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王之盛宴
敘拉古是一座科林斯移民建立的城市,整個城邦占地與雅典相仿。此時,亞裏士多德他們的船隻剛剛靠近薩普蘇斯灣,還未進入敘拉古大港灣的範圍。但看到沿著海岸的長長城牆,有經驗的水手已經辨認出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阿其得謨命人打出塔蘭頓的旗幟,他們的船隻盡管經曆了一場惡戰,但看起來依舊光潔如新。很快,岸上的士兵打出旗語,示意他們從奧提吉亞半島北側的小港進入敘拉古的碼頭。他們甫一登岸,就看到一名全身著甲的軍官領著一隊士兵早早地站在岸上等候他們。
“塔蘭頓的阿其得謨來送學園的客人。”阿其得謨向領頭的那人打了個招呼,隨意地說道,“他們是國王陛下的貴客,希望盡快予以安排。”
“國王陛下的貴客不少,但深夜前來的可不多見。”那個領頭的軍官冷冷地打量著幾個人,“我是國王陛下的海軍將軍提莫克拉底,在判定你們的身份之前,我要求你們呆在船上不得隨意走動。”
“哈哈!提莫克拉底!你還認識我嗎?”阿裏斯提波從後麵上前了幾步,“我記得上次見到你時,你還是國王的侍衛,現在升官了?”
“阿裏斯提波先生。”提莫克拉底認出了這位曾經是狄奧尼索斯二世駕前紅人的哲學家,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很抱歉,最近迦太基人有些異動,我們必須嚴防來自外邦的間諜。我隻認識您一個人,可不代表別人沒有嫌疑。”
“怎麽這些城邦都在嚴查間諜?”亞裏士多德想到了自己初到雅典時也曾經經曆過相似的一幕,“越是查得嚴格,能混進城邦的間諜就越厲害。這隻能說明守衛很緊張,他們很心虛,很害怕。”
“如果你們想要盡快得到我們身份的證明,就去問柏拉圖和他的弟子們吧!”阿裏斯提波冷哼道,“還有狄翁,那個小子不是認識我們嗎?讓他來!”
“這……”提莫克拉底的臉色一變,極力掩飾著有些尷尬的神情,“請您耐心等一會兒吧。”
“嘿?這裏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一個聲音從士兵們身後傳來,“你們和我一樣睡不著覺?還是說,這裏挖出了什麽值錢的東西?”
“製香腸匠的兒子?”阿裏斯提波率先辨別出了這個聲音,“聽著,你這個賊,快過來!”
“金毛犬?你為什麽在這?你聞到了金錢的味道嗎?”一個留著很短的白發,身材矮胖的老人走到他們麵前,一把抓住了阿裏斯提波的肩膀。
“混蛋,別忘了,我比你年紀大。”阿裏斯提波厭惡地推開對方,“見到你這個樣子,誰會相信‘隻有製香腸匠的兒子懂得如何尊敬我’這句話?”
“我尊敬的是老師,可不是你。”老人針鋒相對,兩個人的視線交匯,瞬間瞪住對方,誰也不移開視線。就這樣過了很久,直到亞裏士多德和阿其得謨感覺不適的時候,兩個人才突然衝過去抱住了對方,用力敲打著對方的後背,哈哈大笑起來。
“哦,以宙斯的名義,艾斯齊納啊,你是不是香腸吃的太多了?”阿裏斯提波抓住對方肩頭的衣服,“瞧瞧,衣服上還留著動物的油脂,你快要成為一根真正的香腸了嗎?”
“宙斯會懲罰你的,胡亂說話的人。”艾斯齊納啐了他一口,“二十歲之後,我就不再吃香腸了。”
“那是因為你生命的前二十年吃掉了別人一生的份量。”阿裏斯提波促狹地笑道,“你過得很不錯,越來越肥了。”
“管好你的嘴巴吧。你會受到懲罰的。”艾斯齊納將視線轉向後麵的人,“瞧瞧,這兩位年輕人又是誰?”
“這位是阿其得謨,禁欲者歐多克索的學生。”阿裏斯提波指著他說道,“這次就是他將我們從塔蘭頓送過來的。”
“好船。”艾斯齊納向阿其得謨致意,“好水手。看得出,你這條船經曆了不少驚濤駭浪。”
“別廢話了,聽著。”阿裏斯提波又拉著他轉向亞裏士多德,“這是柏拉圖新收的弟子,斯塔基拉人,亞裏士多德。”他向亞裏士多德介紹道,“斯佩圖斯(Spettus)的艾斯齊納,你可能已經聽說過他了。”
“您好,先生。”亞裏士多德不敢怠慢,他知道這位就是學園的導師之一,蘇格拉底的弟子,“製香腸匠之子”艾斯齊納。盡管他在雅典時無緣見到本人,但關於他的事跡早有耳聞。他自願留在敘拉古的宮廷充當人質,為柏拉圖等人離開敘拉古提供了條件。
“你好,親愛的孩子。我聽說過你的名字。”艾斯齊納熱情地拍著亞裏士多德的肩膀,但後者比他身高還略高一些,因此顯得這個動作有些滑稽。他不動聲色地退後了一步,看著阿裏斯提波說道:“老家夥,你看起來吃了不少苦頭。我這是第一次沒有在你的身上聞到油骨的香氣。”
“我把芳香留給靈魂了,不行嗎?”阿裏斯提波瞪了他一眼,“告訴我,柏拉圖在哪兒?他為什麽不來迎接我?難道他再一次被軟禁了?”
“你想多了,老朋友。”艾斯齊納摸了摸鼻子,接著看了看那群圍著他們的士兵,說道,“他過得好得很。”
“行了,回頭再說。”阿裏斯提波默契地不再討論這件事,而是朝提莫克拉底喊道,“怎麽樣?現在我們可以進城了嗎?”
“艾斯齊納先生是國王陛下信賴的智者,當然可以證明你們的身份。”提莫克拉底恭敬地說道,“不過,僅限你們三位,其他水手隻能在碼頭上休息。”
阿其得謨命令水手們把船停好,接著與阿裏斯提波和亞裏士多德穿過了把守森嚴的碼頭區。艾斯齊納領頭,帶著他們穿過阿爾忒彌斯的神廟,走入了敘拉古的城門。夜色已深,城頭上沒有一點燈火,隻有巡邏的士兵不時發出咳嗽的聲音。
一進城門,首先展現在亞裏士多德麵前的是一片寬闊的廣場,圍繞廣場一周的是各種神廟,他能辨別出波塞冬神廟上的三叉戟,德墨忒爾神廟上裝飾的穀穗,阿波羅神廟前的巨大劇場,還有赫拉克勒斯神廟門前的獅子。莊嚴肅穆的神廟區被一排排低矮的石牆圍住,在夜色中投下重重的陰影,倒顯得這片區域神秘而幽暗。
“這是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敘拉古為了抵抗雅典軍隊而建造的城牆。”也許是注意到了亞裏士多德的神情,艾斯齊納介紹道,“像這樣的圍牆還有兩層,一直蔓延到大港那邊。”
“戰爭從未結束。”阿裏斯提波嘟囔道,“阿爾西比亞德的失敗,尼西阿斯的死,都沒有結束這場戰爭。看看這些圍牆,它們仍然記錄著雙方戰鬥的慘狀。”
亞裏士多德壓下心底的情緒,傾聽阿裏斯提波與艾斯齊納的對話,他們一改剛剛見麵時的談笑風生,全都麵色凝重起來。
“你們來的路上遇到了什麽?”艾斯齊納率先問道,“從船上留下的痕跡,我看那不是什麽好對付的東西。”
“一條大章魚而已。”阿裏斯提波輕描淡寫,同時反問道,“柏拉圖他們怎麽樣了?”
“還是老樣子。”艾斯齊納搖搖頭,“和上次一樣。不,應該說更糟。比起那時,那個僭主身邊的人更多了,事情也更加麻煩。”
“提莫克拉底竟然當上了海軍統帥?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況啊。”阿裏斯提波一聲嗤笑,“不過,你還擁有著小狄奧尼索斯的信任?”
“嘁,他誰也不信。”艾斯齊納發出了和阿裏斯提波同樣的笑聲,“他想要利用提莫克拉底牽製菲利斯都,又相讓達摩克利斯監視提莫克拉底,但這三個人他又都信不過,於是便想起了狄翁。但他全然沒有想過,自己剛剛狠狠地羞辱了狄翁,轉眼就要把他召回自己的身邊,就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尤其是,他把妹妹,也就是狄翁的妻子改嫁給了提莫克拉底,等狄翁回來時,他隻是想花些錢財來補償,讓他們友好的合作!”
“以那位偉大國王的心思,說不定還在為此事沾沾自喜吧!”阿裏斯提波咧開嘴角,“這樣兩個人肯定會憎惡對方了。”
“說不定他們共同憎惡的對象是國王本人。”艾斯齊納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他是一個完全聽不進他人勸告的人,即使對老將菲利斯都,他也一直是陽奉陰違。”
“那麽,我們這位偉大的國王有什麽雄心呢?”阿裏斯提波問道,“他讓柏拉圖來就是為了見識他高超的政治謀略嗎?”
“說實話,在他看來,這真的是一個重要的理由。”艾斯齊納輕輕咳嗽了一聲,“但不止如此,他有意讓柏拉圖在敘拉古建立一個學園,用來顯示他廣納賢才的決心。”
“咳咳——”阿裏斯提波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他真是……異想天開?如果柏拉圖在這裏真的建立了一個學園,那學園一定會培養出一批狄奧尼索斯的掘墓人。”
“嘿嘿,你理解錯了。”艾斯齊納糾正道,“柏拉圖隻是他的招牌,他是希望自己控製學園,他不但要當王,還要當學園的領袖,成為一個‘哲學家’!”
“我很想看到柏拉圖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表情。”阿裏斯提波忍俊不禁,“啊,我錯過了一出多麽滑稽的喜劇啊!”
“他是個好演員,盡管演技不佳,但深深沉浸在對‘哲學王’的扮演之中。”艾斯齊納也笑了,“柏拉圖沒有當麵回絕他,隻是說需要考察一下城邦的狀況。”
“這個老滑頭。”阿裏斯提波嘲弄地說道,“還‘考察’,說不定,他已經在計劃離開西西裏了。”
“他確實想走,可狄翁請求他留下,支持他的改革。”艾斯齊納看到一片建築近在眼前,便放緩了腳步,“他有心計和謀略,想要把菲利斯都排擠出宮廷,這樣就可以架空那個僭主了。”
“一場老獅子和小獅子的爭鬥,可是難免誤傷到旁觀的人。”阿裏斯提波看著麵前的建築說道,“這裏就是我們的住處?”
“這是我的住宅。”艾斯齊納說,“等到天亮時我帶你們去見柏拉圖。”
“看不出,僭主對你倒是大方的很啊。”阿裏斯提波觀賞著這棟房子,“有這樣的禮遇,你應該願意在這裏呆一輩子吧。”
“別胡說了,我巴不得盡早離開。”艾斯齊納吐了一口氣,“這就是一隻金色的籠子,籠子裏還有條瘋狗。誰知道他下一刻會不會咬到我呢?”
他們剛剛進入房間,就聽到了由遠而近的馬蹄聲,接著大門被敲得震天響。艾斯齊納打開大門,意外地發現狄奧尼索斯二世的寵臣達摩克利斯站在門前。
“我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夜晚會在自家門前遇到你。”艾斯齊納不悅地說道,“請問你不在溫暖的臥室中安睡,來到一個老頭子家有何貴幹呢?”
“國王有令。”達摩克利斯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陛下聽說學園的阿裏斯提波先生夤夜到達,十分欣喜,特地在宮中開設宴會,用來接待。”
“現在?”艾斯齊納看了看天色,“在天還沒亮的時候?”
“陛下太過興奮,以至於忘記了時間。”達摩克利斯一本正經,“但我們理解為這是對學園諸位智者的重視。”
“那我去就是了。”阿裏斯提波上前說道,“如此熱情的歡迎,我怎麽好意思拒絕呢?”
“不止您一個人。”達摩克利斯皮笑肉不笑地擠擠眼睛,“陛下特意說明,邀請您及跟隨您前來的兩位,以及艾斯齊納先生,務必一同到場。除此之外,他已經通知了柏拉圖,國王希望見證您與哲學家在敘拉古相會的場景,還安排了宮廷畫師,一定要記錄下這一幕。”
“嗬嗬。”阿裏斯提波嘴上打著哈哈,一雙眼睛卻不停地轉動起來。他將亞裏士多德叫道一邊,小聲囑咐:“一會兒不管見到什麽都不要驚訝。”
“什麽?”亞裏士多德還沒明白,隻是稀裏糊塗地點了點頭。他們一行人再次出發,在護衛的陪同下進入了敘拉古的宮廷。
這是亞裏士多德近年來唯一的一次進入國王的居所,比起他童年時見到的馬其頓王宮,這裏顯然更加高大宏偉。他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兩位導師,不動聲色地觀察著。
“陛下就在前方。”達摩克利斯指向不遠處的宮殿大門,那裏燈火通明,不時有奴隸來來往往。
亞裏士多德還未近前,就聽到了殿中傳來了一聲憤怒的大吼:“哲學家,你以為我不敢取下你的頭顱嗎!”
緊接著,一陣比國王的怒吼還劇烈的怒斥聲傳來:“在取下我的頭顱之前,誰也別想碰他一根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