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赴湯蹈火
亞裏士多德聽到優西比烏斯的回答,不由得更加疑惑了:“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呢?什麽叫做‘一要讓我們認識它’?”
“我剛剛說的是一作為其自身,它不是為任何類所表述的,但當‘一’不是作為自身,而是作為‘存在’而被看待時,它就不再是孤立的唯一,而是全體。”優西比烏斯這樣說道,“正是因為‘一’不僅僅是存在,它作為自身時就不是存在,也不是非存在,我們才隻能說‘存在是一’,而不是‘一是存在’。”
“所以這麽說,‘存在是一’意味著‘一’是比‘存在’更在先的東西?”亞裏士多德略作思考,說道,“那麽,當一作為存在的時候,它就可以被某個範疇所描述了嗎?”
“錯。”優西比烏斯搖搖頭,“不應該說一可以被某個範疇所描述,而是一是所有範疇描述的對象。”
“正如我們方才所說的,一是它自身,一又是存在,那麽一就是‘二’。”他指了指桌上被劃出的字跡,“二是數,因此一也可以為數量所謂述了。”
“不僅如此,一是它自身,即一與自身相同,而一又是存在,即與它自身不同,所以,一是同,也是異。同和異表示關係,因此一也可以為關係所謂述。”
“一既然既是一又是二,又是存在,那它就是三,這樣以至於無窮,因此,一是多,也是無限。”
“我們說一處在其自身之中,故而可以為位置所謂述;一有著上述如此這般的性質,故而也可以被性質所謂述。”
“但一作為其自身而存在時,它不是數,不是多,而是一,它就是有限;在有限之中,它具有開始、中間和終結。因此,一是始,一是終,也是中間。”
“一物的始終和中間構成這個東西的全部整體,因此一是整體;而這三者的每一個都是整體的部分,因此一也是部分。”
“這樣,無限與有限,整體與部分,同與異,一與多,其實都在‘一’這裏得到了統合。”優西比烏斯語氣高亢地宣布,“因此,一切是一!那所謂的對立隻不過都是對‘一’的不同說法,它們都是‘一’的顯現方式,也就是‘一’讓我們認識到它自身的方式!”
“呼——”亞裏士多德吐出一口氣,他已經聽得頭暈目眩,此刻他強打精神,說道,“然而,對於一切是一這個命題而言,它豈不是等同於‘全體是全體’,也就是什麽都沒有說嗎?”
“不,親愛的年輕人。”優西比烏斯看著亞裏士多德的迷惑,露出滿意地笑容,仿佛一切都如他所料,“重點不是這個結論,而是我們推論出這個結論的過程,一是這個全體中的每一個環節,也是這個整體全部,那麽,它就不僅僅是一個同義反複,而是一種內容的豐富。從最開始的作為一切起點的一,到最後這個作為一切全體的一,它雖然都用‘一’來表示,可是我們對它的理解可是大大不同了啊!”
“這就是辯證法!”優西比烏斯大聲說道,“將一自身之中包含的對立一點點展示出來,在它的不同部分之中進行運動推演,最終回歸它,形成一個全體,這是運動,也是不動,歸根結底,它都在一的自身之中!”
“所謂的現象、非存在,也並不能逃出‘一’之外。存在者是一,非存在者也是一,因此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不存在,這本來就是在說一件事情。”
“那起作用的東西始終在作用著,而不起作用的不會起作用。”優西比烏斯這樣解釋道,“這樣,掌握了真理之路的人們,才能用‘一’去衡量存在,同時也去衡量非存在。”
“啊,優西比烏斯啊,你的話都把我們繞暈了。”亞裏士多德苦笑著說,“能否請你明示,關於我們原本討論問題的答案呢?”
“我們原本討論的問題?”優西比烏斯微笑著搖搖頭,“亞裏士多德啊,你難道還沒有得出答案嗎?正如我所說,思與在是同一的,而你們用靈魂的能力製造的空間也是一種思,因此它也是一種存在。故而,它也符合‘存在是一’這個命題。”
“又因為‘一切是一’,即任何一個個別存在從整體來看都是‘一’的部分,那麽所有的‘思’其實也僅僅是‘一’的不同展現方式。”
“因此,不同的‘思’其實同時對應了一個本來就沒有分別的東西,而所謂的‘不同空間’根本就不能說‘完全不同’,而是‘同一空間的不同部分’。”
“也就是說,一個數學家製造的空間和另一個數學家的作品看起來各自分別,但從更大的範圍來看,它們都是同一個空間的一個部分。既然它們原本就是同一個空間,那麽從一者到另一者又有什麽稀奇呢?就像這間房子,它的客廳與臥室是不同的空間,但從整個房子來看,它們又都處於同一空間,你從客廳走到臥室會感覺到什麽困難嗎?”
“竟然可以這樣解釋嗎?”亞裏士多德還是一頭霧水,他努力思考,繼續問道,“但是我們說,一個人對自己製作的空間具有特權,這是怎麽回事呢?”
“誰說這種特權一定存在呢?”優西比烏斯反問道,“你確定這不是因為空間很大,其他人並沒有找到你的空間?如果一座房子裏有許多間客廳和許多間臥室,當它們足夠多,空間足夠大時,兩個居住在不同房間的客人都會認為自己才是這個房子唯一的主人吧?”
“但是,我們會認為,沒有主人的許可,其他人不能進入主人的空間。”亞裏士多德反駁道,“就像一間上鎖的房間,如果沒有主人的鑰匙,其他人是無法進入的。”
“年輕人,你還是過於固執於之前的認識了。”優西比烏斯張開手,“我正是要為你指出另一種可能性,不是你的房間上了鎖,而別人不能進入。而是因為這座房子裏的房間太多,別人根本不知道你住在哪一間。但是要一間一間找下去,總有一天他們會找到的。”
“看來我們的討論陷入了僵局。”亞裏士多德說道,“現在我們麵臨著兩個相反的命題和假設,但一時我們都無法驗證它們的真假。讓我們換一種方式來思考,現在的事實是,有的人確實能進入別人的空間,那為什麽他們可以在諸多房間中找到指定的那一間呢?”
“我想是因為有人給了他們標記。”優西比烏斯舉起酒杯喝了一口,“如果有人把所有房間的門口都掛上了號碼牌,那麽隻要知道目標的號碼是哪個,就可以找到那裏了。”
“但是,這還是令人費解。”亞裏士多德並不能輕易被說服,“你剛剛說過,因為房間太多,一間一間找很困難,但即使掛上了號碼牌,難道人們不還是要一件件的去看那些號碼牌嗎?那與一間間房間查找有什麽區別呢?”
“如果你認為是先有了一個巨大房屋中的許多房間,然後才會掛上號碼,供人去查找,確實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優西比烏斯解釋道,“但根據你們關於空間製作的說法,我的推測是,一個人製造空間,並不是進入一個已有的房間,而是自己劃出了一片空間,作為自己的房間。”
“這樣,房間的產生就不是雜亂無章的,而是根據建造的時間有著先後順序。”他又用手指沾著酒水塗畫著,“假想有這樣一幅地圖,它描繪的是一片麥田,而一個人在對麥田裏種子的發芽做著標記:每當有一顆種子發芽,一株麥苗生長出來,那個人就在地圖上點一個記號,即一個數字或別的什麽東西,那麽,每一株禾苗都對應了一個標記,要找到指定的禾苗,隻要去那個固定的點就可以了。”
“你這似乎是說,有一位神明在時時刻刻地注視著我們。”亞裏士多德馬上提出了疑難,“如果真的存在這樣一種情況,那麽掌握這種能力的存在無疑已經等同於神明了,而我們看到的情況是,對方雖然很強大,但也沒有到這種地步。”
“那麽,還有一種可能性。”優西比烏斯接著說道,“假使有一位客人將自己的房間位置告訴了對方,而這個位置又是對方唯一知道的房間,那麽,對方就根本不需要思考其他房間的問題,直接去這個位置就好了。這樣,他並不需要知道所有的房間號碼,隻需要知道一個特定位置就可以了。”
“然而,這個特定位置是如何被標記,或者說如何被描述的呢?”亞裏士多德問道,“如果不是事先對這個空間整體已經爛熟於心,又怎麽根據一個標記找到對方呢?”
“試想一下,一幅空白的地圖上隻有一個黑點。”優西比烏斯的手指重重地在桌子上戳了一下,濺起了一片酒水,“那除了這裏,你還能去哪?”
“如果我所在的位置是固定的,黑點也是固定的,並不能讓我一下子就到達目的地。”亞裏士多德想了想說道,“除了開始和終點,我們還需要中間,也就是道路。我需要知道從起點到終點要走哪條路。”
“一是始、也是終、也是中間。”說到此處,優西比烏斯的話語突然在他的腦海中回響,亞裏士多德一愣,才看到柏拉圖正在微笑著看著他們。
“很好的理智遊戲。”柏拉圖鼓掌大笑道,“感謝你,優西比烏斯,你讓我們看到了正宗的愛利亞式辯證法是如何進行的。”他接著拋出了一個問題,“以你的知識來判斷,能實踐‘一切是一’這個命題的人會是誰呢?”
“這……”優西比烏斯猛地僵住了,他的眼睛快速地轉動,口中喃喃自語,“在芝諾大師去世之後,似乎……似乎再也沒有人能夠做到……”
“是的,你一開始就說過,現存的愛利亞學派的成員中,辯證法的技藝水平在急劇下降,甚至大家都隻能停留下重複命題的程度,而你所說的這種技藝,是重複‘一切是一’這個命題就能實踐的嗎?”
“我想……不能。”優西比烏斯低下頭,“這個命題是原理,但從原理下降到具體的實踐,需要複雜的中介,也就是辯證法的推演,而現如今的愛利亞人,已經全然無法實現這種推論了。”
“所以,你剛才的長篇大論隻是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可能性?”阿裏斯提波在一旁用嘲諷的語氣說道,“啊,我需要去找一個有著未知能力的人,然後把我們危險的根源歸之於他?早知這樣,我會直接說,是諸神在懲罰我們,豈不是更容易理解一些?”
“這不隻是一種言語中的可能性,而且是一種可以實踐的可能性!”優西比烏斯不服氣地說道,“在我的推論之中,沒有比這更合理的解釋了!”
“可能性……”亞裏士多德思考了一會兒,在眾人的沉默中,他突然開口問道:
“優西比烏斯先生,您說的這個理論,有哪些人曾經可能知曉,或者可能被流傳到哪些人中間呢?”
“要這麽說,你們現在都已經接受到這種理論了。”優西比烏斯停頓了一下,“讓我想想,愛利亞學派的弟子……芝諾、麥裏梭,他們的弟子都有跡可循,目前沒有一個人有這麽高超的技藝。而再往前追溯,就是巴門尼德了,至於他的弟子……”
優西比烏斯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後,他眼睛一亮,抬起頭上,正好和微笑著麵對他的柏拉圖對上了眼神。
“我想你已經有答案了是嗎?哲學家。”他苦笑著說道,“在跟隨巴門尼德的所有學生之中,唯一一個不被列入愛利亞學派之中的人,卻是那個成就最高的人。”
“我想我知道你說的是誰。”柏拉圖微微點頭,“因為他一人接受到愛利亞與畢達哥拉斯兩大學派的傳承,有如此成就也就不足為奇了。”
“啊,你們說的是恩培多克勒啊!”阿裏斯提波終於弄清了談論的對象,“不錯,對於任何一個自然學家來說,恩培多克勒比巴門尼德還要值得尊敬!沒有他,就沒有元素學說,也沒有現在自然學中可以實踐的技藝。”
“據說,他之所以被排擠出愛利亞,隻因為公開反對巴門尼德的學說。”優西比烏斯苦澀地說道,“他不承認存在是一,而公然宣稱存在是多,這遭到了當時門人的抨擊。”
“哈哈,就如你說的,一與多,有什麽分別?”柏拉圖搖搖頭,“而後他去了克洛同,成為畢達哥拉斯學派的一員。”
“我聽說那是因為執掌愛利亞學派的芝諾恐怕他的學說會損害對巴門尼德解釋的一致性。還有人說,恩培多克勒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向克塞諾芬尼直接學習過,這樣看來,他比芝諾還要更接近學派的開創者。”阿裏斯提波挑釁地看了優西比烏斯一眼,“看起來他並不是什麽異端邪說,而是與巴門尼德一脈相承啊!”
“那是前輩們的往事,我怎麽知道呢?”優西比烏斯略顯尷尬,“我要說的是,要論對辯證法的掌握,恩培多克勒不亞於芝諾。”
“他熟悉愛利亞學派的辯證法,和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數學。”柏拉圖說道,“同時還是一位偉大的自然學家。”他環視著眾人,“確實,如果要找一位能夠打通三種學問,並且實踐某個理論的人,沒有比他更為合適的了。”
“但是沒有人自稱是他的學生。”優西比烏斯沉吟道,“他的著作也沒有流傳下來。我們知道的關於他的事跡,全都來自別的學派的記載和傳說。”
“隻有一條我們可以確定。”阿裏斯提波補充道,“他生在西西裏,死在西西裏。”他拍了拍桌麵,提高了聲音,“在埃特納火山,他將自己投入了火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