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你讓我在世上多活了十五年
那雙淩厲、森嚴的眼睛幾乎要穿透她的瞳孔。
張雨欣眼前的這個男人像一隻盛怒的雄獅,冷血、無情。
他居高臨下看著她,臉色陰沉,如六月暴風驟雨來臨前的天空。
黑暗,不見天日。
撕開傷口,鮮血淋漓。
張雨欣惶恐,雙腿一軟,差點跌倒。
她的手在顫抖,抖得厲害。
水汪汪的眸子裏是不可置信的懼怕和不安,血液逆流,嘴唇蒼白。
二十多年前的天海市滅門慘案……她知道。
那一晚,陸海寧的母親童曉麗帶著陸宅上上下下的人在避暑山莊度假。
正是夏季,天氣炎熱。
也正是那一晚,陸家經曆了滅頂之災。
陸宅上上下下所有傭人、保鏢都被殺,童曉麗躲在密室暗道,才躲過一劫,但後來也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幾年後跳湖自盡。
而五歲的趙美幽,也是在那一次事故中被侵犯,從此心理扭曲,不見陽光。
陸海寧那晚沒在避暑山莊,才得以保全性命。
這一場慘案,轟動全城。
至今,陸家人的心裏還覆蓋一層陰霾和黑暗。
這種黑暗,是根本無法抹去的痛。
就像是在石頭上刻了字,怎麽都洗刷不掉。
而她知道,李浩傑的父親也是在那一場災難中喪生。
陸海寧更是因為這件事,性情大變,從此越發沉默寡言。
這些,她都知道。
而如今,陸海寧突然告訴她,導致這場災難的,正是她的爺爺——
張雨欣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錯愕不敢置信。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
張雨欣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耳邊是陸海寧帶著盛怒的聲音。
聽懂了嗎?
她聽懂了。
懂了。
張雨欣嬌柔的身子在顫抖,恐慌、害怕席卷而來。
“張雨欣,向少光在那場事故中陪葬,死了,可他兒子向華——也就是你父親,逃了,拖家帶口跑了。”陸海寧嗓音低沉,“張雨欣,來,你說,你還想知道什麽,我都說給你聽。”
“我不聽了,不聽了。”張雨欣捂住耳朵,哭了。
絕望和悲愴布滿全身。
她真得沒想到會是這樣。
所有的結果她都想過,可沒有一種是這樣的。
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啊……
張雨欣幾近崩潰,她捂著耳朵蹲下身,痛哭。
淚水打濕了她的手臂,打濕了她的裙子。
她的碎花裙上沾滿淚水。
“張雨欣,你不是想聽,想找嗎?現在哭什麽?嗯?承受不住了?”陸海寧居高臨下看著蹲在地上的張雨欣。
她就像是無辜的小貓,頭埋在膝蓋裏,雙手捂著耳朵。
她連續不斷的哭聲在安靜的會議室裏傳來,飄飄蕩蕩。
她的心不可遏製地泛著疼痛,這疼痛感怎麽都止不住。
她和陸海寧之間忽然就多了一條線,緊密連著。
可這條線,是恨不是愛。
這條線上,沾滿鮮血。
“為什麽會這樣……”張雨欣哭。
“嗬……”陸海寧的眼底蘊藏著悲涼,薄唇緊抿,臉色未變。
他看著蹲在地上哭的小丫頭,心髒被一隻手攥緊。
張雨欣怎麽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怎麽都沒有想到。
“張雨欣,聽著過癮嗎?很刺激是不是?是,我也覺得很刺激,隨隨便便在大街上撿個丫頭回家,就是向家的孫女。”陸海寧冷聲道。
“你是不是很後悔……把仇家的孫女養這麽大……”
她不敢抬頭看他,哭得肩膀直顫。
張雨欣知道,他心裏頭一定很後悔。
這些年,他對她很好,好吃好喝供著她。
如果他很早就知道她是仇家的孫女,一定早就一槍斃了她,而不是養著她。
向家滅他滿門,他怎麽可能容得下仇家的子子孫孫。
陸海寧沒有說話,他的眼睛裏布滿紅血絲,黯淡無光。
心髒,被攥緊,勒得他喘不過氣。
緣分和命運,就是這麽巧合。
“張雨欣,知道我母親留下過什麽遺言嗎?”
張雨欣直搖頭,她不敢看他。
無措,絕望。
“追殺向少光一家,一個不留。”陸海寧淡漠道,“很公平是不是?”
張雨欣害怕地往後躲,她在他的聲音裏聽到了殺意。
如刀子一般,剜著她的心。
她的發絲上沾染了淚水,眼睛裏是惶恐不安。
“我爸爸……是你……殺了他嗎?”張雨欣不可置信地抬頭,害怕地看著他。
陸海寧對上張雨欣哭紅的雙眼,喉嚨一動。
“他死了。”陸海寧異常冷漠。
“我還有一個弟弟,也被你殺了,是不是?”
“張雨欣,你不是不想聽了嗎?怎麽,還要我說下去?”
“你什麽時候知道我本該姓向?”張雨欣想死個明白。
“去年。”
嗬……這一刹,她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如果是八歲那年,她哪裏還能活到這麽大。
可如果是去年,他一定很後悔很後悔,後悔將她帶回家,養著、寵著。
甚至,十幾歲的時候,她不懂事兒,仗著跟他親近,還跟他發脾氣。
他也一定後悔自己說過“會在她身邊一輩子”的話。
不過,承諾什麽的,本來就是不值錢的東西。
哪裏抵得過血海深仇。
“陸爺,我的命……你還要嗎……”張雨欣看向他,“殺了我,向家就沒人了……你可以給家裏人報仇……也是完成了你母親的遺願。”
她的聲音很輕,如遊絲一般,在空氣中飄飄蕩蕩。
陸海寧的唇角勾起一抹冷漠而嘲諷的弧度。
他久久沒有說話。
空氣,恢複沉寂和安靜。
張雨欣不敢開口,沉默著。
她不知道陸海寧心裏在想什麽,可她此時此刻的心情很沉重。
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
向家滅了陸家滿門,而如今的陸海寧也殺了向家人。
一報換一報,似乎很公平。
可她和陸海寧……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了,誰也回不到過去。
如果命運可以再扭轉一次,形同陌路,會不會更好……
偏偏,他們相識十五年,愛恨癡嗔,一一嚐遍。
窗外,陽光真好,耀眼明亮。
夏季的風也好,輕輕吹遍陰霾,留下串串青澀的回憶。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夏天多美好,萬物豐茂,處處祥和。
蟬鳴綠意,生機勃勃。
這樣的夏天,她多想像以前一樣,光著腳丫子,踩著毛茸茸的地毯。
趴在窗口,看窗外樹蔭繁茂。
等他回來。
隻可惜,時光無逆轉,歲月不回頭。
“陸爺,你不會讓你媽媽泉下失望的,對嗎?”張雨欣帶著濕氣的灼灼目光看向他,眼睛裏是一層白色的水霧,“我的命本來就是你撿的呀,如果不是你,八歲的時候我就餓死了。你讓我在世上多活了十五年,這十五年,我過得很開心,沒有太多煩惱。”
“尤其是在陸宅的那十二年,我真的很懷念。你對我很好,對我恩重如山,沒有你,我也品嚐不到人世間那麽多開心的事。你給的那顆棒棒糖是蘋果味的,我記得……”
“陸爺,如果你要我的命,我不會反抗,我的命本來就是你的。十二年的恩情,我沒法償還……”
“謝謝你陪了我這麽多年……”
張雨欣輕聲說著,嗓音裏是清淺的嘶啞,帶著哽咽和寡淡。
輕飄飄的,就像是雪花落在湖水裏,瞬間又消失不見。
如果陸海寧要她性命,她沒有什麽怨言。
如果這段仇恨終歸要終結,那她可能就是那個終點。
她死了,就什麽都解開了。
張雨欣的大眼睛裏是空洞的乏力,兩眼無神,瞳孔沒有焦距。
潮濕的發絲沾在她的臉頰上,她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布娃娃,沒有生機。
窗外的陽光落在會議室的地板上,地板泛著瑩瑩光澤。
陸海寧站在她的麵前,依舊是以前的模樣,身形修長,俊朗如鬆,五官深邃而儒雅,目光幽沉而內斂。
他居高臨下看著她,眼底是說不盡的意味。
良久,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張雨欣蹲在地上,無措地像個小孩子。
就像十五年前一樣,害怕又惶恐。
“不是要去美國嗎?想走就走!”陸海寧低沉而遲緩的嗓音響起。
“陸爺……你恨我嗎?”張雨欣抬頭,看著高高在上的他。
陸海寧冷漠地牽了牽唇角,嘴角邊是說不清的意味。
他不再回答張雨欣的任何問題。
張雨欣知道他很絕望,同樣,她也是。
一命換一命,他要了她父親和弟弟的命,似乎也沒錯,可她……無法接受。
血債太幽遠,太沉重。
她和陸海寧,永遠也沒法再有交集。
這一次,是永遠別了。
陸海寧又低頭看了地上的她一眼,四目交匯,無數深沉的韻味,說不清,道不明。
良久。
陸海寧轉頭,大步離開會議室。
門“吱呀”響了一聲,片刻後,會議室又恢複一片沉寂。
門開時,張雨欣看到了等在門口的李浩傑。
陸海寧離開,他也跟著離開。
會議室的門再一次自動合上,空蕩蕩,隻剩下張雨欣一個人。
陽光還是那樣的陽光,桌子還是那樣的桌子,可張雨欣的臉上卻布滿絕望和無措。
她癱坐在冰涼的地上,雙手抱住膝蓋。
乏力的視線落在前方空蕩蕩的白牆上。
她的碎花裙鋪在地上,如一朵綻放的花兒。
她就這樣靜靜坐著。
白牆上什麽都沒有,可在她的眼底,牆上卻不停地浮現這些年來的一切。
有媽媽的笑臉,有陸海寧的身影,也有小隆隆的模樣……
一切是那樣紛繁複雜,一草一木都有情。
陽光從寬大的窗戶照進來,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將她白皙的臉龐鍍上一層淺淺的金色。
真相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從來沒有想過,她一個不經意的查找會牽扯出這段錯雜的恩怨。
該來的終究會來,該還的終究得還。
命運就是這樣喜歡開玩笑。
她知道,陸海寧一定很後悔,後悔在十五年前遇見她,後悔將她帶回家,後悔遲遲知道真相。
後悔對仇家的孩子這麽好,後悔當初沒有一槍斃了她。
還好,餘生他不會再後悔。
他放了她一條生路,她也會永遠消失在他的麵前,不再出現,不再打擾他的幸福。
她能做的,隻有這些。
地上是那張黑白照片的碎片,張雨欣低下頭,用雙手將照片拾起。
她慢慢在地上將照片拚起。
原來……這個人真得是她親生父親。
她還沒有來得及見他一麵。
這些年,媽媽一定很想他。
張雨欣捧著照片,她的心也像這照片一樣,支離破碎,再也黏不起來。
幾近崩潰的感覺貫徹全身,姍姍來遲的真相竟然是這樣充滿血腥。
意料之外的答案,總是讓人震驚。
張雨欣的頭發垂落,她低著頭,默默拚湊手裏的照片。
這一刻,她又忽然慶幸,當初的寶寶沒了。
如果寶寶還活著,陸海寧要怎麽麵對那個孩子?
和仇家的孫女生了孩子?
畢竟……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住滅門血案的慘痛。
李浩傑的父親,也是在那場事故中喪生。
她不知道事後陸海寧回憶起和她相處的點滴會是什麽感覺,反感,還是憎惡?
她想,最多的還是後悔吧……
她沒法去猜測他的內心,他總是能把自己藏得很好,讓她什麽都看不到。
張雨欣將照片拾起,撐著牆壁站起身。
碎花裙淩亂褶皺,她的臉色也蒼白如紙。
抬眼看凝視窗外,灼灼日光下,她看到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駛出校園。
車子一閃而過,很快就消失不見。
她知道,那是陸海寧的車。
“再見。”張雨欣輕輕呢喃一聲,走到窗口,帶著水霧的眸子看向窗外。
再見,再也不見。
她和他之間,是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的手扶在透明玻璃上,玻璃很涼,掌心傳來如水般的溫度。
小時候,她最愛做的傻事就是將臉貼在玻璃窗上,傻傻地看著玻璃裏的自己。
這樣很好玩啊。
後來被陸海寧嘲笑,說她是“小傻子”,她才不再那麽幹。
她不是小傻子,她也不要做小傻子。
她要是小傻子的話,他就不喜歡她了。
他肯定喜歡聰明的小姑娘啊。
一層透明的玻璃,隔著兩個世界。
她在玻璃這頭,而他,在那頭。
明明看得見,卻再也走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