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癔症
暖春來臨, 未央宮裡的梨花一夜之間競相綻放,遠遠望過去,就像美人臉上的面紗, 美得朦朧神秘。
未央宮的正殿, 太醫們俯首而立, 不敢直視君王的眼睛。
「也就說,這毛病沒法醫治了?」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
為首的太醫拱手回稟:「古往今來, 患癔症者不在少數, 但真正痊癒的少之又少。何況……」許太醫猶豫地抬頭, 看了一樣君王的面容,道,「何況她當日求死心切,能挽回一條性命已經是幸之又幸了,如今雖記不起前塵往事, 但好歹身體無虞啊。」照他看來, 這已經是上天的恩賜了。
那日的情景彷彿還浮現在眾人的眼中,若不是她的貼身婢女及時發現, 恐怕芳魂早已渡過奈何橋了。直至今日, 那條烏黑的痕迹還有餘痕,陛下每看見一次臉色便難看一分, 連累周圍的人都整日惶恐不安。
眾太醫悉心救治了倆月, 終於將她恢復了過來, 可這癔症……眾人的確是無可奈何了。他們戰戰兢兢地站在殿中, 生怕上面的人一怒之下將他們都革了官職發配出去。
「既如此, 也不必強求,記不起有記不起的好處。」出乎意料,上首的男人這般說道。
眾人驚愕,如聞綸音。
「只一點,閉緊你們的嘴巴,若膽敢泄露出關於她的一個字,朕抄了你們全族。」他嘴角一抿,剛硬堅毅。
眾太醫冷汗一流,齊齊應是。
哪裡敢不應呢?當日目睹那一切的人或被放出宮或被封了口,就連她身邊最親近的宮女也無緣無故的消失了,若不是他們這些還對她的病情有些幫助,恐怕……打住打住,不敢再細想下去了。
高內抱著拂塵走來,彎腰在他耳邊說了什麼,就見他臉色頓變,來不及交代一句便匆忙離開了。
「各位大人散了吧。」高內說完,匆匆跟上前面人的腳步。
寢宮裡,一位身穿月白色紗裙的女子正疑惑地站在鏡面上,左看右看,神色越來越不對。
伺候在她身側的宮女臉色忐忑,一眼不錯地將她看著,生怕出了什麼紕漏。
「香雲……」
「奴婢在。」香雲趕緊應道。
「我這肚子怎麼大了許多啊……」女子皺眉,不解地看著鏡面,「我這些日子也沒多吃啊,怎麼回事呢?」
香雲冷汗淋漓,想起高公公的交代,感覺渾身都僵住了。
外間,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定是陛下回來了!」沒等鏡面前的女子反應,香雲便先歡喜了起來,總算有救了。
女子轉頭,朝著門口看去。
穿著玄色衣袍的男人大步走來,步伐跨得又急又大,生怕慢了一刻等待他的便又是那落入地獄般的絕望。
「這是怎麼了?」他整理好笑容上前,拉著她的手問道。
「你怎麼回來了?」女子疑惑地看著他,「她們說你在處理事情,要很晚才會回來。」
朱照業緩緩地放鬆面部肌肉,抬手幫她理了理頭髮,道:「處理完了,就早點兒回來陪你。」
她點頭,恍然大悟:「哦……」
「你就沒什麼想說的嗎?」他低頭,用額頭抵住她的。
她轉了轉眼珠,眸色中的疑惑更深了,彷彿在問「要說什麼呢」。
每當看到她這副懵懂遲鈍的樣子,他心中便如針刺一般的疼。但只要一想到她還活著,還在他身邊,他又對殘酷的命運恨不起來。
「剛剛在做什麼?」他主動換了個話題。
她一拍腦門,想起來了,推開他,指著自己的肚子問道:「這裡,大了。」
他的心砰砰亂跳,呼吸都亂了。
「我有身孕了嗎?」她直白地問出了口,就像問「今日的天氣是晴還是雨」。
朱照業深吸了一口氣,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呼吸都放慢了:「如果我說是呢?」
她歪了歪頭,皺眉,一時半刻沒有說話。
朱照業像是滑入了懸崖邊,是否能夠得救就看她下一刻的反應了。在她被救下來的當天,許院判就發現了她已有了月余的身孕,他又驚又喜,可看著床榻上只剩下一口氣的她,他又彷彿被扼住了咽喉,那份喜悅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太醫救治的過程中,他早已被預告可能會保不住孩子,他雖痛不欲生,但也知道她活著的意義比她給他生個孩子的意義更重大。可萬萬讓他沒想到的是那孩子比他想象中堅強,竟然一直堅持到了現在,直到今日被她發現。
「哦,那就是我猜對了。」她怔了片刻,然後平靜地點了點頭。
這一刻,他才相信,前塵往事與她完全無關了,否則清醒的秦瑤光是絕對不會接受給他生孩子這件事情的。
「那你是孩子的爹嗎?」她問道。
朱照業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一股辛酸湧上心頭,從此,那些關於背叛的過往只屬於他一個人了,她已經徹底拋下前行了。
「對,我是他的爹爹,你是他的娘親。」
「娘親……」她低聲呢喃,似乎在腦海中也有人這樣喚過她呢。是誰呢?她怎麼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
他雙手抱住她,下頜抵住她的發頂,溫柔的道:「咱們生下他好不好,給他這世間最好的一切,無論他日後想不想子承父業。」
她呆楞片刻,點頭應好。
從蘇醒過來的那一刻,一直都是這個男人陪著她,她對過往沒有記憶,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她一直理所當然地接受他的關心,就像她從不問這些伺候她的人是誰,他又是誰。
她只問過:「我是誰?」
眼前的男人告訴她:「你叫流光,是我的妻子。」
她怔了瞬間,只回答了一個「哦」字。
流光不怎麼信他的話,因為她見到這男人的第一眼便覺得他有些讓人琢磨不透,她習慣性地防備他、質疑他說過的話。但表面上她又順從得不得了,因為她知道這整座大宅子都是他的,伺候她的人也全都聽令於他,聰明的她應該要假裝一下,比如現在。
可能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不然他的神情怎麼會這麼哀傷呢?
她一定是紅杏出牆了,這肚子里的孩子便是出牆結出的「果」。她暗自猜測道,思維發散得越來越遠。
他認為的天崩地裂就在她平平淡淡地反應中被揭了過去,他萬分慶幸當初清理了她身邊的宮人,也無數次地感謝上蒼讓他有機會可以重新彌補這一切。
這一生,他要用最好的一切去善待她。
「流光……」深夜裡,她背對著他躺在床上,小聲嘀咕,「一聽就不像我的名字。」
雖然記不住往事,但她總覺得這個名字好陌生,不像是屬於她的。
她一定要從蛛絲馬跡中尋找「她是誰」的線索,這樣被人告知一切的感覺太糟糕了,像是牽線木偶。睡著的前一刻,她這樣告訴自己。
可記憶是這麼容易尋找的嗎?
這「宅子」里的人不會反駁他的話,這屋子裡的一切都正常得找不出絲毫線索,這就是她住過的房子,她能聞到衣櫥里屬於她的氣息。再看這裡的擺設,無一不合乎她的心意,就連擺在案桌上的一本書,隨手翻開也是她愛看的。
那問題出在哪裡呢?難道真的是她多疑了?
「我到底是怎麼失憶的?」她坐在批著摺子的他身邊,拽拽他的衣袖。
揮筆的手一頓,他轉頭道:「我說過啊,又不記得了?你是摔了一跤把後腦勺磕了,醒來就不認識人了。」
她摸了摸後腦勺,想象不出這裡曾經受過傷,完全沒有後遺症啊。倒是脖子那裡,她記得那條黑乎乎的印痕。
見她摸脖子,他後頸涼颼颼的:「你脖子上的傷是不小心纏到帷幔上傷到的。」
「我有這麼不小心?」她疑惑地問道。
他溫柔一笑,低頭吻她的唇角:「是啊,笨手笨腳,一不留神就會讓人擔心。」
她「嘿嘿」一笑,表面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其實心中早已犯了嘀咕,他口中的那個「她」似乎不像她,她才沒有這麼笨的,定然是他又誆了他。
她目光遊走,飄在他面前的奏摺上,驚奇地指著上面道:「咦?黃河又決堤啦?」
「是啊。」他隨口應道。
「怎麼老是決堤……」她小聲咕噥,似乎很不滿。
他先是寵溺的笑笑,然後臉色漸僵,擁著她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剛剛,她說的是「又決堤」……
雖然她此時傻乎乎的,但骨子裡還是記得那些關於過往的細枝末節吧,只是一時間對不上號了而已,可一不留神,往日的習慣便會脫口而出,無處隱藏。
再看她,神色毫無異常,似乎一點兒都沒有察覺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對勁兒,絲毫不疑惑自己為什麼會這麼了解一條從未踏足過的河流。
有時候他也想把這一切全盤托出,任她打任她罵。但只有一低頭髮現她溫順地靠在自己的懷裡,他那偶爾生出的孤膽便煙消雲散了,這是他此生最圓滿的時刻,能過一日是一日吧。總是汲汲營營、機關算盡的他,居然也有一日會聽天由命去了。
「你在想什麼?」她仰頭問道,覺得他的神色尤其沉重。
「咱們是要一起走一輩子的。」他捧著她的臉,鄭重其事地道。
「哈?」
他扔了筆抱住她:「從前的記不起便記不起了,日後,咱們踏踏實實地過,行嗎?」
她眉尖一蹙,不明所以,他們不是在說黃河嗎?
「你在想什麼?」見她遲疑,他又頓生敏感。
「哦,好啊。」她眨眨眼,收回思緒。心中嘀咕道:看來之前真的是她出牆了,他這是在既往不咎啊!
「好,走一輩子。」自認為犯了錯的人很友好的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