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中無歲月
南平雖只三州之地,卻水系豐沛,又有大江之險,因此國人會鳧水的佔了大多數,每年水師挑人,常以善泳為先。首府江陵城東面,有太白湖廣袤二百餘里,與南面楚國的八百里洞庭並稱,水色清明,深可見底。然則太白湖不比西面清江水涌浪急,灘險連連,更不比南面長江水面寬闊,儼然天險,常有覆舟之危,所以南平水師挑選新軍之後,常常在此放舟訓練。此時此刻正是正午,猶如明鏡似的太白湖邊,便只見水中一條白影如同靈活的游魚一般自由穿梭。岸邊兩個人影正在那裡焦急等待,見那白影飛快接近時,兩人同時歡呼了一聲,眼看人從水中一躍而起,穩穩噹噹落在了他們面前。其中一個蒙著左眼的少年急忙捧著軟巾跑了上去,不意想卻被身邊那個面無表情的少女一個箭步搶先遞上巾櫛,頓時氣得一跺腳:「疏影,你又和我搶!」
疏影斜睨了他一眼,唯有眉毛輕輕挑了挑:「鳧水你比不過我,端茶遞東西你也比不過我。」
「我才剛學會鳧水三天,有本事咱們比別的!」
見少年氣得臉都抽搐了,疏影卻別過頭去:「就算比打架,洛陽你也打不過我!」
「你你你……氣死我了!」
「世子殿下幾次教你鳧水的時候,你死活不肯下水,上次是我乾脆把你扔了下去,你還在那還大叫救命呢!」
見這兩個年紀差不多的小傢伙大眼瞪小眼,下一刻似乎就要從吵架變成打架,水中上來渾身濕淋淋的男子頓時無奈地重重擊掌道:「都給我住口!」
「我都說多少次了,把世子殿下這兩個字收起來!」懶得調解他們的爭端,再一次強調了這個最重要的問題,可是,見兩人那唯唯答應,顯然沒把這話往心裡去的樣子,李承睿不禁更加頭疼,「江陵郡主如今常來常往,她的兄長可是南平王世子,萬一她聽到你們叫我世子殿下,你們讓她怎麼聯想?」
「可師父和杜大哥都說一定要叫世子殿下,再說您本來就是……」洛陽低聲嘟囔,直到發現面前的李承睿沉下了臉,他才閉上嘴不再多說。
疏影則輕輕哦了一聲,而後認認真真地補充道:「世子殿下放心,在小郡主面前我肯定不叫。」
見洛陽聽了這話,竟然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李承睿只覺得異常無奈。他搖了搖頭,三下五除二擦乾了身上水漬,隨意系好了頭髮,這才披上洛陽拿來的外衣,轉身往湖邊那座草屋走去。當他就快到門口時,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側頭望去,他就看見遠處隱有煙塵,不多時,一騎絕塵飛奔而來,而更遠處分明跟著至少百來騎人。
「大哥!」
第一騎人越來越近,最終滾鞍下馬。就只見那赫然是一個姿容秀美,約摸十八九歲的少女。她身材頎長,一身火紅色的衣裙在陽光照射下分外耀眼,腰側卻不見一貫懸挂的寶劍。當她快步衝到李承睿跟前時,竟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焦急萬分地說道:「大哥,父王說是要見你!」
李承睿頓時一怔,然而,抬頭望見那頂多只餘下兩三百步的黑壓壓騎兵,他不禁苦笑道:「廷儀,你父王要見我的陣仗是不是太大了些?」
江陵郡主高廷儀扭頭看了一眼追兵,臉色不禁微微發紅:「都是我不好。楚軍壓境,我實在忍不住,主動請戰,又說了大哥你給我出的主意,結果父王不讓我去,卻讓馮叔叔出馬,最終成功擊退了楚軍北境水師。父王擺宴慶功之後,對我盤根究底,我一個沒留神說漏了嘴……我不是故意的,可大哥你這兩年幫我在太白湖操練新軍,卻從來都不肯在人前露面,我實在是不想埋沒你的才能!南平雖然是小國,但父王卻最重視人才,他一定會重用你的。」
瞬息之間,那些騎兵便已經接近到幾十步開外,那滾滾殺氣迎面而來,猶如實質。李承睿已經能看清楚最前頭主將的帽上紅纓,當發現其一聲令下,上百人倏然勒停,顯然訓練有素時,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重用?呵呵,十二年了,他一個連真正的名字都不敢告訴別人的「死人」,只能閑雲野鶴一般隱居為生,哪裡還有龍騰之志?
瞧見那上百騎兵的主將撇下其他人,單槍匹馬往這邊風馳電掣地過來,江陵郡主見李承睿似乎在發獃,不禁把心一橫,主動快步迎了上去。等到對方終於勒馬停下時,她便有些氣惱地問道:「馮叔叔,父王是讓你來請人的,不是讓你來抓人的,你帶這麼多人來幹什麼?」
被稱為馮將軍的,正是南平水軍大都督馮驥遠,雖說統領水師,但他弓馬嫻熟,麾下黑蛟衛水戰了得,陸戰同樣不馬虎,乃是南平王麾下最得力的大將。此時見主君最寵愛的郡主出言嗔怪,他跳下馬背,卻只是瞟了江陵郡主一眼,目光旋即落在了她身後不遠處的年輕人身上。
見對方約摸二十四五,身材挺拔,此時一件外袍隨意披在身上,滿頭黑髮用一根簡簡單單的絲絛束起,周身上下別無半點配飾,分明理應寒酸至極,可人僅僅是站在那兒,他就只覺得一股清逸脫塵之氣拂面而來,彷彿和這太白湖湖光水色合為一體,宛然一道風景。
馮驥遠眼神微微一縮,隨即竟不理會江陵郡主的質問,左手用巧勁在腰側佩劍的劍格上輕輕一頂,就只見寶劍突然離鞘而出,他右手倏然前探握住劍柄,整個人如同大鳥一般騰空而起,連人帶劍朝著那年輕人疾射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李承睿頭也不回,對身後洛陽和疏影低喝了一句全都不許出手,自己仍是不閃不避地站在那兒。當那勁風呼嘯而來,銳利的劍鋒直指鼻尖,眼神微凝的他方才開口說道:「久聞馮大都督之名,幸會了。」 利刃迎面而不動聲色,馮驥遠頓時在心裡對人給出了一個不錯的評價,然而,舉著寶劍的他卻連手都沒抖一下,沉聲說道:「郡主乃王上的掌上明珠,這還是第一次在王上面前推崇別人,所以王上難免有些好奇。小子,你若是要前程,之前那場大功,我可以都算在你頭上,只要你一會兒見到王上的時候不要痴心妄想。」
李承睿見江陵郡主滿臉焦急地趕了過來,他便打手勢讓其先不要開口,這才淡淡地說道:「李某閑雲野鶴,並不在乎什麼高官顯爵,馮大都督好意我心領了。至於南平王召見,更是大可不必,建言獻策的是江陵郡主,打勝仗的是馮大都督,與我這個山野草民何干?」
「大哥!」江陵郡主面色一連數變,到最後終於一咬嘴唇,直接閃身擋在了李承睿身前。見馮驥遠先是一愣,遲疑片刻方才回劍歸鞘,她方才義無反顧地說,「馮叔叔,大哥助我良多,你不能這樣對他!父王那裡有我去說,你回去吧!」
馮驥遠眉頭一皺,目光掠過李承睿背後那一男一女兩個侍從,眼神中流露出些許猶疑,隨即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郡主,王命難違,王上下了死命令,我就一定要把他帶回去!你不用擔心,這小子能夠出主意擊退楚軍水師,足可見智謀不錯,在我的突襲之下又能面不改色,武藝我是不曾試出來,可他這膽色顯然也很不錯。如此人才,說不定能夠打動大王,把你許配給他呢?」
「馮叔叔,你剛才還說什麼不要痴心妄想,現在卻又胡說!」
見江陵郡主雙頰飛霞,卻立刻轉頭去看身後的李承睿,馮驥遠心中暗嘆一口氣,嘴上卻說道:「這些年各國一撥又一撥派使臣到咱們南平求娶你,王上卻是不管不顧一一回絕,你自己也眼高於頂,一個都瞧不上,如今終於有人能讓你放在心裡,王上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會為難他?不過是丈人挑女婿而已,你有什麼好擔心的?有你一塊護送他去王宮,難不成還怕我吃了他?」
李承睿還來不及說話,就看到江陵郡主看著自己的眼神中,隱然帶著期盼和不安,卻猶猶豫豫沒有開口相求,他一時心軟,只能低聲說道:「好吧,我去就是。」
他又略想一想,轉身對後頭滿臉雀躍的洛陽和疏影說,「你們就不用去了,留下來看家。」
此話一出,洛陽頓時不樂意了:「幾間破草屋而已,有什麼好看的,世……是小郡主重要,還是這破房子重要!」
疏影見洛陽總算硬生生把世子兩個字給吞回去,素來如同冰雪一般的臉上也露出了淺淺的笑意,隨即就低聲嘟囔道:「公子有了小郡主,就不要我和洛陽了?」
江陵郡主常來常往,知道李承睿看身邊這兩個侍從如同弟妹,兼且早已和他們相當熟稔,聽到兩個小傢伙竟然如此打趣自己,她頓時又羞又氣,可偏偏那是心上人的人,她只能惱火地拿眼睛使勁瞪了他們幾眼,隨即才對李承睿說道:「大哥,帶上洛陽和疏影吧,免得他們在這裡枯等,回頭又淘氣!」
李承睿只是覺得南平王的召見未必是好事,這才想把洛陽和疏影留下,可他們全都不願,江陵郡主又幫著說話,他也只得無奈答應。等到洛陽歡呼一聲,不多時就去牽出了三匹馬來,他翻身上馬背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已然住了三年的草屋。
這十二年來,據有中原的唐國皇帝很少上朝,常常在宮中養病,紀太后和韋貴妃在宮中分庭抗禮,朝中大臣也是不附紀氏,便從韋氏,唐皇竟是彷彿傀儡。最初那幾年,他和張虎臣曾經帶人幾次冒險潛入東都,可狡詐的仇人連著鬧出了數次假太子風波,幾個冒牌貨不但容貌和他昔日極其相似,更能夠說得出很多榮王府舊事,每次都是反覆勘問方才露出破綻,每次都是牽連大獄,血流成河,以至於「懷敬太子」之死終於再無餘地。
三年前,就連唐皇都已經下了明旨,若再有自稱懷敬太子者,殺!也正因為如此,張虎臣把報仇和查清真相全都攬在自己身上,悄然離開,而他雖滿心憤懣,可終究不願意再牽累昔日那些王府舊屬,妥善安置了他們之後,就帶著洛陽和疏影隱居在了這南平首府江陵城東的太白湖畔,卻不意想兩年前和江陵郡主陰差陽錯相識相交,彼此竟都有了幾分傾心,可誰都不曾捅破那層窗戶紙。
如今南平王召見,他還能夠繼續這樣矇混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