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靈魂三分
「你是誰?」艾薩拉瞬間後退了一步,她從老皮洛士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危險。
「啊……嗚……」皮洛士的口中並不能說出完整的詞語,只能斷斷續續地發出一些聲響,更像是某種動物的嚎叫。
「小心。」亞里士多德阻隔在艾薩拉和皮洛士中間,將她推遠了一些,「我們不能確定他現在神志是否清醒,要小心他會處於狂亂狀態。」
「啊啊嗚,啊啊嗚。」皮洛士的嗓子里又發出了一些沙啞的聲音,但比之前要清晰了不少。
「他要說什麼?」站在房間角落的聲聞家們也耐不住好奇心,向著他們湊了過來。但阿其得謨和色諾克拉底提防著他們,他們也不敢對學園來客掉以輕心,於是兩撥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太陽……」酒館老闆突然吐出了一個單詞,這嚇了周圍的人們一跳,但接著,他們就聽到老皮洛士用古怪的聲音念道:
「太陽是火,月亮是環,天空是水晶。
從前,我生為男和女,我生為鳥,我生為木,
我生為一條躍出水面的啞巴魚。」
他一遍遍地重複著這段話,接著又陷入了無意義地哼唱。而聽清他的話的人們面面相覷,大家都猜不透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說的好像是畢達哥拉斯學派的輪迴學說。」亞里士多德這樣想道,於是他轉身問艾薩拉,「你明白他在說什麼嗎?」
「聽起來倒是很符合我們的理論,但這類的詩句在任何經典中都沒有出現過。」艾薩拉答道,「或許,他曾聽人說起過類似的話,於是就記了下來?」
正當她說話時,皮洛士的囈語聲再次變得清晰起來:
「太陽比群星更為燦爛,
海洋比河流更為強大,
諸神護佑智慧的卓越,
他在故鄉被尊崇為王!」
「我聽出來了!」一個聲聞家突然說道,「這是紀念本派大師厄庇卡穆斯的一首詩啊,就鐫刻在他的雕像上!」
「難道皮洛士曾經看到過那座雕像嗎?」亞里士多德問道,「這也是他暗中記下來的東西?」
「不可能啊!」另一個聲聞家說道,「這個酒館老闆據說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塔蘭頓,可是那位大師的雕像在敘拉古啊!」
「所以,按你們的說法,皮洛士一生中不可能有機會親眼看到那座雕像。」亞里士多德沉吟道,「那要是聽別人說起呢?」
「這個也不可能。」阿其得謨這時插話了,「我曾經去敘拉古探訪過厄庇卡穆斯大師的雕像,現在那裡的刻字早已經磨蝕殆盡,根本看不清字跡。據當地人說,這座雕像在一百年前經歷過一次火災,那時雕像的塗色和鐫刻就都被破壞了。可以說,現在活著的人中,沒有一個人親眼看到過那座雕像上的詩句。」
「那你們是怎麼知道鐫刻的內容的?」亞里士多德疑惑地看著說話的聲聞家。
「這是聖書記載的。」之前的聲聞家說道,「聖書是學派的隱秘知識,這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下等人怎麼可能讀到!」
「老皮洛士的生平很簡單。」艾薩拉點點頭,「他自出生到現在,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敘拉古,而且因為他眾所周知的『瘋病』,人們很怕刺激他發瘋,平時很少和他閑談。」
「可是酒館本來就是人流密集的場所,來往的行商也不一定知道他有瘋病。」亞里士多德還是堅持著,「也許有什麼人隨口提到,或者說起過這段詩句……」
「中心之火熊熊燃燒。」皮洛士突然又在念叨著什麼,人們瞬間停下交談,仔細聆聽:
「自然有序遍布其中。
無限有限相合而成,
整個宇宙莫不如是。」
艾薩拉一時語塞,她轉臉看向亞里士多德。而亞里士多德愣了一下之後也記起了自己曾在哪裡看到過這段話。那是斐洛勞斯的,也是最近被整理出來被艾薩拉當作寶貝珍藏的著作。
「他怎麼會知道?」艾薩拉既驚且怒,轉向亞里士多德,「你曾經跟他說起過這些?」
「我怎麼會呢?」亞里士多德一下子反應過來,「這麼說,只有我們兩個人讀過那本書?」
「廢話。」艾薩拉說道,「那是我整理的書,連老師都沒有完整看過,只是在藏書室里保留了抄本,除了經過授權的你和我二人,別人萬難看到那本書,更不用說記住其中的內容!」
「所以,一個酒館老闆突然說出了一本隱秘的古籍中的原話?」亞里士多德與艾薩拉麵面相覷,「這難道是巧合嗎?」
「如果是巧合,那這個人的靈魂之中到底有什麼東西?」艾薩拉急切地說,「即使是在睡夢之中,靈魂中保留的知識也不會超過清醒時接受的知識,這些東西怎麼可能憑空出現在他的靈魂里?除非他是一個生而洞悉真理的天才!」
「與這種可能性相比,我倒更傾向於另一種解釋。」亞里士多德搖搖頭,「這根本不是皮洛士的靈魂,而是一位學者的靈魂在向我們說話。」
「是哪一位學者呢?」艾薩拉問道,「從他說的所有內容來看,這一定是一位本學派的前輩,而且是一位博學的大師,但根本沒有這樣的人啊!」
「那就要問你了。」亞里士多德反而冷靜下來,「據你說,是阿啟泰將斐洛勞斯的書稿交給你整理,那麼,這些書稿又是從何而來?」
「這個,老師並沒有提起過。」艾薩拉想了想說道,「他只是說,這是學派之中珍藏的手稿。」
「什麼?是斐洛勞斯大師嗎!」一旁在聆聽他們對話的聲聞家突然說道,「阿啟泰這個賊!他是從我們的老師菲阿刻斯手裡偷來這些手稿的!」
「不要胡說,你們有什麼憑據,就敢如此詆毀我們的老師!」艾薩拉怒聲斥責道。
「沒錯!」另一個聲聞家搶上說道,「我們都知道,老師從克洛同出走時隨身攜帶了一組手稿,其中就包括了斐洛勞斯大師的著作。」他看向另四個人,「你們都知道的,是不是?」
其他聲聞家也紛紛點頭,「是啊,是啊。」「這是菲阿刻斯大師的收藏,我們團體中的成員都清楚這一點。」「但是隨著他進入冥想,誰也不清楚這些手稿的去向了!」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酒館中又變得吵鬧起來。亞里士多德只好大聲喊道:「都安靜!請聽我把話說完!」
趁著安靜的片刻,他馬上說道:「首先,我們不清楚是不是只有菲阿刻斯掌握著斐洛勞斯的手稿,也不清楚阿啟泰是怎麼獲得這些書稿的!所以,我們都不要妄加猜測了!現在重要的是,為什麼這個酒館老闆會知道這些屬於你們學派不傳之秘的內容!」
「這重要嗎?」一名聲聞家咄咄逼人地說道,「反正我們已經明白了,阿啟泰盜竊了我們老師的收藏,那麼,老師的失蹤怎麼可能與他無關呢!不管這些東西是怎麼被泄露出去的,我們只關心,白塔要如何解釋,菲阿刻斯的藏書是怎麼落到你們手裡的!」
「難道他不能自願地將書稿分享給阿啟泰嗎?」亞里士多德質問道,「難道不能是他自己把這些學說教導給了這個酒館老闆嗎?」他再次反問道,「明明有很多種可能的原因可以導致現在的結果,你們為什麼總是認準了自己已經預設的那條呢!」
「你說的好聽,雅典人。」聲聞家們堅決不肯罷休,「你所說的無非是言辭中的可能,而我們分明獲得了充分的證據。對於你的質疑,一次冥想,一輪占卜就可以解釋清楚。」
「我們的老師絕不可能把學說教導給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另一個聲聞家不屑地說,「這個下等人別說天文知識,恐怕連幾何都沒有學過吧!即使教給他,他又怎麼聽得懂呢!」
「這是本學派的秘密,任何尊重畢達哥拉斯大師制定的儀軌的人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開頭的聲聞家繼續說道,「今天的這種程度的泄露,足以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對此,阿啟泰和白塔一定要負責!」
爭吵再次陷入白熱化,眼看著一場爭鬥又不可避免了。這時,坐在椅子上的老皮洛士突然又發出一陣悠長的呻吟聲,而隨著這聲音,爭吵的眾人都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恐怕錯過他再次說出的話。
「啊,啊。」皮洛士的喉嚨中傳出一陣急促的喘息。接著,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突然急迫地傳出:「救我!啊、啊!救我!」
「什麼!他在呼救?」亞里士多德立刻上前,翻開了皮洛士的眼皮,只見他的眼球布滿了血絲,此刻還在劇烈地轉動著。「救我!」又是一聲明白無疑的呼救聲從皮洛士的身體中發出,接著是一陣嗚咽,夾雜著嘆息和痛苦的呻吟。老皮洛士的身體抽搐起來,嘴角開始流出白沫。
「不好,他發病了。」亞里士多德雙手扳正了皮洛士的頭顱,防止他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他的右手拂過皮洛士的咽喉,感覺到他的喉頭還在劇烈地抖動著,像是要說很多話,但是發不出聲音。
「怎麼辦?」亞里士多德看向眾人,「他現在很危險,需要立刻喚醒他!」
他沒有得到回應,與此同時,五名聲聞家不約而同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臉上紛紛露出驚慌的表情。其中一個人喃喃自語道:「老師……怎麼會……是老師……」
「你們在嘀咕什麼?」艾薩拉不耐煩地說道,「什麼老師?」她突然覺察到了什麼,「是你們的老師?是菲阿刻斯?」
這句話如同一聲驚雷在酒館大廳中爆響,所有人都陷入了震驚之中。亞里士多德還沒有理解此中的緣故,於是問道:「怎麼可能呢?你們是聽到菲阿刻斯的聲音了嗎?」
「就……就是他……」一名聲聞家用顫抖的手指指向陷入昏迷的皮洛士,「那裡有……老師……」
「他?」亞里士多德再次低頭看了一下面色蒼白的酒館老闆,「你們是不是聽錯了?」
「諸神在上!」另一名聲聞家突然雙膝跪在地上,「老師啊!」
「你們陷入了什麼幻覺嗎?」亞里士多德仍然在疑惑,但艾薩拉一語點醒了他:
「別忘了,他們是『聆聽者』。怎麼可能分不清自己老師的聲音呢?」
亞里士多德恍然大悟,聲聞家被稱為聆聽者並非僅僅因為他們是直接「聆聽」畢達哥拉斯教導的學生,更重要的是,他們可以「聽到」一些常人聽不到的東西。正如同,數學家被稱作「學習者」也不是單純指他們只會學習,而是包括了他們對數學相關技藝的實踐。
「如果你們沒有聽錯,那為什麼一開始沒有分辨出來?」亞里士多德轉而去問那些幾近崩潰的聲聞家。
「之前的幾句話,不是我們老師原本的聲音。」領頭的聲聞家勉強保持著鎮定,「但最後那句『救我』毫無疑問是老師的本音。」
「這個人既然是酒館老闆,那又怎麼可能是你們的老師呢?」亞里士多德沒有在老皮洛士身上發現變形術的痕迹,「他的身體沒有改變過,那麼,能夠改變的只能是……靈魂?」
「奇怪啊。」一直沉默的色諾克拉底走上前來,低聲對亞里士多德說道,「任何有關空間的技藝都必須保證被造的空間可以容納製作者的存在,靈魂可以進入一些空間,那是因為那些空間本身是對靈魂開放的。」
「但人體則不同。」他接著說道,「一個人的身體只能容納一個靈魂,人的靈魂和身體的結合才能使得這個人是活人。所以,人體之中容不下第二個靈魂。」
「或許……這正是因為皮洛士的特殊之處?」亞里士多德回答他道,「酒館老闆之所以被稱為是『瘋子』,就是因為他在睡眠之中會活動,我曾把它診斷為簡單的夢遊症。但現在另一種可能性擺在我們面前:他之所以在夜間發瘋,是因為他本人的靈魂在夜間進入睡眠,而他體內的另一個靈魂蘇醒了。」
「一個人怎麼可能有兩個靈魂呢?」色諾克拉底說道,「他根本活不下去。」
「也許這是一種未知的情況。」亞里士多德說著看了看周圍的聲聞家們,「自然之中總是不缺少神秘,也許這個人就是一個特例。我聽說,他從小就有這個病症,被祭司們稱為『夜神的詛咒』——在夜晚他的靈魂不屬於自己。還是阿啟泰幫助他得到了城邦人們的接受,那麼,也許在那時,他的身體中就已經住著兩個靈魂了。」
「可是,那個時候菲阿刻斯可不在塔蘭頓。」艾薩拉插嘴道,「所以,這個人現在的身體里,有三個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