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終相見
誰都沒有想到,身為閩國副使,林未德竟然會在含元殿上做出這等驚人之舉。一時間驚呼怒喝不斷。
然而,在這節骨眼上,南漢正使容侯蘇玉歡一個閃身,張開雙臂擋在了高廷芳跟前。而閩國正使長樂侯尹德,則是一聲不響從林未德身後出手,一把緊緊扣住了他的肩膀。
林未德見蘇玉歡擋路,就已經情知不好,待到右肩被扣,尹雄堵住他的一面去路,他登時再也顧不上三七二十一,一個利落的旋身,竟是不惜直接讓肩膀脫臼,擺脫了尹雄的鉗制,隨即往地上滾去,目標卻又倏然換成了長跪在地尚未起身的涼王和韋鉞。
自幼練武的韋鉞卻反應極快,一按地面便飛也似地彈起,隨後向後一躍,竟是將涼王就這麼讓給了狀若瘋虎的林未德。
蘇玉歡身後,高廷芳看著朝涼王撲去的林未德,目光突然看向了剛剛出手攔阻,此時更是朝林未德追上去的長樂侯尹雄。
儘管那張藏在銀假面的面孔上仍然看不出什麼表情,但此時彷彿不經意間的四目交接,他似乎被那眼神中冰冷的寒意逼退,側過了眼去。他斜里瞥見一旁的刑部薛老尚書滿臉震驚,竟突然伸手搶過了對方手中的笏板,使盡渾身力氣,劈手朝著林未德腦後扔去。
出手的一瞬間,他只覺得一顆心砰砰跳得飛快,那無關恐懼、緊張、興奮又或者是其他,他非常清楚,那是早上從四方館出發時,連服兩粒的陰陽逆行丹在這奮起一擊用儘力氣之後終於發作。他只來得及看到自己這脫手一擲正中目標,隨即眼前剎那之間一片漆黑,整個人就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身處這少說也有幾百號人的寬闊大殿上,這一瞬間,涼王卻只覺得自己彷彿單獨被丟在寒津津的雪地里。雖說深悔平常沒有好好習武,但他更痛恨的是周遭只知道嚷嚷,卻沒有攔住林未德,又或者說根本不願意出手阻攔的那些傢伙。可就在林未德那張獰笑的臉近在咫尺,那隻還能動的手已經死死揪住了他的領子時,他只聽得咚的一聲,下一刻,他駭然發現林未德往前一栽,竟是將他直接撲倒在地。
涼王頓時一顆心涼了半截,可仰面摔倒在地時,他卻突然感覺不對,因為林未德沒有掐他的脖子,也沒有其他的動作,竟彷彿是死人一樣壓在他的身上。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大殿上一團亂糟糟的,當尹雄一把將林未德揪起之後,才有好幾個人爭先恐後上來將他攙扶起身。
踉蹌站直了身體,他發現林未德竟然是昏了過去,不由驚魂未定地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南平王世子搶了刑部薛老尚書的笏板,砸中了林未德的後腦勺!」
回答涼王這話的,卻是一個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中年人,他往同樣圍著許多人的另一邊望了一眼,隨即就沖著目瞪口呆的涼王說道:「南平王世子那一下似乎力氣用得不小,緊跟著就暈了過去,要不是一旁的南漢正使容侯及時攙扶,他比你摔得還重。」
竟然是高廷芳?竟然是那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南平王世子救了自己?涼王只覺得一陣不可思議,但見說話的人赫然是平蜀凱旋歸來的大將軍郭濤,他那到了嘴邊的疑問卻又吞了回去,看向那邊廂亂成一團的景象時,眼神中便不知不覺多了幾分感激。
這麼多人,竟然還要勞動高廷芳一個病秧子救他!
當高廷芳從昏昏沉沉之中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寬大的軟榻上。屋子裡陳設雅緻,一幾一榻無不考究,七寶博山爐中,正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清香。然而,最讓他感到震驚的,還是榻前地上正靠著銅燭台打盹的那個人,不是韋鈺還有誰?
他一下子支撐著想要坐起身,但只是使勁一掙扎,他便感覺胸口猶如針刺,渾身酸軟,完全使不上勁,倒是身下軟榻在他的劇烈動作之下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而這樣的動靜顯然驚動了打盹的韋鈺,他一下子驚醒了過來,眼睛往榻上一掃之後,便打了個哈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總算是醒了。」沒好氣地說出這句話后,韋鈺就站直了身體。他的衣裳滿是剛剛坐著打盹時留下的褶皺,他卻絲毫沒在意,挑了挑眉說道,「含元殿上我沒資格去,倒是錯過了一場好戲。沒想到啊,南平王世子這笏板準頭實在是好,竟然直中那個林未德的後腦勺,涼王殿下這才沒有被人劫持丟大面子。」
高廷芳沒有理會韋鈺的揶揄,環目四顧,臉上茫然中帶著幾分謹慎:「這是在哪?」
「洛陽宮,飛香殿。」
聽到韋鈺吐出的這六個字,高廷芳的臉色終於變了:「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現在是正月初四。」韋鈺豎起了三根手指頭,沒好氣地說,「太醫署從上到下全都來給你瞧過,一直給皇上診脈的太醫令也束手無策,還是太醫丞林御醫自告奮勇,冒險給你行針,你的氣息這才穩定了下來。要不是如此,單憑你擲笏板的那一下,我還以為自己有眼不識金鑲玉,錯過了一位高手。」
原來已經三天了……
想到自己從四方館出發進宮的那一天早晨,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一口氣服下了兩粒陰陽逆行丹,高廷芳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何嘗不知道,兩粒連服,很可能出現難以預料的問題,但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大殿上因為那樣一個用力過度的動作就發作昏倒,更不可能在之後一切都不可控的情況下,成功瞞過太醫院上上下下那麼多杏林國手,進而豪賭成功,得到了留在宮中的這個機會。
他到底還是掙扎著坐起身,不顧頭昏眼花,胸悶心悸,便要趿拉鞋子下地,下一刻,一隻手就緊緊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不要命了!」
「其他人……南平使團的其他人在哪?」
見高廷芳抬起頭來,那幽深的眼神中彷彿燃燒著烈焰,韋鈺雖說惱火,卻不知不覺鬆開了手道:「都在四方館中好端端呆著。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身邊那幾個人幾次三番請求把你接回去,其中光孝友帶著一大二小,四個人在天津橋前站了很久,皇上只得把人召到了飛香殿,親眼讓他們確認過你還好端端活著,他們才算死心。兩個小的不肯走,副使光孝友和那個叫杜至的侍衛頭子千勸萬勸,好容易才把這兩個都拉走了。」
知道光孝友和杜至都要費大力氣勸走的必定是洛陽和疏影,高廷芳不禁閉上眼睛,在心中深深嘆息了一聲。沉默良久,他才開口說道:「我要回去。」
「這我可做不了主。」韋鈺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幾次三番遇險,這次更是在正旦大朝都遇到了這種亂七八糟的事,皇上也是為了你的安危,這才把你安置在了宮中養病。你要是不放心南平使團的那些人,那就寫封信回去安撫安撫他們。」
高廷芳不置可否,卻突然看著韋鈺問道:「就算是皇上不放心,令我在宮中養病,何勞鈺公子親自看護?」
「宮中這地方,牛鬼蛇神最多。」韋鈺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深深的陰霾,隨即冷笑道,「你救了涼王,說不定卻惹惱了別的人,到時候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既然救了你兩次,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領了聖命,那麼就得保護你的安全。」
「原來如此。」
高廷芳長長吐出一口氣,見屋子裡空空蕩蕩,不見一個宮女宦官,他就再次撐著軟榻試圖站起身來。
這一次,韋鈺沒有再阻止。可眼見高廷芳蹣跚走了兩步,腳步虛浮,彷彿隨時隨地都會摔倒,他仍然忍不住伸手攙扶了一把,嘴裡卻抱怨道:「每次見你全都是在逞強,也不知道你這多思多病又逞強的人怎麼能活到這時候!你把我的話當成了耳邊風是不是,命只有一條,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韋鈺說得不錯。」
聽到這個沉肅的聲音,高廷芳只覺得整個人一下子為之僵硬,一顆心更是猛地一收縮,胸口竟有些透不過氣。當他看到那個中年人走進屋子的時候,儘管已經在含元殿上打過照面,可御座上彷彿一座雕像的皇帝如今這麼近距離地走到眼前,一直覺得自己早就做足了準備的他卻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腦海中盤旋著兩個聲音,一個聲音怒吼著提醒他睜開眼睛,勇敢面對,不要露出破綻;另一個聲音卻在蠱惑他亮明身份,拿出證據,父子相認。
而韋鈺敏銳地感覺到高廷芳彷彿有些搖搖欲墜的勢頭,連忙加大了一點力氣把人扶穩,隨即出聲叫道:「南平王世子,喂,你沒事吧?」
「沒事,只是有點頭暈。」
高廷芳的聲線終於平穩了下來。他緩緩睜開眼睛,對著近在咫尺的皇帝欠了欠身道:「皇上,恕外臣失禮。」
「無需多禮。含元殿上那麼多文官武將,有的是力搏獅虎的勇士,卻是你動作最快,若非如此,三郎只怕要傷在小人手中。」
說到這裡,皇帝竟是親自攙扶了高廷芳一把,發現對方的手冰涼刺骨,他掃了一眼那憔悴蒼白的臉,想到太醫署上下也不知道多少國手齊齊上陣,用過各種法子卻不能讓人清醒,也確鑿無疑地證實了這確實是個脈象孱弱不通武藝的人,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抵達東都之後,直接導致了紀家和韋家徹底撕破臉,針鋒相對,他不禁露出了一絲冷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