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謝謝
這是進入六月前,最後一個夏夜。
晚風清涼,露天搭的棚子外養了幾盆水仙,橫在天台上的兩排大竹竿掛滿了晒乾的舊被單,興許是忘記收,被風吹得滿地飄搖。倚在鐵欄上的黑衣少年沉默地抽著煙,聽見身後窸窸窣窣的腳步,扭過頭露出半張側臉。
他鼻樑到鼻尖的弧度極好看,齒間咬著根煙,一星微弱的火光,長睫、濃眉,半闔著眼,神色慵懶,望向身後的少女。
她短髮長了些,齊肩,寬大的白襯衫,纖細的大腿穿在松垮的褲子里感覺隨時會掉,氣質偏冷淡,尤其是一雙杏眼,幾乎沒有溫度,配上沒什麼血色的臉,瘦弱的身子骨,紙片人一般,蒼白、易碎,令人動容。
「洗過澡了?」他問。
「嗯。」
薄荷撥了撥半濕的頭髮,站到他身側。
「水涼嗎?」
「不涼,是溫的。」
「是嗎?」陳子期指間夾著煙,手背拂過她臉頰的肉,哼笑道:「那你臉怎麼這麼涼。」
「……」又動手。
薄荷撅起嘴,走前一步,離他又近了一點。
「喂。」
昂起臉細看他漆黑的眼眸,輕聲細語:「這次,謝謝你。」
陳子期身子斜靠在天台的鐵欄上,熄滅了手中的煙,明知故問:「謝什麼?」
她眼皮子跳動了幾下,扇著睫毛。
「謝謝你,幫我補習。」
「哦?」他嘴角勾起一抹淺笑,又問:「那……怎麼謝?」
薄荷眼神盯著自己的鼻尖,乖巧地說:「不知道。」
「嗯……」
「你說吧,想要我怎麼謝。」
陳子期笑意加深,也看向她上翹的鼻尖,想咬上一口。
「我說你都答應?」
「那可不成。」
薄荷抬起眼怒視他,「你說什麼我都答應,我又不傻!」
「你還不傻?」陳子期繃緊手指輕輕彈了她一下額頭,笑道:「全校沒有比你傻的了。」
「哎呀,疼的。」
薄荷捂住自己的額,心裡有點兒躁,忍不住跺腳。
「你快說啊,不說就算了,當我沒提。」
陳子期挑起眉,胳膊肘撐著桿,手掌托起下顎,望著天,當真好好想了一會兒,
「想好了嗎?」
薄荷一張小嘴鬧個不停。
「不準提錢,我沒有。」
「也不準提和好,我不想跟你在學校說話。」
「其他都可以考慮。」
陳子期睨眼斜看她,說:「可以考慮?」
「嗯。」
「那我說了。」他微彎著腰,兩眼與薄荷平視,道:「不許生氣,不許打人。」
「嗯,不會。」
薄荷吞了吞口水,暗示自己準備好了。
大不了就是被他教訓一頓,
比如,下雨天不準打傘,坐公車時幫他搶座,裝鬼嚇唬院子里的小孩。
小時候經常玩的。
沒什麼大不了。
陳子期卻並非這樣想。
他小心翼翼地把臉湊過去,輕聲道:「給我摸一下。」
「啊?什麼?」
薄荷一時沒反應過來。
風吹過,他身上煙草的味道,還有散發著男性荷爾蒙的濕汗,溫熱的呼吸打在她乾淨的臉龐上,男生微微喘息,道:「給我摸一下,你的胸。」
圓圓的,鼓脹的,粉嫩的尖兒,嬰兒般的稚嫩肌膚,還有身上痱子粉的清香。
你的胸。
是少年懵懂的慾望。
少女渾身戰慄,定在原處,與他相視。
「薄荷。」
陳子期指尖滑過她的臉,停在鎖骨處,輕輕撓了撓,不敢再往下。
——「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
一直記得。
*
裴初河在家中又玩了會兒switch,沒一會兒就膩了,扔置一旁。
她躺在床上,想著在學校跟陳子期一塊玩遊戲時的場景,他教她如何獲得遊戲工具,捕捉獵物,如何最高效的贏得勝利。
覺得特別甜蜜。
卻又覺得特別的悲傷、痛苦。
——「我喜歡你。」
考試那天的中午,裴初河跟他表白。
「子期,你早就知道了吧?其實我特別不甘心,竟然要讓女生來說這樣的話,但怎麼辦呢?我就是喜歡你啊,所以,就當我輸了吧,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喜歡你。」
他偏臉倚靠天台望向校園的風景。
半晌,才轉過頭來說一句「知道了。」
「……」
「那你喜歡我嗎?」
裴初河懇求道:「願意跟我交往嗎?」
陳子期聳聳肩。
「說真的。」
「我可以跟你交往,這沒什麼大不了。對我沒什麼損失。」
「跟我交往,吃虧的是你。」
裴初河搖了搖頭,不明白他的意思。
陳子期蹙著眉,少見的認真。
說:「剛跟男朋友分手馬上就交往下一個對象,被傳作是不正經的女生。裴初河,你真喜歡這樣?」
他揉了揉她的頭髮,輕聲道:「你很優秀,你值得交往更好的人。別看輕自己。不要把喜歡當作是嘴饞時的食物,對待感情,更慎重一點。」
這是裴初河第一次告白被拒絕。
她向來把感情當作解悶的遊戲,在遊戲中無往不利。喜歡一個人就熱烈綻放,討厭一個人就頭也不回地離去,從未有一個男生告訴過她,感情是多麼珍貴的東西,應該慎而重之。
陳子期說,你值得更好的。
她確定,他就是最好的。
裴初河一定要讓他看見自己的真心。
她是真的喜歡他,而不是一場遊戲。
*
六月。
潮濕的天。
晨間下過一場陣雨,被雨洗刷過的校園四處飄蕩著淡淡的梔子花香。
明明還沒有升入高三,老師布置的作業已如爆彈襲來,轟炸整間教室,每個人的課桌都堆滿輔導書和作業本,高高摞起,蓋住一張張青春疲憊的臉。
薄荷睜開困頓的眼,下巴磕在疊成小山的書上,黑板上寫的粉筆字一個也看不清,只想趁著下課好好睡一覺。
「呀!怎麼了你?」
秦綿綿手指戳她的臉,開起玩笑:「整夜不睡覺,是不是看了一晚的小黃書?」
薄荷皺著眉,表情哀傷。
她的確整夜沒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天亮,破曉時分才闔眼,就被媽媽叫起來刷牙洗臉。最可恨的是,怕在公交車站遇上一定會遇上的那個人,背著沉重的書包足足跑了兩里路,搭乘另一條線的公車來學校。
第二節課後二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
因今天廣播壞了而不需要去操場做課間操,而顯得異常的漫長。
秦綿綿在跟前桌的女生聊天。
薄荷回過頭望了一眼牆角的座位。
沒人。
去哪兒了?
她一臉幽怨地望向教室外。
哦,原來在那兒。
陳子期背靠著走廊的牆邊,手肘后撐著欄杆,沒穿校服外套,白襯衫解開兩粒扣,衣角也沒扎進褲腰裡。違反校規,扣一分。
身邊,站著譚定,還有另一個男生,以及……
裴初河。
薄荷別開眼,譏諷地想:說好的並沒有在一起呢?無時無刻不處在一起,又跟談戀愛有什麼區別。虛偽。
其他人卻是不知道陳子期跟裴初河到底發生過什麼。
只當是吵過架又和好了。
「秦綿綿,你看見裴初河今天戴的耳釘了嗎?名牌的,忒忒忒忒忒貴。」
「看見了,寶格麗的。唉,她家有錢啊,學校那棟廢棄樓明年要翻修,由她家公司承建,出了不少力呢,不然你以為她老違反校規,老師都視而不見。」
「陳子期不也一樣,他今天睡過頭沒參加早自習!老嚴不也沒說他!」
「哼哼,那沒辦法。」秦綿綿不悅地撇撇嘴,「陳子期跟裴初河在我們學校都是有特權的,看不慣也沒用。」
薄荷聽她們聊天,是一點兒也不困了。
氣憤地拍桌,吼道:「大家都是同學!應該一視同仁!你們,你們為什麼都不抗議?!」
秦綿綿笑噴了,伸手過來摸薄荷的額,調侃道:「是不是昨夜沒睡覺,發燒了?傻了吧你?還抗議,你咋不說□□。」
薄荷嘟起嘴,憤憤地說:「我就是生氣!」
為什麼家裡有錢和學習特別好就能有特權?
她什麼都沒有,生氣的權利總該有吧。
秦綿綿摸了摸薄荷的腦袋,安慰道:「好了,好了。睡覺吧你。」
她伏在桌上,剛想休息一會兒。
「班長!」
門口的男生突然叫道:「有人找你!」
薄荷猛地站起身,怒道:「誰找我?」
真不會挑時候!
火大地看過去,教室門口伸進來一個腦袋,笑容滿面的男生朝自己揮了揮手。
楚……楚言?
*
「找我幹嘛?」
薄荷踢了一下牆,她看上去不太開心,也不知是起床氣還是肝火太旺。
楚言溫柔地看著她,覺得這女生挺可愛的,平時看上去很正常,甚至有點冷漠,一生氣就吹鬍子瞪眼,鬧小脾氣。
「是這樣的,學霸。」
剛說一句,薄荷狠狠地瞪他。
「噢噢噢噢。」
男生趕緊改口,「薄荷!薄荷同學!」
「是這樣的,我呢,想成立一個學習小組,讓你們這些……學習成績比較好的同學,帶一帶我們這些……學習成績……比較一般的學生。我覺得你很適合加入我們小組。不知,你看怎麼樣?」
薄荷搖了搖頭:「我覺得,不怎麼樣。」她連自己的學習都顧不過來呢,還去優生帶後生,沒時間,沒精力。
楚言也不氣餒,還是一臉春風拂面,親切地說:「你好好考慮一下,我知道,你們重點班平時學習也會比較忙,但是學習小組不是無償的,會有補課費,雖然不多,但也還不錯了,如果你覺得有想法,可以打電話聯繫我。」
薄荷眨了眨眼,補課費?
她望著一臉誠懇的楚言,突然覺得他真是……
可愛。
「嗯。」
薄荷做作地點了點頭,「我會考慮一下的。」
「既然這樣,那我們交換一下電話吧!」楚言拿出手機想跟薄荷交換聯繫方式。
再抬起頭,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擋在他面前。
一臉倨傲的男生冷冷地說:「她沒手機,不用交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