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第146章
翌日。 許是因著太久沒來這處院子了, 謝首輔也時而撩開莨綢窗帘往外瞥兩眼。
這時已近中院兒的水榭, 沿途有活水流淌,青溪瀉玉, 環抱池沼,石燈暉映之下美不勝收。
只是再往稍遠些看, 溪水之東光勢漸微,只隱隱看到鬱鬱蔥蔥一片, 越發讓人覺得潮氣浸潤,更顯岑寂闃然。
謝正卿剛將視線收回,驀然便聽到那竹叢中發出一些窸窸窣窣聲。
就在這細微的聲響堪堪發出之際,岑彥腰間的銹春刀業已拔出!他雙手合持著那刀, 鳳眸細眯,狠狠盯死了竹叢那處。鋥亮的刀鋒在皎潔月色下發出蕭蕭寒光。
他輕挪幾步, 將身子擋於馬車前,正挨著窗牖。
「大人小心, 竹叢那處並未布錦衣衛。」岑彥微微別了下頭, 朝著身後輿廂中提醒道。
透過窗口, 謝正卿也正往那處仔細觀望著。似是那邊的『東西』已知曉了自己行跡暴露, 眼下一絲絲的動靜都沒敢再弄出。
只是那夜幕下隱現的蔥鬱中,模糊能看到一塊兒白色東西, 好似男子袍襟的裾角。以此為中心, 待那『東西』終於再一次往回挪動身子時, 謝正卿便看清了那大塊露於外的后襟。
那不正是……
他嘴角莫名噙起一抹興味, 將馬車的莨綢窗帘一放, 端身坐好,沉聲言道:「不過是只野兔罷了,無需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快些將馬車停去中院兒吧。」
見大人如此說,岑彥自不敢抗命,只得先護送著馬車前行。然他心中仍覺不對,忖著過會兒再返回來探一探究竟,若是當真有人敢闖進這院子里來,便是插翅也難飛了!
馬車轆轆前行,雅緻線條倒映在溪水中,借著那一路石燈籠的光華相伴,煞是綺麗。
駛過水榭,便到了中院兒謝首輔的居住。
馬車駐停,只見謝正卿踩著步梯沉穩下車。他邊往房中走去,邊對著身後隨行的岑彥詢道:「我記得這院子的水榭中有一處高台?」
「是,大人。那處琅琊台百尺之高,春可觀花,夏可避暑,秋來聽雨,冬來賞雪。可盡觀府中前中后三院兒與左右跨院兒各處。」岑彥詳盡回道。
當他抬眸看向謝首輔時,大人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快意笑容業已平復了。
「讓人備些酒水小吃,送到琅琊台上去。」謝正卿狀似隨意的吩咐完,便隻身進屋了。
須臾,見謝正卿加了件外袍出來,徑直往琅琊台那邊走去。
許是因著今日首輔大人回來,府里下人早早便將琅琊台上的紗燈掛好,九隻一串,長而喜慶的懸於高台之上,瓔瓔垂落。
紅燈皎月,謝正卿興緻倒是頗佳,撩起袍襟拾級而上,百尺高台堪堪啜口茶的功夫便登了頂。
四個丫鬟兩兩跪於同側,畢恭畢敬的候命於亭外的石基上。
四人皆是府里的婆子早早就精心挑選下的,一個個容色清麗,環姿艷逸。為的就是怕哪日大人一時高興來此,枕邊兒身邊兒卻沒個伺候的。
只是此刻她們深埋下的臉蛋兒上,皆是拘諸不安的惶惶之色,和額間滲出的細汗。都說伴君如伴虎,這位首輔大人可是連虎都能馴馭的狠角色!
裡面的檀木方案上佳饌美酒業已鋪陳完畢。角落裡焚香列鼎,掐絲琺琅花的三足小熏爐中氣煙裊裊,幽香四溢。
短短時辰內將琅琊檯布置如此,管家婆子們委實是動了不少心思和氣力。
酒肴是自打收到大人回府的信兒后便精心備下的,為了動作快且穩妥,下人們從底例隊至頂,一路擊鼓傳花般運上去。
一道道菜肴傳至高台之上時,仍冒著絲絲熱氣兒。
當然這些謝正卿是不會知道的,他只是看著眼前一桌子油膩菜色,感到有些倒胃口。隨即面露不悅的吩咐道:「這些都撤下去,只留下那碟花生米與那壺酒便可。」
聞聽此言,四個丫鬟眼神張惶,面面相覷。畢竟不是在宮中伺候的,並不清楚這位當朝首輔的喜好與脾性。
見她們動作遲笨,謝正卿的眼底顯露出一絲不耐,而言語更是冷的能冰封這夏末秋初存續的最後一絲熱浪:「你們幾個也別杵在這兒礙眼了。」
不知為何,幾個丫鬟聽了這話非但心中未有失落,反倒有種保住一命的確幸。
雖說這位首輔大人軒昂偉岸,俊極無儔,但早聽聞這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兒!畢竟這世間不是什麼嬌花都摘得,也不是什麼美玉都碰得。
趙高盜了和氏璧死於非命,王莽奪了亡國璽碎屍萬段……
眼前這個面如冠玉的當朝首輔,又豈是她們這點兒貧賤命格肖想得起的?
丫鬟們領命匆匆退下后,謝正卿才在倚欄旁的檀木案前坐了下來,向下望著府中的肇秋景緻。
欒樹落葉,唐楓微紅。
這會兒府里的家丁護院及錦衣衛,均已按他的吩咐不再巡視走動了。若是他猜的不錯,『那人』該行動了。
幾杯淡酒入胃,已有絲絲燒灼之感,謝正卿饒有興緻的看著溪水邊的那處竹叢。像個守株待兔的獵人那般,目光灼灼,似能竄出焚盡天地的欲·火。
果不其然,又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見那竹叢密集的一處枝搖葉晃,波動呈由西往東遊移狀,未幾,『那人』便徹底鑽出了竹叢。
謝正卿呷一口美酒,削薄的嘴唇上掛著瑩瑩水潤,目光迷離的望著那人影躡手躡腳的往東面跑去……
***
一陣兒急跑過後,蘇妁雙手捂著胸口,氣喘吁吁!
自竹林往書房來的這條路上,寬豁無遮擋,若是動作慢了難免不被人發現。先前後院兒的大嬸兒就仔細叮囑過了,今晚這府里的主子要回來住,讓她千萬不能離開後院兒一步。
好在她剛回來那會兒借著來灶房吃飯的機會,已踩好了點兒,如今倒也算是輕車熟路不必走冤枉道。
只是先前在竹林著實把她嚇的不輕快!眼看著那馬車隔著小溪突然駐停下來,車前還有護衛手持利刃,磨刀霍霍。
好在最終虛驚一場。想來那馬車裡坐的,應該就是這府里的主人,趙侍朗。
這長長的一路急跑下來,這會兒蘇妁已覺得腿腳綿綿。輕輕走路便好似已不是自己的雙腳,感覺不定哪腳踩下去就會摔一跤。又好似踩在雲堆兒上,飄飄然然……
她手扶在游廊的朱漆柱子上,另一隻手胡亂拭了把額間的細汗。心忖著這趙府白日里那麼多的家丁丫鬟,原以為晚上是場硬仗,卻不料就這般輕易的一路跑到了書房門前。竟是一個絆腿兒的下人也沒遇上。
是自己運氣太好呢,還是有什麼貓膩?
算了,不管了,先把書偷出來再說!如此想著,蘇妁便推了一把書房的門,瞬時身子隱進了黑暗裡。
而因著汪府遭到鐵勒人的報復,女婿慘死府上,女兒也失蹤了一夜才歸家,汪大人自是哪兒都去不了。朝中請了長休,王府集議也未登門,只在學士府里加強了戒備。
王爺此次前來,目的有二。其一為其打氣。若汪萼就此耽溺沉淪,無異於王爺斷了一臂;其二便是為了蘇明堂升遷之事。
李成周親自起身上前將汪萼攙起,「汪大人免禮,坐下來說……」
待二人坐下后,王爺先是說了幾句慰藉寒暄之詞,之後便進入了另一主題。
「不知汪大人對於此次蘇明堂的升遷有何看法?」李成周啜一口茶,試探性的看向汪萼。
自從汪府遭此一劫后,他曾幾度擔憂汪萼心生怵栗,就此打了退堂鼓。畢竟此人知之甚多,若是當真起了脫離之心,便是難再留他。
王爺心中所想,汪萼又怎會不知?這條船既然選擇上了,便再無退路!縱是王爺肯容他全身而退,謝正卿又豈能容他?莫說此次死的只是女婿半子,就算是親子喪命,但凡他自己還有口氣兒喘著,就得繼續為王爺效命。
是以,他打算藉此事表一番衷心。
「王爺,平日里咱們想要扶持個自己人上位,那是難上加難。對於稍與王爺有所走動的大臣,謝正卿都是防之又防,此次他竟無端將蘇明堂連升兩品,委實是讓人猜不透啊!」
「不過請王爺放心,下官定會儘快查明真相。如今下官與那謝首輔乃是國讎添家恨!這輩子都與他勢不兩立!」最後這兩句汪萼是凝眉怒目,義憤填膺。
李成周聽聞此言,心中大悅。但還是奇道:「雖本王也始終覺得汪府此次不幸遭遇定與謝正卿脫不了干係,但汪大人如此篤定,可是收集到了何證據?」
「王爺,下官這些日子閉門不出,早已看穿想透。當初送那六個鐵勒人來汪府的是謝正卿毋庸置疑,他料定了下官不會留活口,故而放出風去,讓那些鐵勒人見到族人的屍首,來尋我復仇!這等事無需憑證下官也深信不疑,要憑證又有何用,縱是擺到聖上面前……」聖上又敢為他做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