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7章 懲罰
蕭長寧以為沈玹是受驚過度一時無法接受事實, 但仔細看他臉色,又不似生氣的模樣。她一時也拿捏不準, 便硬著頭皮解釋道:「上月, 本宮去了一趟凈身房,找到了你的那個……」
話說到此,沈玹已然明白, 他沉穩不變的性格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 神色幾番變換,許久才強行歸於平靜。
沈玹道:「殿下千金之軀,去那種地方作甚?我猜猜,越撫使才是主謀罷?」
他一擊即中, 蕭長寧眉尖一顫,眼神略微飄忽。
「越姐姐並不知情。」她死也不會將越瑤供出來的, 便真假摻半地說:「那時本宮不是挺怕你么?就想著能不能找個什麼東西制衡你, 也好為自己謀條退路,就陰差陽錯的……」
她已經無顏再說下去了,雙手摳著袖邊,留給沈玹一個只可意會的眼神。
火盆上溫著的酒散發出醉人的酒香,熱氣裊裊。蕭長寧已經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可等了許久,想象的暴風雨並未到來。
沈玹只是慢慢屈起一條腿, 單手搭在膝蓋上, 頗有幾分審訊的架勢, 緩緩道:「本督很好奇, 如何個陰差陽錯法?」
蕭長寧仿若被扼住了喉嚨,方才結盟積攢的些許底氣散了個七八分,提醒沈玹道:「你說好了不生氣的。」
沈玹笑得有些陰涼:「本督沒生氣。」
「就……回來之時,被你養的狗察覺,搶去吃、吃掉了……」最後幾個字已是低不可聞。
沈玹嘴角抽了抽,像是在竭力遏制著什麼,那張俊美凌厲的面容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絲茫然和崩塌。
他不知道一個人要倒霉到什麼地步、巧合到什麼地步,才會有這般跌宕起伏的遭遇。
蕭長寧見他沉吟不語,心中越發愧疚難安,適時伏低做小:「或許你那惡犬是本宮命中一劫,誰也料不到會有那番遭遇……本宮真不是故意的!早料到今日,我是萬萬不會行此下策的,你別生氣,是本宮錯了。」
沈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問:「就是我家狗吃壞肚子的那日?」
蕭長寧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抬起秋水般的眼說:「吃了那樣的東西,能不壞肚子么?」
長公主可謂是十分有理了!
沈玹綳著一張臉,正醞釀著滿腹壞水,就見蕭長寧將雙手擱在案几上,湊過來及有誠意地說:「本宮會想辦法賠一個給你的。反正,沈提督青春正盛,也不急著用它不是么?」
「不必了。」沈玹揉了揉眉心,額角跳動道,「本督用不著。」
哦?用不著的意思就是,不會計較她的錯誤了?
蕭長寧心下一喜,彷彿陰雷滾滾的天中乍現一線曙光。
可下一刻,沈玹的一番話便將她打回了原形:「不過,長公主如此陰害本督,此時絕不能就此作罷。」
說著,他掏出懷中的無常簿,在蕭長寧驚憚的目光中慢斯條理地潤了墨,一邊寫還要一邊念出聲,用低且沉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某年月日,長寧長公主竊本督之……」
凌遲之刑也不過如此!
「別別別!」
傳聞中被記上無常簿的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蕭長寧倒不怕沈玹殺她,只是擔心自己的清名受創,情急之下直起上半身身,伸手捂住了沈玹的簿子,軟聲懇求:「別寫上去。若是你這簿子讓旁人瞧見了,本宮豈不是成了眾人的笑話?」
沈玹捻著鼠須細筆,似乎勉強鬆口的樣子,沉聲道:「那,殿下該如何補償本督?」
「借別人的,還你一個新的『寶貝』……」
沈玹根本就不聽她說完,抬筆揮墨:「某年月日,長寧……」
「好,本宮不提這個!」蕭長寧死死地捂住他的無常簿,著急道,「那你說,你想要本宮怎麼做?」
「很簡單。」沈玹道,「搬回本督的寢房,貼身服侍本督三月。」
蕭長寧微微瞪大眼,不可置通道:「你讓一個長公主做你的侍婢?」
「還要同睡,侍婢可爬不上本督的床。」沈玹幽深的眼睛盯著她,如此說道。
風吹落簌簌的雪花,炭火發出噼啪的脆響,蕭長寧猶豫了一瞬,慢慢縮回手。
沈玹將她的猶疑和忐忑收歸眼底,望著她微微緋紅的耳尖,肅然道:「殿下可知,東廠如何處置那些拿了不該拿的東西的罪人?」
蕭長寧搖了搖頭,心想本宮不想知道呢……
沈玹已經說出口:「將其手腳砍去,挖眼割舌,做成人彘,使其不能再拿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能再看非禮之物,不能再說不該說的話。」
「本宮答應就是了,做什麼說得如此嚇人。」自知拗不過沈玹,蕭長寧軟軟地瞪了他一眼,微紅著臉說,「不過,本宮從未伺候過別人,沈提督可別指望本宮能做得多體貼。」
約莫是覺得被沈玹牽著鼻子走有失長公主的威儀,她又小聲補上一句:「你們東廠折騰人的法子真多。」
沈玹只是平靜地合上簿子,輕輕勾起嘴角道:「若是真想折騰你,長公主殿下是沒機會抱怨的。」
他微微張嘴,指了指自己的舌。
蕭長寧忙閉緊嘴,彷彿真會有刀子來剜自己的舌尖似的。但她性子鬧騰,沉默了片刻便忍不住了,問道:「沈玹,你真的應承我了?」
沈玹反問:「我像是會出爾反爾之人?」
「不是,只是覺得不太真實。若放在三個月前,本宮絕對想不到自己會與東廠同仇敵愾。」蕭長寧彎了彎唇,眼中的謹慎和忐忑已消散不見,說:「本宮會幫你的。」
「還是那句話,殿下什麼也不用做,還如往常那般,替本督穩住皇上便可。」沈玹淡然道,「這很重要。本督不想未喪命於外敵之手,卻死於同盟內鬥。」
他此話言外有意,蕭長寧自然聽出來了,頷首道:「本宮明白。」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蕭長寧心中雀躍無比,她需回去好生準備一番,做好萬全之策來應付接下來的三個月。
蕭長寧起身,朝門口走了兩步,又回首佇立,問道:「沈提督,你會保護好皇上的,對吧?」
沈玹沉吟了片刻,抬眸注視她,只說了句模稜兩可的話:「我會保護好殿下。」
雪霽初晴,天光乍泄,滿世界都覆蓋了一層溫柔的銀白。
沈玹負手站在廊下,望著蕭長寧的背影閃進對面的南閣中,這才綳不住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張狂的笑來。
他朝廊下卧眠的黑犬吹了聲口哨,命令道:「過來!」
黑犬不明所以,搖著尾奔了過來,卻被沈玹一把按在地上。
「汪!」黑犬拚命扭動身子掙扎,沈玹卻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笑到雙肩發顫,彷彿方才故作的沉靜嚴肅都在此刻盡數瓦解,按著黑犬笑得直不起腰,斷斷續續低沉道:「你這餓死鬼投胎的畜生,怎麼什麼東西都敢吃!」
如此生動恣意的笑容,眉目飛揚,哪裡還像平時那個陰鷙的東廠提督?
這一日,沈提督和長公主隔著半個庭院,各自在自己房中會心一笑。
籠絡心上人的第一步:假裝結盟,蓄意靠近,達成!
過了兩日,蕭長寧果然搬去了沈玹的房間。
她故意遲了幾日,顯得自己並不猴急。沈提督也淡然等了幾日,看她還能躲幾天。
雪化這天入夜,沈玹公務歸來,沐浴更衣后推門一看,便見燈火燦然中,蕭長寧一身藕粉色的新衣,梳著整齊的髮髻,戴著他先前贈送的金釵和玉飾,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幾邊練字。
見到沈玹歸來,她輕輕地擱了筆,神情有些局促,滿頭的金釵珠光輕顫——那樣華麗堆砌的釵飾,也只有戴在她的頭上才不會顯得艷俗。
但沈提督是意識不到自己審美俗氣的,他只覺得今日的蕭長寧分外好看。
燭火搖曳,蕭長寧抿了抿唇,眼神從沈玹冷峻端正的容顏上掃過,落在他身後的雕花門扇上,又從門扇轉回,落在他按著細刀的修長指節上。
良久的沉默過後,沈玹解了披風搭在木架上,大步跨過來,在蕭長寧對面坐下,欣賞她漂亮的行楷。
氣氛正微妙之時,沈玹突然放下染墨的宣紙,找了個話題:「臣一直想問,長公主因何厭惡太監?」
蕭長寧輕輕『啊』了一聲,似乎疑惑做殺人沾血生意的東廠提督為何會對此事感興趣。半晌,她坦然道:「我七歲那年的冬天,連著下了大半月的雪,城外凍死了很多人,父皇於太廟設下祭壇為民祈福,我們姐弟倆留守洗碧宮,在那最冷的一個夜晚,洗碧宮的掌事太監瞞著病榻上的母妃假傳聖旨,將年幼的我和桓兒騙去了宮外,關在了御馬監的雜物房中,在無邊的黑暗中凍了一天一夜才被找到,太醫說若是再晚上半日,我和桓兒都會沒命。」
這樣的結果,和番子呈報上來的情報並無出入。沈玹微微皺了皺眉,目光變得晦澀且深沉起來。
「其實也沒什麼,那個太監畏罪自裁了,當年的那種恐懼和極寒已隨著年月的流逝而淡去。只是當時到底年紀小,不明白什麼叫做爭寵的遷怒,什麼叫做奪嫡的兇險,只單純覺得太監是骯髒且可怕的東西,從此敬而遠之。」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一靠近太監就會條件發射地打冷顫,彷彿自己還處在那四面無窗的、冰冷黑暗的雜物間里。
大約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唯恐言多必失,蕭長寧恰到好處的住了嘴,柔軟的眼波中再無絲毫憎惡或恐懼,只略微不自在地說:「六年前那麼罵你,是本宮的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