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牢籠
冗長的儀式告一段落。
李家新任家主對於天下的祈福與宣告,很快便結束了。
天圓地方之中千萬盞燈火拚命燃燒,似是在為自家主子喝彩,又像是想要照得下面心懷鬼胎的百妖無所遁形。
水陸大會第一天的正式內容,便算是全部結束。雖說一切順利,但是捧著茶的牛魔王還是嘀咕著,天色尚早,總覺得儀式上略微倉促。看來啊,這李海到底年輕,不知道那繁瑣排場的重要……
不就是風水大局被人打了個針眼兒么,李靖和袁天罡怎麼會這麼沉不住氣。場面,到底是要做給別人看一看的。
李海握著腰間唐刀,並不與任何人對視;他的腳下盤旋著一股濃厚真氣,將身上的紫金綉袍吹得獵獵作響。背後陰影里的袁天罡此時已經滿頭大汗,心中也滿是羞愧——剛才吳承恩打穿的針眼兒萬一要是朝著家主位置襲來,咱李家豈不是要貽笑於天下?
風水大局,素來是李家宅邸堅不可摧的最後一道保障,也是李家人敢於將天下群雄召喚於面前的信心所在。袁天罡負責運籌風水大局,從未出過此等紕漏。
「倒是小瞧了這小子。」袁天罡瞥了眼場中被李靖定住的吳承恩,心底的怒氣愈演愈烈。但眼下他還發作不得,一心只是用真氣護著李海,誓死不能再出任何破綻。
李海卻是輕鬆笑了笑,其實執金吾們不必如此在意。如果剛才吳承恩的真氣朝自己襲來,反倒方便:自己手中按捺已久的唐刀,便可以名正言順地當著妹妹的面,去貫穿那小子的心臟,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百妖見這李海宣告完畢后便一語不發,眼神只是似有似無一直掃過那場中的吳承恩,皆是不解。這任家主,與以往都不相似,妖里妖氣地反倒像是個女子,總不能是對場中的那個年輕書生「另眼相看」了吧……
終於,李海轉了身,在李靖和袁天罡的周密保護下,一步一步拖著自己的綉金紫袍,第一個步出了天圓地方。而本該一同前行的李棠,卻在走了幾步后便止了身子,似乎有著別的打算。
李海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只是任由自己的妹妹留下。
其他執金吾分批次而行,井井有條。殿後的,自然是那邋遢的大器。不過他倒是不介意,拉著李晉一併留下。
其他賓客,這也才慌慌張張起了身,都是急忙走向了那片海棠林子,生怕走晚了會有什麼是非。
而沙場內,吳承恩這才感覺到渾身一松,重獲自由。風裡雷、雨中靂兩兄弟幾乎也是同時一個踉蹌,急忙又比出鉤爪;但是周邊已無觀眾,二人出風頭的興緻大減。但見這吳承恩似乎也不想繼續動手,二人便抱了抱拳,算是後會有期。
天圓地方內的燭海,每走一個人,便會熄滅一片。漸漸的,房間里昏暗了下來,遠沒了剛才的燈火輝煌,讓人倍感疲憊。
待到執金吾也散的七七八八,青玄和李棠這才下了場。未等李棠開口責怪,吳承恩已經老老實實站在了李棠面前,眼睛一閉心一橫:「是我錯了。喏,今日便給你砍一刀解氣。」
李棠本是憂心忡忡卻也怒氣沖沖,見到吳承恩頭一次這般老實,不由有些猶豫,但她仍是側手握住了刀柄,盯著吳承恩道:「好,那你便不要再躲。」
「不躲。」吳承恩低著頭,低聲說道:「給你家添了這麼大的麻煩,雖說挨一刀也是於事無補,只求你能略微解恨。」
青玄來不及顧及二人鬥嘴,抬起一隻手搭在了吳承恩的肩膀上,以五行之力替吳承恩療傷。吳承恩的胳膊雖然只是皮肉傷,卻也略微觸骨。萬一留下什麼後遺症,豈不是大患。
萬沒想到,李棠真的拔出了她的錦繡蟬翼刀,而且直直一刀劈向了吳承恩的面門——李棠心中其實的確有氣,覺得吳承恩此刻只是抖機靈逗自己開心;這吳承恩素來膽小如鼠,他說不躲便不躲?
嗯,吳承恩這一次,還真的沒有躲。
刀刃之快,已經貼到了吳承恩的皮肉上,就連青玄也沒有時間反應。歸根結底,青玄沒有料到李棠會真的下刀。
李棠咬咬嘴唇,看著吳承恩閉著眼等死的樣子,心中終是不忍。頃刻間,劈到吳承恩面前的錦繡蟬翼刀突然化作無形,取而代之的乃是一股肉眼看不清的神火。這股驟熱四散而開,如同江流一般,只是細緻沖刷了一遍吳承恩的周身,抹去了剛才那風裡雷兄弟留下的些許妖氣。
而站在賓客席的大器和李晉看到這一幕,皆是頻頻點頭。
「小姐真是不可限量。」李晉坦言,看著那化作火焰的刀刃以流水之勢變化無窮,嘖嘖讚歎:「金、水、火,三重五行之力卻渾然一體——這才半年而已,老爺子調教得不錯嘛。尤其是水與火,素來鮮有人可以用得如此得心應手。要知道,水火不容……」
大器也是點頭,但是思路卻明顯與李晉不同:「恩公有兩下子啊,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小姐這般好脾氣。照這麼下去,指不定以後恩公不僅是恩公,咱們還要改口叫姑爺呢。」
話一出口,李晉趕緊捂住了大器的嘴巴——大器胡言亂語倒也罷了,可千萬別連累了自己。
天圓地方快要空了,在青玄的小心呵護下,吳承恩的胳膊已經好了大半。旁邊的李棠也不再責怪,只是接過了吳承恩手中新的龍鬚筆細細把玩,覺得有些稀罕。尤其是那根羽毛,李棠在蘇缽剌尼的髮鬢上見到過好幾次,格外別緻。
一個緩慢而又謹慎的腳步,走入了沙場之中。
吳承恩抬頭望去,卻見來人正是那一直小心翼翼的銅雀。銅雀照舊是戴著那副鹿皮手套,招手示意吳承恩去他身邊。
「有話過來說。」吳承恩左右看看,這裡現在只有青玄和李棠,並無外人,銅雀大可不必避諱。而且,這銅雀鬼鬼祟祟,吳承恩反而不樂意過去。
「你來。」銅雀站在原地思來想去,終是開口:「有些話,麥芒伍要我轉告於你……」
本來之前,銅雀心中的措辭,還是來給吳承恩送東西的。但是就在剛剛,銅雀心中有了些變化,只說是傳話。
遙隔千里,銅雀突然抬頭看著月空——麥芒伍啊麥芒伍,原來如此。一瞬間的融會貫通,銅雀忽然猜透了那命懸一線之際麥芒伍的連番安排。
布局,著實厲害。
只是……看著滿臉不情願朝著自己走過來的吳承恩,銅雀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更大的算盤:這枚棋子,現在可是在自己手中。
銅雀已經拿定了主意:這盤好棋,無論如何也要參一腳。
至於其他人,則是各有各的心思。
水陸大會第一天散場后,牛魔王本想著趕緊躲進登天塔里,千萬不要惹什麼亂子。沒想到在海棠林子里沒走幾步,便看到了遠處林子口、同樣是小心翼翼避開眾人目光的九尾仙狐。但見月色下,映著這好看的海棠花海,九尾仙狐的臉上也是透著羞紅,似是在等待什麼要緊人。
到底是誰幫自己擋下了一招,九尾仙狐心中大體有個答案。只是,既然對方不肯點破,便是有所避諱,自己自然更是不好開口。倒不過,也可以借著夜色,只是敬對方一杯水酒,便不會惹人閑話了。
牛魔王並非不想過去……但是林子口負責值守之人,偏偏就是紅孩兒。此時此刻,牛魔王自然是露面不得,只能躲在林子里,希望那等人的姑娘可以先走。
紅孩兒倒是盡忠職守,看到這九尾夫人一直在此徘徊,便上去盤問幾句,擔心是否有什麼要廝鬥的情況。一答一問,紅孩兒還算客氣,絲毫沒有小瞧這百妖排名最後一位的仙狐夫人。
牛魔王知道紅孩兒前些日子見到了自己同這仙狐一起喝酒,生怕紅孩兒刁難對方。眼下見紅孩兒絲毫沒有為難的意思,心中才算是長出一口氣,臉上也情不自禁掛了笑。想不到紅孩兒年紀輕輕,辦事倒是極有分寸。聊了幾句后,還做了個請的手勢,要親自送那九尾仙狐回去——確實啊,這種是非之地,一個女子怎麼可能行得方便。
唔?奇怪,紅孩兒引的路,方向為何不是群英嶺呢……
登天塔門口,天蓬趾高氣昂,帶著三國師率先入內。一路無事,幾乎連個人影都沒有見到。看來,大部分人都是避諱著登天塔內的客人。
至於那同樣不可一世的獅駝國三雄,今日歸來,卻顯得隱忍了幾分。
白象是故意錯開了時間,避免和天蓬在狹隘的登天塔口有任何接觸。青毛獅從天圓地方里出來,臉上便一直都是毫無表情,又像是隱著一股子憋不住的笑。這才是最危險的狀態,遠比平日里的暴跳如雷更兇險萬分。萬一在這個檔口與那天蓬起了衝突,不鬥到一方死掉,大哥是絕對不會收手的。
這樣豈不是讓李家坐收漁翁之利?所以,此刻萬萬與那天蓬要保持距離。
無面之人從李家林子方向歸來后,已經在這登天塔門口跪等許久。看行蹤,他自然是出了天圓地方之後先去了外面林子變裝,才重新露臉。而且,這次行程里,無面之人也得了一些重要情報,不得不前來稟報。之前那天蓬與無面之人擦身而過,壓根不予理睬。
又等了一會兒,白象等人才遲遲歸來。無面之人抬頭,輕聲請安。那蘇缽剌尼老老實實,緊緊跟在青毛獅身後三步距離,乖巧得如同一個小媳婦。
白象見左右沒有外人,低聲朝著無面之人下了吩咐:「你速去尋幾個好手,好讓大哥殺了解癮。」
無面之人點頭稱是,卻保持著跪姿依舊沒有離開,顯然是有事情想要單獨稟報。白象見狀也不含糊,只說讓蘇缽剌尼先跟著一臉陰沉的青毛獅回房間,自己還有事要處理。那蘇缽剌尼縱使再不悅,卻也只能乖乖照辦。不過蘇缽剌尼看向白象的表情略帶哀求,似乎是很怕自己和大哥單獨相處,懇求著白象早些回去。
白象給他一個眼神,讓他安心,目送二人離開后,才看了一眼無面之人,問道:「何事。」
果然,無面之人在袖口中略一摸索,掏出一根草芥,捧著遞給了白象。白象接過來左右看看,卻無印象。
「大耳妖,遠山的一個寨主,負責李家外圍駐防。」無面之人知道自家主子不會對這種小角色有什麼印象,便開口解釋道:「半個時辰前死的。」
白象略一沉思,抬高了手,仔細看了看化作了草芥的大耳妖屍體:自己這手下素來沉穩,能讓無面之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稟報的事情,自然不會是小事。
透著月光,卻能看出一些端倪:大耳妖身上的傷口極為罕見,看得出應該是火器所致。比起身上那些彈丸留下的駭人洞眼兒,大耳妖七竅流血的樣子也是有些令人起疑。
「火器也還罷了,看他這狼狽樣子,卻像是挨到彈丸前就已經被什麼東西震死了。」白象有了定論,便隨手一扔,讓那草芥隨風而去。
「水陸大會召開的檔口,死了三個寨主。看路線,極大可能是有人從外至內殺了進來。但是凶人是誰,帶了多少人,是什麼目的,都不知道。」無面之人低聲稟報著。
「廢物。」白象略有些氣,掏出了腰間的白紙扇給自己消火:「倒也不指著他們成什麼大事,各自都只是些佔山為王的主兒罷了。但是,何來已經死了這麼多人,卻沒摸清對手底細?」
「對方行事縝密,沒有留下一個活口。」無面之人繼續稟告:「我擅自安插的暗哨,也沒有了回稟,估計下場也是如此。」
白象思來想去,慢慢收了扇子,示意此事先告一段落。無面之人抬頭看看夜色,最後說道:「一個時辰內,我帶大當家的食餌過來。」
白象點頭,無面之人身影一閃便去辦事了。
走向登天塔,白象心中不免疑霧重重:事情可能比無面之人稟報的還要嚴重一些;到底是何方神聖,在這個節骨眼上逼近李家宅邸?自己已經部署緊密,五十里一設防,周邊其他寨主卻都沒有發覺到五十裡外的手足被人殺了個精光。看來,這凶人卻有些本事。
哪方勢力呢……算得出的,要麼就是二十八宿有人來了這邊;要麼,就是牛魔王身邊那些忠心耿耿的舊部?
是福不是禍,待這凶人殺到眼前再做打算也不遲。
白象一邊思索一邊上了樓。推開門,白象登時也有三分緊張。只見平日里回來便睡的青毛獅站在昏暗的窗口旁,一動不動。而蘇缽剌尼則是坐在桌子邊上,表情也有幾分小心翼翼。
「你頭上的金『無』,可謂難得的信物。之前我與你大哥安排你與李家小姐結親,也不見你贈予對方……」白象念叨著,坐了下來,嘴上數落著蘇缽剌尼:「你卻隨隨便便,送了那毛頭小子。倒不是你兩位哥哥小氣;他若是要金山銀山,家裡湊一湊也不會駁你的面子。但是,這『無』並非有價之物。萬一的萬一,這小子有一天與咱獅駝國對上,豈不是要壞大事?尤其是大哥一直對你寄予厚望」
「我是覺得,交友一事不大,沒必要讓兩位哥哥費心……」蘇缽剌尼開了口,明顯是想糊弄過去。
青毛獅轉過了身來,尾巴甩了甩:「不費心,怎麼輪得到我和你二哥費心呢,是不是啊蘇公子。你已經長大成人,自然是獨當一面的年紀。我和你二哥俗里俗氣,怎配得上替蘇公子操心?老了老了,今番回了獅駝國,我便昭告天下讓位於你。從此以後,你就是獅駝國的大當家,以後,你是我大哥,你便可以自由自在的過日子了。」
「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有些事,你和二哥管得也太緊了些。」蘇缽剌尼被一番搶白,臊得更是不自在。話沒說完,蘇缽剌尼猛然騰空而起,浮在了空中。而剛才自己坐著位置的石桌石椅,已經憑空被什麼東西狠狠嚼碎。青毛獅依舊只是站在原地,眼睛越瞪越大。
白象更是目瞪口呆:老三,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脾氣,為何還要頂嘴?
「讓老三趕緊走……快點……」青毛獅顫抖著,對白象說道。同時,青毛獅用爪子狠狠地劃過了自己的面孔,留下了道道傷痕,同時用盡全力,控制自己讓開了窗口的位置。
「大哥……」蘇缽剌尼還要開口,卻被急忙奔來的白象用鼻子推了推,示意他趕緊從窗口出去。
白象此時也是緊張,嘴裡只能勉強寬慰道:「沒事,大哥他明天早晨便好。二哥已經令人去取『葯』了。老三你先去和朋友喝杯酒,待到天明我去找你……趕緊走,越遠越好……」
「讓他趕緊滾!來不及了!」青毛獅跪在了地上,喘息聲越來越大,終是發出了野獸的嘶吼。蘇缽剌尼見狀知道耽誤不得,即刻化作一道金光從窗口飛了出去。
蘇缽剌尼振翅而飛,心中總是有所愧疚,萬沒想到自己一時高興送了吳承恩羽毛后,竟惹得自己大哥氣到如此地步……實在不行,自己去和吳承恩商量商量,再討回來?
正在胡思亂想,蘇缽剌尼忽然久違地渾身一涼,同時向下看去——自己的腳裸竟然被追過來的青毛獅一把拽住,而青毛獅不依不饒,朝著自己張開了血盆大口,眼神之中只有混沌。
竟然靠著一躍便能追上自己——蘇缽剌尼知道,自己終究大意,已經失了先機。現在蘇缽剌尼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希望大哥是直接來追自己的……否則,登天塔里的二哥怕是已經出了大事。
萬里高空之中,只剩下了一身金光的蘇缽剌尼,還有那渾身蔓延著殺氣的青毛獅。
「先吃你,再吃姓吳的。」青毛獅咧著嘴,冷冷說道。
蘇缽剌尼身後的金光雙翅猛然一收,腳踝便順勢化作了一道金光,從青毛獅的爪縫裡泄了出去。青毛獅一下子抓了個空,鬆開爪子只剩下了無數光芒羽毛隨風而散,身子沒了支撐便開始向下墜。
能夠不戰而逃,這結果便是最好——蘇缽剌尼想著,雙翅一展,正要脫身而去——猛然間,有什麼東西,阻住了自己的去路。蘇缽剌尼心中疑惑,上下摸索一番,忽然發覺,這和天圓地方中的真氣壁壘如出一轍。
而青毛獅摔下去不到半里高度,也被什麼東西撐住,摔在了半空停了下來。
袁天罡,已經鋪開了風水大局——是的,這李家裡面發生什麼事,都逃不過袁天罡的監視。蘇缽剌尼閉上雙眼,輕輕呼吸,這口氣被風吹出去又返回來,他心裡已經有了數——這是大小百丈有餘的真氣牢籠。
一如天圓地方中的沙場。
不,不可能……天圓地方之所以固若金湯,靠的便是李家宅邸里蘊含的天地靈氣;說穿了,袁天罡只是一個工匠,靠的是手藝,不是力氣。而在這半空中憑白弄出足以困住自己的真氣牢籠,便必須由那袁天罡自己的真氣所鑄造——
那小矮子何時竟然有了這麼深厚的真氣!?
而且,此時此刻用風水大局困住蘇缽剌尼與青毛獅,明顯是要他們兄弟相殘,讓李家坐收漁翁之利。
「這下……」蘇缽剌尼收了金光,緩緩落在了青毛獅的面前:「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