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自然物體
走進神殿的大廳,亞裏士多德才發現神廟內部的空間遠比從外部看起來的要大,大廳裏空蕩蕩的,根本看不到石像的影子。阿裏斯提波走在最前方,他看了一眼,用手一指祭壇後方向下延伸的階梯,說道:“看來那裏是一個倉庫。”
亞裏士多德也想起了雅典神廟中的結構,看來這裏的建築也相差不多。他們走到那條階梯盡頭,果然看到了一個破開的洞穴,和一條條漆黑的印跡。
“你能把它限製在這裏嗎?”阿裏斯提波轉向優西比烏斯問道,“這裏似乎是個封閉空間。”
“我不知道這個房間有多大。”優西比烏斯一拍身邊的提蒙脊背,“嘿,用用你的量地術,看看這個房間的大小?”
“這……”提蒙左右看了看亞裏士多德和阿裏斯提波,無可奈何地走到了倉庫的門口。他小心地把頭伸進門裏,然後迅速地抽了回來,“啊,那裏很大!有很大的麵積!”
“廢話,這是量地術告訴你的?”阿裏斯提波敲了敲對方的額頭,“你還算是個數學家嗎?給我一個具體的數字!”
“和地上一樣吧。”提蒙縮著頭小聲囁嚅著,“那個怪物在裏麵,我不敢看太久。”
“那就必須得進去了。”阿裏斯提波一拍亞裏士多德,“小子,你在這裏把著門。”
“不用,我想怪物一時不會離開這裏。”亞裏士多德率先走進了門內,“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什麽?”阿裏斯提波沒想到亞裏士多德此刻還有提問的閑暇,於是驚異地看著他。
“之前我們看到那座石像剛剛建好時,好像是沒有麵孔的。”亞裏士多德說道,“那為什麽後來它有了眼睛?”
“等等,我好像也想起來了。”優西比烏斯點點頭,“那座石像一開始被雕刻成蒙麵的樣子。”
“難道是那道閃電?”阿裏斯提波猜想道,“是某種神秘的作用鑿出了它的眼睛?”
“我想說的並非是石像的眼睛,而是它的視覺。”亞裏士多德接過話頭,“我們知道,靈魂要認識世界,要麽是靠理智,要麽是靠感覺,而感覺認識事物總是需要一定的工具,也就是感覺器官。”
“我剛剛實驗過,它既沒有聽覺又沒有觸覺,這說明,它沒有獲得這兩種感覺的器官。”他繼續解釋著,“而它明顯可以看到要攻擊的對象,這說明,如果它有靈魂的話,那應該是一個有視覺能力的靈魂。”
“啊,我想到了,你說過,靈魂是身體的形式,也就是使身體現實化的能力。”阿裏斯提波補充道,“這麽說,那個家夥獲得了靈魂,同時也獲得了身體的感覺器官?”
“按照常理,這是不可能的。”亞裏士多德答道,“因為身體是一個既定的載體,它隻能通過自然的方式獲得器官,而這種靠靈魂的力量製作出感官的方式,更像是自然學家的變形術,不是嗎?”
“問題來了,你們說那是誰的靈魂?”優西比烏斯插話了,“他到底是誰?到底在哪裏?”
“我隻能從現有的條件推測,那不僅是一個有視覺的靈魂,還是一個有基本理解能力的靈魂。”亞裏士多德摸了摸鼻子,“我想,他能夠聽懂‘求知’是什麽意思,並據此作出判斷指導自己的行動,那就說明,他不僅有感覺,還有起碼的理智。”
“一個人的靈魂。”阿裏斯提波說道,“但那並不是什麽聰明人的靈魂,不是無所不知的,否則,他就根本不需要來神廟裏找什麽知識了。”
“沒錯,做這事的存在絕對不是神!”優西比烏斯興奮起來,“這說明,石像身上被結合的是一個人的靈魂,而不是什麽超凡存在的降臨!”
“什麽……這不是神嗎?”提蒙喃喃自語道,“那麽……獻祭……”
“你還不明白這其中的騙局嗎?”亞裏士多德對他說道,“不管其中原理如何,總之,石像根本不是神的載體!”
“年輕人,那根據你的推理,我們應該怎麽處理它呢?”優西比烏斯繼續追問,“即使他有一個人的靈魂,但他的身體明顯過於超出常人了。”
“我覺得不應去對付它的身體,而應從靈魂下手。”亞裏士多德說道,“想辦法,讓它的靈魂和身體分離開,那麽它就變成了一攤死物,成為無害的東西。”
“說得好,但身體就是為了保護靈魂而生的。”阿裏斯提波嗬嗬一笑,“繞過身體直接麵對靈魂嗎?這種技藝我隻在高明的數學家那裏看過。”他看了看提蒙,“但我們現在顯然不具備這個條件。”
“你說,它到底在看什麽?”優西比烏斯推了推提蒙,問道,“你看到它距我們有多遠了嗎?”
“我想那大概有四五十尺吧。”提蒙觀望了一下,“看啊,它現在不動了。”
“謝謝,我們都能看到。”剩下的三人也注意到了那個怪物停在了一塊石板麵前,那裏似乎鐫刻著一些文字。
“怪物還能理解文字?”優西比烏斯搖搖頭,“還是說,不是石像在看,而是那個靈魂在看?”
“我想,大概就是如此。”亞裏士多德緩步向前走了五步,“它沒有動,我們可以緩緩接近它。看來,不具備聽覺的東西對我們的腳步和說話都不會有反應的,而它的眼睛正盯著正前方。”
四個人就這樣走走停停,很快來到了石像背後大約十步的地方,而石像仍然緊緊地盯著前方的石板,紋絲不動。
“那塊石板上寫了什麽?”優西比烏斯再次詢問提蒙,“我聽說數學家的視力都很好?”
“我看看。”提蒙伸長了脖子,艱難地邊看邊說,“那上麵有好多字啊。”
“快點讀出來!”阿裏斯提波不耐煩地說道,“別忘了,你的小命在誰手裏。”
“是。”提蒙用力眨了眨眼睛,讀道:
“顯耀的宙斯與賦予生命的赫拉,埃多涅烏斯和涅斯提,
她讓道德生活的源泉從她的眼淚中流出。”
“這說的是水火土氣四種元素。”阿裏斯提波聽完後就做出了解釋,“這座神廟果然與恩培多克勒有關。”
“後麵還有。”提蒙接著讀道,“它們連續變化永不停止。”
“哼哼。”阿裏斯提波點點頭,“這麽說恩培多克勒可不支持‘存在不動’的學說。後麵還有什麽?”
“那個……下麵的文字被石像擋住了。”提蒙哭喪著臉說,“不是我不努力看啊,是它塊頭太大了,我看不見。”
“繞開它的身子,從側麵看看?”優西比烏斯拉住提蒙走到另一側。
“不行,它離石板太近了,我怎麽也看不到。”提蒙無奈地說道,“那些字就在它的正前方,被擋得嚴嚴實實的。”
“如果你一點兒都看不見,那你怎麽知道哪裏有文字的?”優西比烏斯停下來問他,“不要耍花招啊,年輕人。”
“我能看到兩個單詞,它們不成一句話,所以後麵必定有其他內容。”提蒙說道,“那是‘某一時刻’這個短語。”
“某一時刻……會怎麽樣呢?”亞裏士多德沉吟著,“水火土氣,它們不斷流轉,然後,下一句應該是什麽呢?”
“如果這裏鐫刻著恩培多克勒的名言,那應該與他自然學的原理有關。”阿裏斯提波思索了一下說道,“按照元素論的說法,事物的生成來自於元素的聚合,而事物的毀滅來自於元素的分離。這是最重要的原理之一。”
“你不是自稱不是元素論者嗎?”優西比烏斯嗤笑一聲,“那你怎麽了解的這麽清楚?”
“要知道,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阿裏斯提波也笑了,“這麽說來,我們也可以認為,最了解你的理論的不是你的學生,而是你的論敵。”
“那下麵刻的就是分離與聚合的原理嗎?”亞裏士多德沒有顧及兩位長者的爭論,一心思考著自己的問題,“那麽,為什麽這個怪物會盯著這三個原理看這麽久?它們明明很容易理解啊?它們其中又包含了什麽了不得的知識呢?”
“這個怪物實在不太聰明。”阿裏斯提波仿佛看出了亞裏士多德的疑惑,“這三條原理分明是學園的學生都了解的知識,算什麽求知的對象呢?難道它所表達的比我的知識更為高深嗎?”
“不要自吹自擂了,你的理論難道比恩培多克勒更精妙嗎?”優西比烏斯不忿道,“他才是最偉大的自然學家,而你不是。”
“不是程度,而是流傳範圍。”阿裏斯提波吐了口氣,“如果這是眾人皆知的東西,那為什麽還要跑來向它們求知?”
“確實,它們都是一些基礎的理論,但或許……不同的人對這些原理的理解不同?”亞裏士多德思忖道,“對於這個怪物而言,這三個原理中包含了不為人知的知識?”
“算了,我們隻需要禁錮這個家夥。”阿裏斯提波轉而提議道,“優西比烏斯,以這個石板為界限,你能不能設置一個讓它不能移動的空間?”
“從石板到房門這段距離,可以試試。”優西比烏斯說道,“但我們不能自己也在這個空間裏。”
“那要退出房門嗎?”提蒙已經做好了逃出去的準備,但他馬上被優西比烏斯抓了回來。後者的話讓他麵如土色,“為了將敵人準確地限製在這個空間內,我們需要離它越近越好。所以,我要繞到它的正麵。”
“那不是會被發現嗎!”提蒙退縮著想要抽身,但麵前老人的手勁出乎意料的大,一刻都沒有放開自己的意思。他轉向亞裏士多德哀求,“現在我已經沒什麽用處了,不如讓我離開吧?”
“你不想了解這些銘文的含義嗎?”亞裏士多德突然問道,“求知,對你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嗎?”
“啊?”提蒙一愣,眨了眨眼睛說道,“好像……當我知道是這段恩培多克勒的話時,就已經沒有什麽興趣了。”
“那為什麽石像還在看著那塊石板?”亞裏士多德驚訝地一指那佇立不動的石像,“難道它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嗎?”
“下麵那一行字到底是什麽?”阿裏斯提波忍不住走向了石像的前方,“我到底要看看這其中有什麽奧秘?”
“小心!”亞裏士多德話音剛落,隻見身體散發著熾熱氣息的石像突然動了起來,仿佛阿裏斯提波的出現打擾了它求知的進程。
“呼——”一股夾雜著濃煙和水汽的霧氣從石像胸前的空洞中噴出,灼熱的氣體如利箭穿透空氣,射向阿裏斯提波。
“哼哼,這點小伎倆嗎?”阿裏斯提波的身體旋轉了起來,一層雲霧包裹了他,當熱浪穿破雲層時,他的身體已經輕盈地落在了石板和石像的中間。
“呼——”憤怒的石像舉起了雙臂,朝著阿裏斯提波的頭顱重重砸下,而昔蘭尼人此刻已經看到了石板上的文字,身體猛地向前衝出。他的雙手撕開了石板,直接穿行到了石板的另一側。
石像的雙臂無法回收,它們正砸在已經被分開的石板上,瞬時將它擊的粉碎。石像稍微停了一下,便大步追趕著阿裏斯提波連連發動攻擊。似乎這個結果使得它似乎異常憤怒,連動作都快了幾分。
“哎呀!”優西比烏斯被捎帶的熱風掃到了衣角,那布料頓時成為黑灰。他連忙拉著提蒙退到了亞裏士多德身邊,待三人背貼背圍成一圈,他高聲喝道:“阿喀琉斯追不上烏龜!”
亞裏士多德感到正在追逐的兩個影子與自己的距離遠了一些,但阿裏斯提波那裏已經險象環生。被激怒的石像不再隻是盲目地追趕,它開始利用自己的力量破壞房間中的東西,似乎在單純釋放著自己的怒氣。但是這樣的破壞讓整個房間破爛不堪,阿裏斯提波的動作也受到了阻礙。
“這樣下去,這裏會被摧毀。”亞裏士多德看到石像的一擊讓條石築成的牆壁出現了一道裂縫,心中暗道不好,“這裏是地下,如果地基倒塌,那整個神廟都會塌陷下來,把我們埋住。”
他想到此處,朝著阿裏斯提波喊道:“先生!請到這邊來,和我們呆在一起!”
“不行,那會讓你們跟著被攻擊!”阿裏斯提波快速著躲閃著傾倒下來的雜物,“告訴你,那行字是:某一時刻,一切因愛而聚合;而在另一時刻,一切因恨而分離!”
“一切……因愛……因恨。”亞裏士多德念叨著這句話,突然伏低身子衝向了石像的前方。在其他人還未來得及驚呼時,他已經對上了石像通紅的眼睛。在巨大的手臂落下前,他冷靜地吐出一句話:
“我知道了你問題的答案。”
石像的動作僵在了空中。它的頭部動了動,似乎在模仿人類思考的形態。一震轟隆聲從它的胸口傳出,各種聲調在空氣中相撞,凝聚成一個問題:
“愛……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