,甚至還不如押送而來時的樣子。那時雖虛弱,起碼有囚車架著脖頸,加上骨子裡的傲氣支撐,頗有幾分慷慨就義的英勇。


  楊靖緩緩抬起頭,看向前方遠處正對的輦車。上面的人居高而坐,睥睨萬物,宛如目空四海的君王。


  他心中只憤憤的恨著!為何他要來……


  玉輦內,謝正卿略顯慵懶的斜靠在椅背上,那修長身量裹以紺紫的絲綢蟒袍,再以玉帶束之,舂容華貴,魁梧軒昂。


  他見錦衣衛指揮使岑彥正往這邊來,不由得唇角勾起一抹淺弧,立時將那白皙不似真人的面容趁得有了幾分人間顏色。


  「首輔大人,」岑彥在玉輦前恭敬行了一禮。


  謝正卿雙眸輕垂,睨向輦下:「事情辦妥了?」


  岑彥言語與神色間交替著恭敬與狠厲:「大人放心,他們妄圖當作替死鬼的那個死囚已被屬下劫走,如今這個楊靖是要假戲真作,非死不可了!」


  「哼,青天?想當青天就應老老實實去頭頂上呆著,不該呆在人間。」那抹嘲弄的淺笑,如今已在謝正卿的臉上泛動開來。


  端得是一張明媚無匹,俊美無儔的絕世容顏,然殺伐之間卻絲毫不曾手軟,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不為過了。


  「傳下去,行刑吧。」


  「是!」


  行刑台上,錦衣衛得了指揮使傳來的行刑令,便將楊靖背後的犯由牌抽掉,大刀架好,仔細看著監斬台那邊的汪大人,只等他那令簽一下,便即時問斬!

  而汪萼此時手中拿著令簽,微微顫抖,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楊靖雖是汪萼的門生,但二人同效忠於慶懷王,慶懷王是當今朝野中唯一敢與謝首輔過兩招的人。


  早前他們便籌劃下此計謀:


  先派人在民間四處放風,塑造出楊靖剛正不阿的青天形象,再由他以玉璽之事給謝首輔難堪,之後必然會被謝首輔處以極刑。


  這時民間怨氣基礎已成,再由慶懷王所掌的宗人府出面,當眾揭發效忠於謝首輔的六部二十四司的諸多罪狀。


  最後,再由禁軍首領王濤帶領禁軍剿了錦衣衛的老巢。任他錦衣衛再是高手如雲,也未必敵得住千軍萬馬的突襲!


  如此,便有望搬倒那人……


  可誰料楊大人剛以身犯難掀起了這場風波,禁軍首領王濤當夜就被暗殺了!直接導致這場策動中途夭折。


  非但如此,眼下就連新任的禁軍首領都成了謝正卿的人,往後再若是想動他,便更是難上加難了。


  而被謝正卿問責的楊靖,本來汪萼已與其它幾位大人商定好找個死囚在行刑時替換下來,卻不料還是走漏了風聲。方才屬下來報,那個替死鬼業已被錦衣衛給劫走了……


  汪大人與跪在行刑台上的楊靖遙相對望,眼中是遲疑不決。這令簽一但扔出去,他就當真要人頭落地了!

  楊靖從汪大人的眼中讀出了自己的死期,雖然他尚不知代自己死的那個死囚已被劫走,但自打謝首輔一出現,他就自知這回或許真要栽了。


  楊靖轉頭看了眼身後那寒光鋥亮的砍頭刀,突然,他強撐起腿和身子,竭盡全力的想要站起來!口中拼力喊道:「謝首輔……刀下留人吶……下官願遞投名狀……」


  只是他這行將就木的身子,喊出來的聲音也是氣若遊絲,又如何能讓隔著百步之遠的謝首輔聽見。倒是一旁監斬台上的那位大人,此刻已將這話聽得一清二楚。


  原本還心存不忍的汪萼,這會兒毫不猶豫的就將令簽扔了出去!大吼一聲:「斬!」


  青天美名都許了你,此時還能容你變節不成!


  ……


  蘇妁不知那些幕後的較量,也始終沒敢睜眼看那鮮紅噴濺的血腥一幕,只縮在父親的身後雙手緊緊攥著父親的后襟,嘴裡小聲嘟念著:「楊青天您一路走好……」


  許是監完了斬頓感無趣,玉輦中的謝首輔將眼神掃向監斬台上的列位大人。今日被他派來監斬的,皆是對他存有異心之流,他這會兒正饒有興味的尋摸著,下回要斬哪個。


  驀地他眼神駐在了一處,微微皺起眉頭:「怎的還有個小丫頭?」


  岑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果然見蘇明堂的背後有個姑娘正畏畏縮縮的躲著。


  「回大人,那應是這朗溪縣令蘇明堂的家眷。據下官所知,這蘇縣令確是有個堪堪及笄的女兒。」


  謝正卿的目光並未從那處騰挪開來,只是已從先前的好奇轉為一種莫名的玩味,「蘇明堂?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


  「回大人,蘇縣令年紀雖大但入仕較晚,當初您還曾誇讚過他的文章,有意提拔,奈何他最終還是拜了汪萼為師。」


  「呵呵,結果汪萼就給了他個七品芝麻官兒做?」謝正卿唇邊是輕蔑的笑意,只是那聲色冰冷,笑意含蓄,竟將譏諷拿捏出幾分高雅,絲毫不似旁人嘲謔時的宵小作派。


  「回大人,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若非蘇明堂是這裡的芝麻官,此次汪萼想找替死鬼恐怕還沒這麼容易呢。說起來,蘇明堂這回也沒少為慶懷王出力。」


  「哼——不識時務的老東西。小小一個縣令,怕是連慶懷王的人都沒見過,還一心為他鞍前馬後,鞠躬盡瘁的。」伴著刻毒的言語,謝正卿那雙陰鷙的黑眸微眯,釋出幾分除之而後快的狠厲。


  岑彥跟在謝首輔身邊已久,自然懂得鑒貌辨色,一般能讓首輔大人流露出這眼神兒的,很難活過明日。


  便立馬請示道:「大人,可要錦衣衛出手,送這老傢伙去跟楊靖作個伴兒?」


  只片刻遲疑之際,卻見那邊兒的蘇妁已壯著膽子離開了爹爹的後背……


  蘇妁心忖著既然來此送別一場,怎的也該朝著楊青天鞠三個躬吧。這麼一位好官,自己卻親眼目睹他的兩世慘死!心有軫恤,卻是束手無策。


  想及此,她畢恭畢敬的朝著行刑台鞠躬。如今人雖不躲在爹爹身後了,雙眼卻還是緊緊闔著,不敢睜開。


  敬是一回事,怕是另外一回事,小小年紀,委實不敢看那身首異處的慘景。


  只是這一躬鞠下去,她尚不知自己竟朝錯了方向,莫名朝著首輔大人的玉輦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謝正卿眉心微蹙,面色訕然,悠忽將頭轉向一側。這禮,他還真有些受不起。


  直到蘇妁虔誠的忙和完了,他才又轉回頭,細端了眼這個古怪的丫頭。


  那張白膩堪比羊脂膏玉的臉蛋兒,許是因著這會兒內心恐懼,白的有些過份。緊閉的雙眼只見睫羽微顫,其上所掛的淚珠兒在燦然的金光下熠熠閃灼,惹人憐愛。秀挺的鼻樑下,瑩潤粉嫩的唇珠兒緊抿……


  恍過神兒來,謝正卿才發現自己在這無聊至極的一幕上盯了半晌。


  見岑彥仍拱手在下等自己施令,他才後知後覺的回了句:「先不必管這種蝦蟹之流了。」


  「是。」岑彥看看大人,又轉頭看看那個姑娘,總覺得氣氛有一絲詭譎。


  未幾,輦轂擺著盛大的陣仗回宮,威儀自不輸御駕出行。眾大臣及百姓們則再行跪拜之禮,恭送謝首輔。


  人群中,只見蘇妁偷偷抬起頭來,凌厲的眼神望向那輦車的背影。


  威則威矣,但上天讓她重活一世,斷不是為了再見一回家人歷難。便是龍頭鋸角,虎口拔牙,這場仗她也輸不得!


  「姐姐但說無妨。」


  「爹爹見我每日將自己鎖於房中,寢食難安,便提議……讓我來蘇府小住幾日。」汪語蝶輕垂下眼瞼,面露羞赧。


  身為大家閨秀卻不請自來,出了白事還恬不知恥的要留宿他人府上,這著實令她汗顏。可爹爹說的對,當年是她們汪家輕視了蘇博清,連帶打了整個蘇家的臉。如今自己新寡喪夫,若是再等蘇博清中舉才來緩和,屆時人家前途一片看好,那便更顯勢利。


  饒是蘇妁心中為難,嘴上卻不便婉拒。如今汪語蝶已是滿心傷悲,她又怎忍再令她失望?

  她只笑眼彎彎道:「妁兒剛搬來戊京人生地不熟,姐姐肯來陪我小住,自然是求之不得。」


  只是說這話時,臉上笑著心卻惆悵……偷書之事,只得再尋時機。


  原本汪家小姐想直接睡在蘇妁的耳房裡,這樣離的近便更覺踏心。可桐氏堅持不能怠慢了汪家小姐,將人安置在了東廂房的套間兒里,與蘇妁所居的西廂正好相對。


  桐氏這樣做,除了出於禮節外自然還有自己的計較。雖說兩個姑娘打小玩兒在一起感情深厚,汪大人又是自家老爺的恩師,但畢竟汪家辦了白事,頭七剛過,余陰尚重,與蘇妁睡的太近也不好。


  兩個姑娘直聊到入夜才分開。汪語蝶這日在蘇府攏共用了三頓飯,外加點心宵夜。貼身的丫鬟欣慰不已,喜極而泣,心中直道老爺這安排委實英明。


  翌日一早,汪語蝶便又進了蘇妁的房裡。經過上回的事後她總是睡的晚起的早,這回在蘇府還算是睡的沉的,竟直接一覺至破曉。


  只是蘇妁賴床慣了,尋常沒什麼事時都會睡至天大亮方起。汪語蝶進屋時,她尚睡的死死的,連別人坐到了她床邊兒上都未有絲毫察覺。


  見蘇妁那懶怠的睡姿,汪語蝶本想如過去那般逗弄一番,但剛起心思笑顏便驀的僵住,動作也停下了。


  如今,她是個寡婦。


  她遲眉鈍眼的凝著地面,兩腳不時踢一下床柱。突然一個踩空,腳闖進了床底,將什麼羅疊的東西給踢翻了。


  汪語蝶蹲身去看,竟看到一堆書。她將那些書小心取出,然後羅疊整齊欲放回,卻又覺得很是怪異。


  這些書是蘇伯伯的書。聽爹說樣書稀珍,一共沒印幾本都不夠送的。可如今怎麼竟有八本在蘇妁的床底下?

  她隨手翻了幾頁,先是心中暗嘆蘇伯伯的文采,接著便發現書中有一頁不見了。


  越是看不到的東西,便越會令人生出幾分好奇。汪語蝶取出另一本翻至同頁,發現那裡也被撕得犬牙交錯。


  好端端的,為何要糟踐蘇伯伯好不容易印出來的樣書?汪語蝶娥眉微蹙,怎的也想不明白。


  這時床上有翻動身子發出的窸窸窣窣,她慌忙將書羅疊整齊放回原位,裝作沒事兒人一樣坐回了床邊。


  雖好奇是因何而為,但她身為名門千金,未經主人允許便隨意動人私物,本就屬失禮。更何況此事隱隱透著蹊蹺……


  躺在錦被中的姑娘翻身朝外,睫羽微微忽閃了兩下還是不捨得睜開。一張豐盈的鵝蛋小臉兒未塗半點瓊脂,卻是睡的紅撲撲的,粉面含春。


  「真是不管長到幾歲,都還是這副懶相。」汪語蝶忍不住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蛋兒。


  蘇妁慵懶的將眼張開條縫兒,在見到汪語蝶的一瞬,那雙惺忪秀眸頓時粲放如花,燦艷煒煜。她差點兒忘記了,家中有客人在。


  隨後便一個骨碌爬起,下床將斗篷披上。面露羞赧:「語蝶姐姐,你怎麼起得這般早……是在這兒睡不習慣么?」畢竟是這麼大的姑娘了,被人看到睡姿難免羞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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