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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有禮有節

  “在取下我的頭顱之前,誰也別想碰他一根指頭!”亞裏士多德聽出了那是色諾克拉底的聲音,但那是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語氣。他遠遠看到,這位素來情緒缺少波動的愛智者此刻挺直著背站在大殿正中,一手按在腰間,另一隻手直指著狄奧尼索斯二世的鼻子。從他的姿態上,亞裏士多德可以感受到他正積蓄著巨大的憤怒,仿佛下一刻就要揮出鞭子。


  “哈哈!”坐在正中的僭主卻笑了,他大笑著看向站立在麵前的愛智者,“你是哲學家的學生,叫什麽來著?那個……色諾克拉底,是嗎?”


  色諾克拉底沒有說話,隻是冷冷地盯著他,握住鞭梢的手指微微顫動。


  “好!你很好!”狄奧尼索斯二世大笑著指著對方,“你很勇敢!我喜歡你這樣的人!我要獎賞你!”他回頭看向一旁的侍者,“把我上次在奧林匹克大會上得到的桂冠拿來,我要賞賜給這位勇士!”


  有人匆忙地將一頂桂冠捧到狄奧尼索斯二世麵前,他隨手抓起來,遞向色諾克拉底:“拿著吧,它是你的了。”


  色諾克拉底凝視了僭主片刻,後者依然保持著無邪的笑容,十分真誠地將桂冠向前推了推:“快接著啊!我的胳膊都快僵了!”


  色諾克拉底一把奪過桂冠,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大殿,把那頂桂冠戴在了門前赫爾墨斯雕像的頭上。他一抬頭,才發現阿裏斯提波等人已經近前,便對他們點了一下頭,繼續沉默地回到了柏拉圖的座位後麵。自始至終,他沒有再看那高坐在王座上的僭主一眼。


  被當眾羞辱的僭主似乎毫不在意,他仍然情緒亢奮,看到門外來的人便站起身來:“阿裏斯提波,親愛的朋友!”他像在集市上見到好朋友般打著招呼,“歡迎你!回到我的身邊!”


  “我的榮幸,陛下。”阿裏斯提波也十分自然地應道,“希望我的到來能給陛下帶來一些快樂!”


  “哈哈哈!我很快樂!”僭主又爆發出一陣高昂的笑聲,“不過你的到來讓我的快樂增加了一倍!那是誰?年輕的愛智者,請報上名來!”


  “斯塔基拉人,尼各馬可之子亞裏士多德。”亞裏士多德不卑不亢地答道。


  “我聽說過你的名字,他們說,你是一個修辭學的天才!”僭主側身看著哲學家們的座位,“親愛的哲學家,這是你的學生吧!他是不是很厲害?比起色諾克拉底如何呢?”


  “陛下,我隻知道,他的性子比色諾克拉底要暴躁十倍。”阿裏斯提波接過了話頭,“在學園,我們都說他需要一副韁繩。”


  “哦?原來是這樣啊。”狄奧尼索斯二世愣了一下,隨之發出更大的笑聲,“哈哈哈!這笑話不錯,阿裏斯提波,這是你剛剛想出來的嗎?哈哈哈!我承認,我剛剛被嚇到了!”


  “老朽說的都是實話。”阿裏斯提波微笑著坐在了座位上,其餘人也都坐下。隻有小狄奧尼索斯還在王座前左右移動著,手舞足蹈著說道:

  “歡迎你們!我果然感到了快樂!不過,剛才我們正在進行一個不那麽快樂的話題——”他正視著柏拉圖,“親愛的哲學家,我想您在這些天裏已經看得足夠清楚了,那麽就請決定何時建立學園吧。”


  “敘拉古與雅典風俗不同,城邦教育之事豈能兒戲?”柏拉圖的聲音平靜,仿佛剛才的鬧劇根本不存在,“我還需要和更多的人交談,尤其是那些年輕人,那些平民和工匠。”


  “我都說過幾次了,為什麽要顧慮平民在想什麽呢?”僭主的臉色倏然陰沉下來,“像您在《國家篇》裏說的,教育平民隻需要編造幾個神話,讓他們各安其分不就好了嗎?”


  “那隻是言辭中的城邦,陛下。”柏拉圖不緊不慢,“您要知道有些詞句並非它們表麵的意思,而要注意它們在辯證法中的作用。”


  “又是這句話?”僭主氣呼呼地坐了下來,猛地靠在了椅背上,“大家都說,辯證法就是您用來擾亂人們思想的工具,我現在有些相信這種說法了。”


  “辯證法的意義在於啟迪人的思維,而不是灌輸某種教條。”狄奧尼索斯二世扭過頭去,看到正在說話的是剛剛見麵的年輕人,他麵對自己,侃侃而談,“工具是不會擾亂人的思想的,能這樣做的隻能是使用工具的人,所以說,辯證法是用來清除人們思想中的教條的,而後者才是思想混亂的根源。”


  “哈!”僭主盯住了亞裏士多德的臉,麵色陰沉地問道,“你是說,我的理解是錯的?”


  “不,陛下所說的正是一般流俗的見解,對於大多數平民而言,這反而是對的。”亞裏士多德應答自如,“但這正是因為平民沒有得到適當的教育,無法分辨何為真何為假。所以,城邦時常流傳著一些眾所周知的偏見,也就不足為奇了。”


  “你以為我聽不出,你這是在諷刺我?”小狄奧尼索斯的臉漲紅了,“你在說,我和那些愚昧的平民沒什麽兩樣!”


  “沒有人天生智慧,也沒有人生來愚昧,智慧來自於教育。”亞裏士多德毫不在意對方即將爆發的怒火,繼續說道,“如果陛下希望自己的臣民成為智慧之人,那就不能忽視對他們的教育。反之,如果陛下存了愚民的想法,那毫無疑問,您會收獲更多無知的奴隸。所以,您不妨問問自己的本心,想要一個什麽樣的城邦?”


  “這種言論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狄奧尼索斯二世陷入了思考,“我的想法?很簡單,我想要一個繁榮穩定的城邦,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即使剝奪了那些愚民思考的權利,又能如何?”


  “那您根本不需要學園,就可以做到這一點了。”亞裏士多德微笑著說道,“學園追求真理,必然會鼓勵人們思考探索,而這與您的期許背道而馳啊。您需要的不是哲學家,而是演說家,修辭家,讓他們鼓動民眾相信您的判斷,比開設一個學園可有用多了。”


  “一個愛智者向我推薦智術師嗎?”僭主突然嚴肅了起來,“如果忽略了你的身份,你說的還不錯。不過,這種話從柏拉圖的弟子口中說出來,怎麽聽都是嘲諷。”


  他似乎認真地思考了一陣子,臉上又恢複了自信的神態:“亞裏士多德啊,不要以為我不能分辨你說服的技巧,剛才我差點上了你的當啊!你以為說服我學園沒有用處,我就會放過柏拉圖,不再讓他在敘拉古建立學校了?哈哈!天真。我對平民的教育才不感興趣!我建立學園的目的,乃是向全希臘宣布我是哲學家正統的學生!”


  “跟隨我求學的人都是我的學生,沒有什麽正統不正統的。”柏拉圖站起身來,“如果陛下願意求學,那無論是自然學還是政治,我都願意傾囊相授。”


  “這個我們之後再談吧。”狄奧尼索斯二世打了個嗬欠,“您不是說過嘛,知識的進步非一朝一夕就能實現,那麽今天讓我們先痛快地喝上一場!”


  隨著僭主對談話失去了興趣,在場的眾人開始了正常的飲酒。亞裏士多德走回到柏拉圖麵前,悄聲向他介紹了自己在塔蘭頓的遭遇。


  “你們在路上見到了愛利亞人?”柏拉圖對這件事更感興趣,“你認為,他們已經來到了敘拉古。”


  “他們聲稱接到了菲利斯都的邀請。”亞裏士多德點頭,“不過,他們應該在天黑之前剛剛到達,還沒有來得及覲見國王。”


  “菲利斯都。”柏拉圖輕輕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他最近深居簡出,似乎在避免與狄翁正麵發生衝突。”


  “又是一個老滑頭。”阿裏斯提波大咧咧地坐在了柏拉圖身邊,斜倚著舉起酒杯先喝了一口,“你在這裏要做的就是天天喝酒聚會嗎?”


  “你吃了點苦頭啊。”柏拉圖微笑著看他將一杯酒倒進喉嚨裏,說道,“不過,你的精神不錯。”


  “哼。以宙斯的名義,不要詛咒我就好了。”阿裏斯提波就勢就側躺了下去,“我當然沒有你過得逍遙快活。不過,你的好學生呢?狄翁,我怎麽沒看到他?”


  “他不願意和國王見麵。”柏拉圖低聲說道,“這兩個人的積怨頗深,一時難以化解。”


  “我說,他不會在密謀什麽吧?”阿裏斯提波眨了眨眼睛,“他回來的真正目的,是不是顛覆掉狄奧尼索斯的統治?”


  “我看不出這種跡象。”柏拉圖漫不經心地撚著胡須說道,“斯彪西波經常和他來往,至少在他看來,狄翁在專心考察城邦政務,希望推進改革。”


  “改革,是奪權的另一種叫法嗎?”阿裏斯提波奚落了一句,便繼續吃了起來,“我看斯彪西波和他很親密,這不是什麽好事。”


  “那孩子行事自有分寸。”柏拉圖不再討論自己外甥的話題,轉而說道,“說說那群秘密教徒的事情吧。”


  他的話音剛落,就被王座上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僭主似乎剛剛發現了什麽,他朝著手下喊叫道:“狄翁呢?狄翁在哪裏?他怎麽還沒來?”


  “送信的人回來了。”達摩克利斯上前一步恭敬地回答,“狄翁說他身體不適,不能飲酒,特意向您請求原諒。”


  “呸!謊言!”狄奧尼索斯二世睜圓眼睛,改向柏拉圖喊道,“哲學家!你的學生在忙些什麽?你真得曾經勸告他與我和解嗎?”


  “和解是雙向的妥協。”柏拉圖若無其事,隨口說道,“如果一方沒有表達出誠意,那麽這種和解也是無法達成的。”


  “說得好!他有表達出什麽誠意嗎?”僭主一拍桌子,“我的誠意可是滿滿的!”他朝侍者喊道,“去!把人給我叫來,就說我這裏準備好了與他和解的條件!快,把他們全都找來!”


  “條件?”達摩克利斯一怔,他看向王座上的人,隨即低下了頭,之後悄然離開了大殿。


  “哲學家!”僭主的聲音在殿宇間縈繞著,“我會讓你看到我的誠意。無論是對你,還是對狄翁的。然後,我希望你們可以提供對等的回報,這不過分吧?”


  “感謝您的慷慨與坦誠。”柏拉圖站起身來,“不過,我想狄翁作為一個足夠成熟的人,已經有能力判斷自己的行為了。對他我隻有朋友的義務,而非師長的責任。”


  “不要妄自菲薄,他聽你的話,就像遵從父親。”僭主露出陰冷地笑容,“不然他也不會去投奔你了,就像在外受苦的孩子回到父親的懷抱一樣。”


  “他的信任並非我可以頤指氣使的理由。”哲學家的回答依舊沒有偏向,“我必須尊重他的選擇。”


  “好吧,那就看看這些選擇吧!”狄奧尼索斯說著指向大殿門口,隨著他的話聲,今夜執勤的提莫克拉底走上來,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女子,女子還領著一個男孩。


  “親愛的妹妹,你終於來了!”狄奧尼索斯站了起來,張開雙臂,“阿萊特,請來見見這位偉大的哲學家,他是我們的貴客!”


  “陛下。”那名貴族女子沒有近前,隻是緊鎖眉頭,輕聲說道,“是您說母親要見我和孩子,我才答應來到宮廷。那麽,現在又是怎麽回事?”


  “那隻是讓你出來透透氣的借口啊!”狄奧尼索斯二世走下了王座,徑直來到了異母妹妹麵前,“我需要你出麵來表現自己的誠意。”


  “什麽?”阿萊特一驚,隨即眼皮低垂,“如果不是母親的召見,那我就回去了。”


  “等等嘛!給你的國王適當的尊重!”僭主拉住了她的手腕,“聽著,狄翁回來了。”


  “那與我又有什麽關係呢?”阿萊特用力抽回了手,“我向來不管城邦的事情。”


  “是這樣的,阿萊特。”狄奧尼索斯二世攔住她,“我叫你來就是為了確認一件事情:你是心甘情願地嫁給提莫克拉底的吧?如果我要讓你回到狄翁身邊,你願意嗎?”


  “什麽?”阿萊特震驚地瞪著這位自己的主人,眼神怨毒地如同利刃,“請給狄奧尼索斯國王的女兒一些適當的尊重吧!你已經羞辱了我一次,請不要再羞辱我第二次了!”


  “哦,親愛的妹妹。我正是因為對你和母親的尊重才詢問你這個。”僭主和顏悅色,“兩個男人都可以成為你的丈夫,最終的決定任你選擇,這不好嗎?”


  “願諸神懲罰你,暴君!”阿萊特拉住兒子的手向著大殿外衝去,“我不會和你玩這些貓捉老鼠的遊戲了。告訴你,如果你再羞辱我,我會直接向海神獻出生命!”


  “哦。”狄奧尼索斯二世看著氣衝衝離開的阿萊特,轉頭看向一臉尷尬表情的提莫克拉底,“看起來她還不願意離開你呀,朋友。”


  “陛下,請允許我先行告退。”提莫克拉底再也呆不下去,扶住劍柄大步走出了門外。


  “看啊,親愛的哲學家,這就是一個國王的生活。”僭主朝著柏拉圖走過來,“你瞧,沒有人理解我的善意!而且我的妹妹不願意回到狄翁身邊,我也不能逼迫她!”他麵對著柏拉圖,露出無奈的神情,“這樣吧,我願意歸還狄翁的財產,並加倍賠償他。如果他願意,我會再給他一個女人當作妻子,這樣算不算合適的補償呢?”


  “他是一個蠢貨,還是一個惡徒?”亞裏士多德的腦海中劃過這樣一個想法。


  “不用猶豫了。”阿裏斯提波的聲音在他耳邊傳來,“他兩者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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