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火山口上
“愛?”阿裏斯提波停住了腳步,仿佛聽到了什麽謎語或神諭,他疑惑地自言自語道,“這是石像……怪物提出的問題?真是荒謬透頂!”
“看起來……它真的在向那個年輕人提問?”優西比烏斯看著停在亞裏士多德麵前的怪物喃喃自語,“它真的是可以思想,可以與人交流的?”
“他製止住了怪物!神啊,他真的做到了!”他旁邊的提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小聲地嘀咕著,“他是怎麽做到的?他是什麽人?”
與此同時,眾人視線中心的亞裏士多德卻感到芒刺在背。他的麵龐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石像身上散發出的熱浪,他極力阻止自己後退的衝動,勉強對上對方的視線,說道:“愛是一切聚合的原因,你想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產生,為什麽會存在,這一切又是如何可能的,是嗎?”
“原因……”石像空洞的眼睛中似乎有了一絲光彩,“知道……原因……”
“在談論你的存在之前,我想為你說明,什麽是自然物體,什麽是人造物體。”亞裏士多德退開了一步,說道,“人造的物體就是工匠用手或工具製作的東西,如船或房屋;而自然物體則是神製作的造物,如人、動物、植物或山川大地。”
“在這些自然物體之中,有些是‘有機的’,有些是‘無機的’,一塊石頭,它是元素的堆砌,一部分的功能和另一部分完全沒有差別,因此它的功能就是‘無組織的’,也就是無機物;而人或動植物,它們身體的每一部分與另一部分功能有很大差別,隻有按照一定的結構組織在一起,才可能實現整體的功能,這種身體,稱為‘有機的’。”
“為什麽這些有機的自然物體會被製作成這個樣子?”亞裏士多德自問自答道,“按照我的理論,有機體的原因就是為了使得它適應與靈魂的結合!”
“什麽是有機(ergon)?它意味著某種功能!這就是說,它被製作成這個樣子,是為了實現某種功能的目的而存在的。”亞裏士多德看到石像沒有動作,不覺大膽了一些,“而生命物的功能,恰恰就是因為有了靈魂才得以實現,一旦失去靈魂,它的功能就喪失了,不是嗎!”
“靈魂……”石像的胸口處傳來了轟隆隆的回聲,仿佛激起了它的什麽反應。
亞裏士多德謹慎地又後退了一點,緊接著說道:“自然物體要想擁有生命,那麽它就應該被按照一定的目的被安排成這個樣子,比如人類和其他動物一樣,有四肢,有兩個眼睛,有兩個耳朵,這正是為了運動時的平衡,和接受兩個方向的知覺。如果人不具有運動和感覺的能力,那麽這些設置就沒有意義了!”
“同樣,石頭不能感覺,不是因為它不具有耳朵或者眼睛,而是它根本就沒有被設定為具有感覺的目的,根本沒有一個適應於石頭的靈魂!”
“再次說明一下,運動、感覺和生長,這都是靈魂的能力。”亞裏士多德大聲說道,“但並不是單獨的靈魂就能實現這些能力,它還需要一定的工具(ergon),也就是一個具備了一係列設置的身體。”
“我把這種具備實現某種功能的身體叫做潛能,而對應它的能力稱作現實。”亞裏士多德對著石像,像是在給學生講授課程,“而靈魂就是對身體潛能的現實化——也就是實現。”
“這種實現不是無條件的,不是隨便把一個靈魂強加在一個身體上就能達到那種潛能的實現。”他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堅定,“隻有具備相應潛能的身體,才能滿足相應的靈魂,從而實現它的能力。馬的靈魂安在狗的身體上,並不能讓狗的身體擁有馬的能力,狗的靈魂安在人的身體上,也不能讓人變成狗。”
“這就是自然物體的原理,它們的身體是與靈魂一一對應的,我把它們稱之為質料和形式。”亞裏士多德說道,“這種對應,柏拉圖和畢達哥拉斯主義者稱之為和諧,而恩培多克勒稱之為‘愛’!”
“愛是什麽?友愛意味著兩個人和諧的交往,而愛欲則是一切生命產生和實現的和諧。”他大聲地宣講,“愛意味著一種對應關係,一者與另一者有著目的性的契合,正如人的靈魂就是為了人的身體而生,反之也是如此。”
“相反的被稱之為‘恨’,它意味著不和諧,不對應,那麽在這種情況下,原本結合在一起的東西也會分崩離析,無法實現自身!正如人的靈魂與身體如果不能和諧的發展,讓身體耽於欲望或者遭受傷害,它很快就會腐壞,那麽這個身體一旦不能適應靈魂發揮能力的要求,它們就會分離,人就會死亡!”
“這些都是自然物體的原理,但有些東西,從本性上來說,就是違反自然的。”他喘了一口氣,接著說道,“不要說是靈魂和身體,就算是把馬的腿嫁接到狗的軀幹上,或把狗的腿嫁接到人的軀幹上,得到的也不是自然的物體。因為它們的本性就不是為了那個目的而被製作的,所以,這樣的東西根本沒有功能,隻能被稱為‘怪物’。”
“我說的怪物,不是指它奇形怪狀,而是指它的本性是違反自然的。怪物隻有一種結局,那就是毀滅。”亞裏士多德對著石像平靜地說道,“因為怪物無法實現自己的功能,它是一個不可能出現的造物,自然不會允許這種不能實現其功能的東西存活下來,所以,怪物不應該在現實中存在。”
“而你,就是一個怪物。”亞裏士多德指向石像,“請看看自己,你擁有一個有感覺的靈魂,卻沒有相應的感覺器官,你擁有一個有理智的靈魂,卻沒有相應的心和頭腦進行思考。你是對人的摹仿,但隻有人的形體,卻沒有摹仿出人的功能,因此,你的靈魂無法正常的驅使你的身體,你隻能是一個失敗的嚐試,一個自我毀滅的怪物!”
“你的身體是不協調的,因為石頭本身不適用於運動。你的感知是不協調的,因為人類有五種感官,而你隻有一種。你的思維是不協調的,因為人類的努斯和感覺會和諧運行,讓人類對外界的變化做出認識和判斷。”他的聲音聽起來輕鬆而自信,“所以,你的靈魂根本沒有與身體結合,你也根本沒有現實的實在性,這一切,都隻是一種蹩腳的變形,就像夢中的奇美拉或斯芬克斯一樣!”
“所以,你的實在性為無。這意味著,你在自然的規律之下,將一瞬間消失。”他的手陡然伸出,輕輕地推在了石像的身上,“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不存在,這是自然的法則!”
亞裏士多德的手拍在了通紅的石塊之上,石像的身軀抖動了一下,倏然劇烈晃動起來,首先是掛在它軀體上的那名祭司的骸骨墜落下來,接著整個石像都如遭受雷擊一般粉碎炸裂開來。飛濺的石頭撲麵而來,亞裏士多德慌忙向後退去,卻感覺身子一輕,原來阿裏斯提波早就將他提在手裏,飛出很遠。
“飛矢不動!”優西比烏斯及時將幾個人保護起來,免於遭受石塊的攻擊。那些停在空中的石塊紛紛落地,化為齏粉。
“幹的漂亮。”阿裏斯提波拍了亞裏士多德的後腦一巴掌,“讓靈魂接受了自然的法則,然後自動瓦解了對方,真是精彩的技藝。”
“如果我沒猜錯,那個靈魂就是祭司的。”亞裏士多德說道,“我認為他本身就對這些知識有所掌握,因此很快理解了我講述的內容,而這種理解加速了他自我毀滅的進程。”
“我們快走吧,這裏看起來不太牢固。”優西比烏斯指著牆壁的裂縫說道,“趁著這裏還沒有倒塌,我們趕緊到地麵上!”
四個人快速回到地上,這時,原本逃離的人群又開始聚攏起來。阿裏斯提波看向這些方才還在瘋狂跪拜的秘密教徒,一時不知怎麽處置。
就在這時,提蒙突然跳了起來,他跑到了曾經的同伴們麵前,雙手高舉,大聲地呼喊道:
“我們被騙了,那個祭司根本不是神的仆人,我親眼看到他變成了怪物!神王在上!我找到了真正的受啟者!”
“什麽?受啟者!”“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提蒙的話讓一群俄耳甫斯教信徒炸開了鍋,“怎麽可能,祭司是騙子?我們怎麽辦!”
“聽著,各位兄弟!”提蒙站在人群中間,兩眼閃爍著興奮地光彩,“這是神對我們的試煉!正因為這次試煉,我找到了真正的受啟者,找到了生命的真理!”
在眾人的瞠目中,他突然跑到了亞裏士多德麵前,拉住他走向眾人,亞裏士多德茫然地走到前麵,提蒙卻一下子匍匐在他腳下。
“尊敬的迪米特裏,不,亞裏士多德主人!”他虔誠地說道,“我曾經親眼看到您從冥府的勒忒河邊回轉塵世,您喝下了記憶女神的湖水,您擊敗了毀滅我們兄弟的怪物,我親耳聽到了您知曉了生命的真諦,是您了解了神王的真理!您就是真正的受啟者!”
“什麽……提蒙,你……不要胡說……”亞裏士多德連連擺手。這時,一個塔蘭頓的信徒也站了出來,對人們說道:“對!我記起來了,就是他,他當時從山崖上跳了下去,墜落在幾十尺深的海水裏!而他現在仍然活著!”
“什麽?他經曆過死亡嗎?”
“他起死回生了?”
“真理是什麽?”
“看來他真的打敗了那個怪物?”
“不,那不是怪物,那是祭司!”
“祭司不是教團的高層嗎?”
“我們該相信誰?”
眾人的議論變成了嗡嗡的風暴,處在風暴中心的亞裏士多德卻張口結舌,似乎剛才麵對危險的石像侃侃而談的根本不是自己。他無法解釋自己身上發生的這些事情,直接說都是巧合?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吧。何況,提蒙還在言之鑿鑿地陳述著自己與對方相遇後發生的事跡,從厄琉息斯的大祭司到剛才的神廟戰鬥。
“好了!我們要離開了!”關鍵時刻,阿裏斯提波的一聲斷喝給亞裏士多德解了圍,“我們要走了,這裏沒什麽事情了吧!”他把亞裏士多德拉到自己身邊,“不管你們怎麽認為,他是我們的人,是學園的愛智者!”
“他是受啟者!是我們永遠的引導者!”提蒙不依不饒地喊叫著,他的表情已經十分狂熱,“我們必須追隨受啟者的指示!”
“對啊,請給我們指示!”“給我們一點啟示吧,受啟者!”
“我沒有什麽好說的!”亞裏士多德掙紮地說出這麽一句話,“好了嗎?我不是你們的受啟者,我也沒有什麽指示。你們……不要再幹這些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的事情了,好嗎?”他看向優西比烏斯,“我們趕緊離開吧。”
“好吧,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結束。”優西比烏斯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他大聲對那些叫嚷的信徒問道,“你們,有沒有跟蹤或襲擊過愛利亞人!”
“什麽?”一群人被這個問題弄得麵麵相覷,提蒙率先斬釘截鐵地答道:“沒有!”
“你確定?”優西比烏斯盯住了他,“在意大利,或者在去敘拉古的海上,你們的教團有沒有襲擊過我們?”
“我們沒幹過。”又一個教徒答道。
“我們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來這裏參拜神殿,見證神王的降臨。”提蒙拍著胸口說道,“以神王的名義,絕無謊言!”
“哼哼。”阿裏斯提波冷笑了一聲,“看來真的不是他們?那我們這趟算是白來嘍。”他一揮衣袖,領著亞裏士多德大步地走開了。
“受啟者!不要走!”“我們怎麽辦!”一群人繼續吵嚷起來,但三位愛智者各懷心事,都沒有心思再去理睬他們了。
……
“可是他的靈魂怎麽附在雕像上了呢?”走在路上,優西比烏斯突然問亞裏士多德,“你在那裏講述了一番自然物體的原理,確實不錯。但我們為什麽看到祭司的靈魂附在石像上呢?為什麽一個明顯違反自然的東西會出現呢?”
“我不知道。”亞裏士多德笑了笑,說道,“也許自然之中就是存在著許多我們不知道原因的事件吧,因此,它才是神秘的(demonia)。”
“不是神,也不是人,而是某種神秘力量嗎?”優西比烏斯啞然失笑,“這倒是個有趣的解釋。”
“可是,我們完全沒有達成此行的目的啊,朋友們。”阿裏斯提波冷哼了一聲,“說好的,我們要從恩培多克勒的遺物中,找到一些關於俄耳甫斯教那件神秘物品的線索呢!”
“這些低等級的成員根本對此無從知曉啊。”優西比烏斯說道,“他們如果知道什麽,一定逃不掉你的眼睛。”
“說的也是。”阿裏斯提波一攤手,“難道我們就這樣回去?”
“我有一個想法。”優西比烏斯提議道,“既然我們要回程,不妨去一個地方,據說,那是恩培多克勒最後出現的地方。”
“你說的是埃特納?”阿裏斯提波愕然,“我們可不是來遊山玩水的。”
“恩培多克勒為什麽會在那裏自殺?”優西比烏斯神秘地一笑,“在我們的學派之中,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在火山口上,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