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金箍
李家主宅,站在院子里抬頭端望的話,怎麼看也只有兩層。在袁天罡的風水大局之內,那九丈方圓、專門用來面見百妖的會客廳,內里卻和七層的登天塔齊高。
眼下,單單隔著一扇單薄的木門,會客廳內外,皆是起了無窮殺氣。
最早察覺到房間里生了異變的人,自然是那端坐在門口聚精會神的小矮子袁天罡。當天蓬緩緩說出最後一句話、再次提到「驚天變」后,他便有三分按捺不住,單手扶住膝蓋想要起身奪個先機——家主年少,可能並不曉得李家與天蓬之間的似海恩怨,言語之中自然毫無避諱……萬一這天蓬受不住刺激一時胡來,豈不是要出大事?
其餘執金吾見袁天罡有了動作,各個都是手握武器屏住氣息,做好了隨時一擁而上的準備。
唯獨身後,那大器傳來了一聲不大不小的呼嚕,繼而大大咧咧地翻了個身繼續補覺。
袁天罡遲疑片刻,終是重新端坐好。論起來,大器自然要比自己更加了解天蓬的脾氣。既然他還能如此從容放縱,那多半裡面的事態並沒有太惡劣。
著實如此。
房間里,李海只是笑吟吟地走到了唯一的窗口旁,對天蓬的說辭似乎毫不在意。準確的說,天蓬的話在李海的耳朵里,更像是自家院子里兩隻螞蟻之間的恩怨一般不值一提。
「你欠我們家齊天的?」陽光揉著天地靈氣,投射在李海略顯妖艷的臉上。
天圓地方里唯一的南窗,永遠高高在上。放眼望去,入眼的並非什麼宅院。在這扇窗口,唯一可見的,便是遠處的一尊懸崖峭壁——這峭壁經歷萬年風雨打磨,鬼斧神工,竟然似是一尊女觀音像一般有了仙氣。而半山間,山峰側出一小片,惟妙惟肖更像是一隻捧著天地、蘊含萬物的手掌。數年之前,這裡的景色還是天地間一等一的繁茂;不過眼下這尊佛山的手心上除了一棵枯萎的桃樹,便空空如也,顯然有些大煞風景。
「不用裝模作樣。」天蓬目不斜視,淡淡說道:「朕知道,猴子不在五指山。否則,一向負責巡山的李大器肯定不會入了院子。」
「和齊天無關。」李海依舊沒有挪動自己的身子,望著窗外的風景似是入了神:「我只是想,要是在這破爛的五指山上栽滿海棠花,李棠就不會總想著去外面的世界了。」
言語之中,世間最為傾重的齊天,在李海這裡似乎也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並非是李海一再挑釁,而是在他眼裡,這廣闊天地間除了自己妹妹的傾國傾城之外,實在再無其他景色值得入眼。
此番言語,似乎出乎了天蓬的意料。
「每個人說的,都好像齊天是李家根基一樣……」李海收回了目光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翩然落座,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三分慵懶:「別忘了,齊天只是李家豢養的諸多妖怪之一,連執金吾都不如。我以為,你會懂得這個道理。」
忍無可忍的天蓬微微抬起頭,目露凶光,一隻手掌掀開了面前的珍珠垂簾,似乎要有所動作。
而毫無提防的李海只是側過身,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做工精巧的金箍。這小小的金箍映著陽光,散發出異樣令人窒息的氣息,充斥著整個房間。
天蓬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動作。看得出,他對李海手中的箍子頗有忌憚。
「嫦娥的事情,聽家裡執金吾念叨,我倒是理解……」李海把玩著手中的金箍,似乎好不容易提起了一點興趣,點了點頭:「但是,剛才你說你欠我家齊天的,我便……」
「別用你們李家那個喚畜生的名字,稱呼朕的朋友!」天蓬終是抬起頭,目露凶光:「齊天齊天……世人都忘了,他本是齊天大聖嗎!」
「只是閑言碎語,便忍無可忍了嗎?」李海似乎不懂為何天蓬忽然驟怒,懶洋洋地接了話茬:「還是說……你想試試我手中的金箍?那齊天再怎麼厲害,也是中了緊箍。如今你的本事,倒是大可以一試,看我李家是不是日薄西山,容得你們一眾妖怪放肆。」
天蓬起身,雙掌翻開,個中醞釀的妖氣肉眼可見,乃是無盡奔流。不可能的…眼前的李海才剛剛接任李家家主一位,不可能縱得了那三箍——他定是在虛張聲勢!
李海略微收斂了懶散之態,握著金箍坐直了身子——只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那天蓬即刻退後三步,如臨大敵。
呵呵。
「你以為,單憑自稱一個『朕』,便能和李家平起平坐?貽笑大方,貽笑大方啊。」李海忍不住笑,緩緩抬手略作遮蔽后,指了指天蓬原本的位置:「來,坐。」
此刻的天蓬,萬沒想到情況竟然會是如此生變。
「別怕……」李海把玩著手中的金箍,似是寬慰:「只要你不胡來,我便不會對你動手的。因為,這頂金箍的目標,我心中另有他人。畢竟這金箍、緊箍、禁箍來之不易,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出手的。簡單來說,就是……」
天蓬啊,你還不配。
門口的大器一個激靈,起了身揉揉眼,隨即走到了袁天罡身邊:「二當家。」
「怎麼。」袁天罡動也不動。
「我想進去,同天蓬……聊聊。」大器說著,摸出了腰間貼身藏著的骰子后,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腰布。
「用不著。」袁天罡開口回絕,毫不遲疑。因為即便隔著門板,他也知道,家主現在佔盡上風。想不到短短几年,李海便能夠在叔叔袁守誠的調教下精進如此,可以駕馭那李家的三大至寶之一的金箍……如此一來,這天蓬便不足為懼了。只要甩出金箍,便能解決掉這個心腹大患——
之後,執金吾便可以專心對付獅駝國三雄了。
「我得進去。」大器磨磨唧唧的,站到了袁天罡眼前不斷徘徊,弄的人心煩意亂:「剛才做了個噩夢,嚇得我不輕……我覺得我得進去,不然心裡總覺得亂糟糟的。」
「無禮!」袁天罡輕聲喝道——你一個邋裡邋遢的下人,做了一個噩夢,便要擾了主子會客?天下間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大器看袁天罡發了脾氣,不敢多說,只得低下頭,用指甲在自己手心一滑——隨即,大器抬起了手。袁天罡定睛一看,發現大器手心傷口裡湧出的血水,竟然漂泊而起,向著門裡的方向匯成細流。
縱水之術——天蓬的絕技之一。
來不及細想,袁天罡已經抽身而起,就要闖入會客廳護主。大器急忙抬手,按住了袁天罡的肩膀:「說好的,我去。他天蓬的招式,人越多反而越吃虧。」
說著,大器站在了門口,雙手扶住大門:「送我進去。」
袁天罡點頭,隨即用手指按在了地上,在門口橫七豎八畫了什麼。這一招,乃是袁天罡的風水大局中的一式:斗轉星移。如果不破解此招,但凡大器打開面前的大門,便也只能走到登天塔外面。
門縫泄出一陣塵埃,大器即刻推開大門,同時「哎喲」一聲,裝作是被袁天罡一腳踹了進來。
房間里,似乎並無任何異樣。李海看到入內的大器后,情不自禁抬起一隻手在面前揮了揮,似乎很在意大器身上的一股濃重汗臭。大器連滾帶爬,橫在了天蓬和李海之間,這才悻悻抬頭傻笑:「今晚就洗,今晚就洗。」
話聲未落,大器忽然整個身子飛了起來——準確來說,他手心傷口的血流似乎凝成了一股繩索,將大器的肉身拽得離了地面。而這股血流的另一頭,果不其然,是攥在了天蓬手中。
大門隨即重新緊閉。天蓬得了先機,當即反客為主,將大器推向了那李海。大器在空中手舞足蹈,卻脫身不得,壞就壞在自己周身血流乃是一脈相承,都已經被那天蓬所控制。眼瞅著虎背熊腰的大器就要砸在李海的腦袋上——
李海腰間的唐刀已經出鞘,毫不遲疑一刀便刺穿了大器的肉身,將他抵懸在了空中。同時,面對大器因為疼痛而扭曲的面孔,李海側了臉,嘴中說道:「好臭。」
隨即,刀刃被利落拔出,返回了刀鞘之中,而大器也重重摔在了地上。只是,大器胸前的傷口,卻沒有見到絲毫血跡。大器得了喘息,急忙將手攥成拳頭,斷了連在自己體內的血流。背後的天蓬不依不饒,正要繼續用招,卻見得眼前有一個黑點直奔自己而來。
天蓬即刻抬起兩指,夾住了襲來的這粒千斤骰子。另外兩粒,正在大器手中不斷拋玩。
「主子,不好調戲天蓬的。」大器背著身,對身後的李海說道:「他脾氣素來彆扭,識不得玩笑。」
「玩笑?什麼玩笑?」李海笑著,似乎不明白大器的意思:「是我說天蓬不配,還是我根本沒將齊天放在眼裡?」
大器沒有開口,只是朝著南窗瞥了一眼——那枯萎的山脈,似乎從不存在於世上。天地之間,只有這個窗口可以瞥見它的蹤影。眼下,那空蕩蕩的五指山,近在眼前。
「主子……你還是年輕。」大器搔搔頭,揉著胸前的傷口,嘴裡不斷嘟囔著:「咱家老不死的算命的,就沒和你說過這些事嗎?他當真老糊塗了。我就說嘛,當初就該讓老爺子當你的師父……只要是袁守誠教出來的家主,個頂個怪怪的……」
一番僭越的放肆之言,卻沒有讓李海有什麼反應。
大器還想繼續牢騷,卻猛然抬手,接住了被天蓬擲回來的那枚骰子。雖說大器看似接的輕鬆,實則中指已經骨斷。沒想到,這天蓬現在的力氣這麼大——
「主子,要不你先走?眼瞅著也該用早膳了。」大器思來想去,想出了說辭:「而且,我想跟天蓬聊聊……」
「你與他相識?」李海站起身,不經意念叨了一句。
「不不不,也沒什麼特殊的關係……」大器膽子有些小,急忙表明自己絕非是跟天蓬有什麼特殊瓜葛:「啊,老一點執金吾,都和他認識。」
「那便好。」李海點點頭,笑吟吟的表情一點沒變:「能勸他回咱李家,便是有功。畢竟,執金吾現在缺人嘛。」
天蓬聽得此言,當即開口:「朕絕不歸降!」
話聲未落,李海的身影已經逐漸模糊,隨即化作了一大片血紅的海棠花瓣潑灑在了地板上,只留下一陣醉人的芬芳肆意瀰漫。
偌大的房間里,只剩下了那天蓬和大器二人。
「水陸大會這麼多屆,能來這天圓地方見家主的屈指可數……」大器把骰子攥在了一隻手裡,然後搔搔頭,似有感嘆:「舞刀弄槍,你倒是第二個能把事情辦成這樣的。」
「要與朕動手么。」天蓬沒有理會大器的閑談,依舊殺意正濃。
「你這話便傷感情了。」大器似乎委屈巴巴,手中的骰子只是在掌心裡打轉:「之前咱感情還不錯,動什麼手嘛。」
「執金吾都是李家的看門狗。」天蓬一字一句道。
「我不是。」大器咧嘴笑了:「我是李家看山的狗熊。」
一句話出口,兩人都沒有了下文。良久,天蓬只是收了招式,一併放眼,朝著窗戶外的枯山望去。
「果然不在嘛……」大器看著空無一人的風景,搔了搔頭:「我也是今天才看到。」
「齊天不在,傳出去的話水陸大會定然生變。」天蓬開口,若有若無:「用不用殺朕滅口。」
「不用不用。」大器急忙擺手,表示自己真的不想動手:「去京城送銀子和紅錢的時候,我還心想著誰啊這麼大的陣仗。早知道是你的話,那破紅錢便不送回去了。多少年了,你藏的還真深。」
天蓬沒有表情,漸漸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朕不為難於你。」天蓬轉了身,似是打算離開:「水陸大會,就是李家死期。一切勝券在握。你若是逃了,朕便當你已經死了。若你執意要留下,到時候,便別怪朕心狠手辣。今日不殺李海,並非怕了。只是因為,朕定要他李家葬於天下百妖的眼前。」
幾句話說完,天蓬已經站在了門口,輕輕敲叩。隨即,大門似是耐不住力道,即刻敞開,外面卻是登天塔的七層。
待到天蓬身影消失,大器才坐在了地上。是的,我知道那金箍嚇不住你——所以我才要進來。畢竟,什麼東西能嚇住一個將死之人呢……
一場李家家主的面見,總算是有驚無險的過去了。看來,一切風波,都會留在水陸大會上再見分曉——
本該所有人都這麼想。
半個時辰前,就在天蓬剛剛上樓之際。
賓客房間,玉兔姑娘好不容易躲得遠遠的煮了一壺熱水,匆忙泡了一碗熱茶後放在了桌子上,自己急忙又躲得遠遠的——即便如此,茶杯里的水已經有了冰渣。
好在,飲茶之人並不介意。
「姑娘你別緊張,老朽就是來看一看你。茶不茶的,太客氣。」那飲茶的老者望著站在角落裡的玉兔,忍不住心中感嘆:真的很像。
而玉兔,此時怎能不緊張——對面的老者,可是身上穿著執金吾制服的。二十八宿與執金吾之間的恩怨,似乎從未斷過。更何況,對方正是執金吾的大當家,李靖。
「前輩有何指教?」玉兔一邊說著,一邊盡量不讓對方誤會到敵意。雖然身為二十八宿,但是玉兔實在不是好打好殺之徒。
「姑娘,可願意入我執金吾?」老爺子想了半天,沒來頭地說道。
「前輩有所不知,我有一重身份,乃是鎮邪司二十八宿。」玉兔不卑不亢,緩緩說道。
老爺子只是點頭:「未曾聽人說過。不過倒也無妨。只要你願意,我去同麥芒伍攀攀交情。問題不大,他應該願意割愛。」
不曉得為什麼,或許是因為聽到「麥芒伍」三個字,或許是聽到「割愛」二字,房間里的溫度瞬時間又下降了幾分。就連老爺子也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雙手抱肩,不住的揉搓,嘴中哈出的也是寒氣。
「多年前……我想想,幾百年了吧……」老爺子一邊打著哆嗦,一邊將杯中茶喝了個乾淨:「有一個很像你的人,在我幟下做執金吾。後來呢,有一個叫天蓬的傢伙,大大咧咧的,卻羞答答喜歡上了人家姑娘……我們就都笑話他。再後來吧,本來挺好的一件事,卻因為一隻猴子,壞了天下。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偏偏幾年前,又來了一場驚天變……我就知道,事情還沒結束。」
「老人家……」玉兔冷冰冰回答道:「你說的故事,我不懂。」
「沒什麼,不懂便不懂吧。」老爺子笑呵呵地說道,哆哆嗦嗦起身似是實在扛不住凍:「只是覺得,你與嫦娥真得很像,便忍不住多說幾句。人老了,就喜歡嘮叨。要是今日我還能回來,找個機會,同你好好說說這幾百年間的事兒……」
說著,老爺子戰戰巍巍,走出了房間。
門口,在一旁蹲著的人,正是李征。
「老爺子還是要去?」李征摩挲著自己的大刀,假裝不經意問道。
「一定要去。」老爺子出來后,總算暖和了些許:「白象知道袁天罡和大器帶天蓬去見家主,他倆自然是脫身不得。如此機會,白象不可能放過。此刻要是他想引我現身,多半是要對小姐有所動作。獅子傻,大鵬懶。只要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拿下白象,咱們便能專心對付天蓬了。」
李征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站起了身:「我隨你去。」
「別。我已萬全準備。」老爺子擺擺手,示意不用:「人多手雜,萬一傷了白象性命,那大鵬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只要打退白象,便可以兩全其美。」
是的。
這件事,只能自己去。
老爺子明白,如果有其他執金吾插手,萬一白象的酒壺裡有些不該被看到的東西被人看到了……那結局,只能是執金吾殺紅了眼,進而以命相搏。
為了李家,執金吾手足的情誼,只能靠後。
想到這裡,老爺子便邁開步子,朝著李棠房間的窗戶走去——是的,自己已經準備周全,定然不會有任何意外。
而此時,李棠的房間里,吳承恩意識仍然微弱地躺在床上。青玄候在一旁,只聽得外面一陣腳步聲。很快,本來反鎖的房門竟然被輕易打開,卻是李棠慌裡慌張地跑了進來。
看到來者是李棠,青玄這才鬆了一口氣。
只是沒想到,李棠看到自己閨房裡的兩人後,卻是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問道:「你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