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海市蜃樓
「……夜空中憑白落下一道黑影,遮天蔽日地墜向京城,仿若天禍降臨一般。看那閃爍著紅光的輪廓,規規整整,朦朧中倒也令人察覺似是一件兵器模樣。只是,需要有人可以身影壯如泰山,才配得上、耍得起這般兵器。
青玄與鎮元二人抬頭看看,知道撐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殺招便至,於是一併上了半空,打算釜底抽薪,先解決那黑暗中的妖影。當二人實打實用腳踩在這根棍子上,才發現事情並沒那麼簡單——腳底難以形容的觸感令人十分不適——棍子外面爬滿了一層層不知道死去多久的妖屍,妖屍們手腳互相緊緊纏繞在一起,彷彿幕布一般緊湊,死活不肯露出內里兵器的真面目。
這屍棍足有十五里路長短,另一端還藏在雲內。青玄也不含糊,指了指雲端示意鎮元跟上,二人便邁開步子,去尋那將要犯下天條的罪魁禍首。
想必,躲在雲端的妖物有所察覺——那棍子本是橫著下落,卻忽然間被人在一端加了幾分力氣,彷彿要將天地傾覆一般。破了雲層,那妖猴齊天,果然已經蹲坐在頂端,安心地等待著其他人對他發出挑戰。
想不到,這齊天身材精鍊,高矮只與青玄相仿,竟甩得動這根屍棍。鎮元何曾見過此等妖物,自然是心下一慌,忘記了之前青玄的叮囑,手中已經亮出紙筆,準備與那妖猴一戰。青玄卻抬手攔住他,再次交代千萬不可泄出絲毫殺氣,否則二人將劫數難逃。說罷,青玄便隻身一人,朝著那齊天又邁了幾步。
齊天見到青玄,終是起身,朝著對方伸出了攤開的爪子,雲里霧裡念叨了一句:
還給我。
凜冽的妖風隨即劃過夜空,不詳的預兆開始籠罩整個世界。
青玄緊了緊身後的禪杖,然後上前,似是與那齊天聊了幾句。但是那妖猴又何曾講過道理,只是痴痴地詭笑,攤在面前的爪子似乎愈發不耐煩,幾經抽搐才沒有斷然握緊。
鎮元自然是擔心青玄安危,不由得抬頭細看——無意間,鎮元與那齊天四目相對——
生而為人,自然是避禍趨福。當鎮元看到齊天雙眼之際,已經不自覺地握住紙筆,準備下手——這有著禍害蒼生嘴臉的妖猴,絕不可留下遺患人間——
青玄也察覺到了身後的鎮元壞了規矩,急忙想要轉身——
屍棍終究是豎著劈開了京城——恐懼比天崩地裂的響動傳播得更快,發自靈魂的哭喊聲是隔了一刻才哀嚎起來,久久揮之不去。那既非是哀悼於疼痛的悲鳴,也絕不是想要求生的呼救。聲響之中蘊含的,只有絕望。
統領著蒼生萬物的聲響,便只剩下了一句話:吾乃齊天大聖。
從那一刻起,鎮元便知道,自己的師兄失手了——雖然二人早有完全準備,卻還是沒有攔住齊天的這一棍子。此刻,鎮元卻也知道,師兄絕不可能與齊天交涉成功。
此等妖孽,只有收入書中,才是世間解脫……」
如果說風雨二妖被銅雀分發的書卷中那些細緻描寫嚇得丟了魂,倒也不算是什麼新鮮事;畢竟方才其他大妖在看過書卷內容后也都噤若寒蟬。只不過,他倆資歷實在是太淺了,未曾與這猴子有過直接接觸。「齊天」這個名號更多的只是存在於百妖一直有所避諱的嘴中。說到底,風雨二妖所畏懼更多的則是掌控齊天的李家。
十五里路長短的兵器?風裡雷想到這裡不禁想笑幾聲替自己壯膽:這一看便是胡謅亂造,十五里啊,那豈不是比李家的宅子還大?堂堂一個齊天大聖,總不能操著一座大宅子去打架吧?這書生,倒也真是敢想。
然而,風裡雷沒注意到——在場的那些大妖,卻一個個都沒有察覺到書中的不自然,彷彿吳承恩寫的故事頗為真實。
略略掃了幾眼書卷之後,風裡雷刻意將書卷收進懷裡,然後瞄了幾眼一旁的吳承恩——之前與這書生交手,雖然確實有幾分本事,但是只要他們兄弟倆認真配合,吳承恩絕不是對手。所以,風裡雷才可以斷定,書中所說的經過,多半只是這小子的臆想罷了——他要真有收服齊天的本事,自己昨天便會殞命,哪還會有今天的光景?
那雨中靂,顯然心思要細緻幾分,看完書卷之後臉上血色全無,卻還是咬了咬嘴唇,硬著頭皮對銅雀開口道:「銅雀,咱們是來爭地盤的,不是來考狀元的!你叫一個書生胡亂寫了當年驚天變的事情,現在又分贈於眾人,到底是何居心?難不成你想暗示天下,這書里說的是事實?李家的齊天被區區一個白面書生封印了嗎?呵呵呵,這不要臉的謊話,你嚇唬誰呢?」
幾句話,雨中靂巧妙的將李家拉入了自己的陣營;思來想去,李家是絕不肯承認齊天不在的;這樣一來,只要李家的人開一句口,說齊天其實在李家,那麼這本書中的離奇故事,便只能算作天方夜譚,也便可以忽略剛才瀰漫在天圓地方之中那股令人抬不得頭的威懾力了。
只是,這等耍了小聰明的爭辯,與作為生意人的銅雀相比,自然差了數個檔次。銅雀依舊笑臉吟吟,說道:「這位英雄誤會了。小人只是一個生意人,今日所作所為,只是想與諸位交好。而且,書中故事,並非是想給諸位看第一章。咱們談的,是南疆歸屬;書中有一章節中說得明白:那南疆之前的主人捲簾,便是被吳公子所收服。」
「放屁!」風裡雷高聲罵道——自己畢竟沒有親眼目睹過齊天的本事,但是捲簾的手段卻是歷歷在目,絕不可能敗於那個書生。聽到這裡,風裡雷才敢斷言,這個銅雀只是招搖撞騙,所作所為只是為了瞞天過海,想要稀里糊塗便將眾人嚇退,從而在李家手裡獲得南疆的統治。
席間一陣騷動。風裡雷聽得這股風聲,心中覺得自己佔了上風:看來,眾人都是起了疑心。
只是,天圓地方里,眾人並非是在聽銅雀和風雨二妖吵架——他們都清楚看到,那天蓬已經起了身,不急不緩,一步一步入了正中的沙場。
「家主,小心了。」李靖和袁天罡一左一右,走到了李海身前小心護住,生怕這天蓬有什麼動作。而另一旁,大器也悄悄地點了點李棠的刀鞘,示意李棠向後撤一步。
「若爭南疆,便下來。」天蓬落場,短短几步路,卻引得他咳嗽聲些許嚴重。風裡雷開始並未察覺身後多了一人,聽到咳嗽聲后才像兔子一樣猛然回身一跳,上下打量見是天蓬,這才又放寬了心:這老不死的,雖然看起來還是壯年,但聽那發自經髓的咳嗽,恐怕已經是時日無多。想來天蓬以命相搏,就是想要在將死之際留下些許關於自己的傳說吧。
「朕說……下來。」天蓬見場內沒有人有動作,便用腳尖在身下輕輕一點;沙場上的土壤迅速綻開漣漪,眾人眼前的景色便開始一併飄忽,抖了幾抖,令人頭暈眼花。待眾人好不容易穩住了視線,卻看到沙場內,那炙蜻蜓、銅雀和妖僧大銘都已經落了進去。
主位上,李靖不動聲色,而袁天罡的臉憋得有些發紫,彷彿剛才有什麼無形的東西衝擊著他置於沙場正中的真氣壁壘。另一邊,大器耷拉著袖口,遮住了李棠的雙眼。
「天蓬擅水,這招『海市蜃樓』萬不可看,否則便入了他的結界。」大器小聲對李棠說道。一邊說著,大器一邊擔心地抬了抬頭——要知道,毫無防備的吳承恩離這一招更近。
好在青玄的動作也是如出一轍,抬手垂下袖口,遮住了想要看熱鬧的吳承恩。
此刻沙場之中,最從容的人仍舊是銅雀。雖然他那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如意算盤已經落空。不過,其他目的倒是都達到了。
那風裡雷可不知銅雀所思所想,此刻他已經抽出了腰間的兵器,哇呀呀怪叫一聲:「既然都湊齊了,那咱們便來吧!說,哪個不怕死的要做我兄弟倆的對手?」
「朕。」天蓬開口,似乎懶得再多說一個字。
那妖僧大銘和炙蜻蜓,卻也同時調轉了身子,朝著天蓬警惕。只因為,地上如同湖面一般的詭異漣漪,依舊沒有消失。
「你們一併上。」天蓬緩緩掀起了半面一直遮面的珠簾,開口說道:「朕……等不及了。」
還未等有人回應,風裡雷已經握緊了妖刀,迎面便朝著天蓬砍去。風裡雷粗中有細,單是看天蓬座次,心中便猜測他應該有幾分本事;再看這天蓬穿著,雍容華貴,明顯是靠法術謀得的一席之地。對於這種人,自然要先聲奪人,從始至終近身纏住對方,讓他沒有機會施展本領便能獲勝。
雨中靂與自己兄弟心意相通,自然揣摩到了風裡雷的意思,他急忙隱了氣息,準備在天蓬分心的一剎那間出殺招——
著實,天蓬似乎確實不擅長於近身的拳腳。但見風裡雷殺至面前,他看也不看,咳嗽一聲后,巍巍戰戰說了兩個字:「跪下。」
噗通一聲,風裡雷死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忽然間雙膝一軟,規規矩矩跪在了地上。即便自己此刻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覺得全身的血脈都在和自己作對。
「小心,天蓬擅水。」妖僧大銘並沒有去用身後的漆黑鬼棺,反倒是從腰間摸出了一把枯草——畢竟雖然外形上毫無破綻,而大銘內里卻是白象身邊的無面之人。他知道天蓬絕非一般對手,眼下只有一條路,那便是且打且退。現在,炙蜻蜓倒也算是一個用得上的幫手。
炙蜻蜓面無表情,雙眼早已經閉了起來。他抬起手,天圓地方憑空騰出了幾枚星星——細看之下,原來是幾隻光芒耀眼的靈動蜻蜓。這光色,直叫天圓地方裡面漫天的燭台黯然失色。
「沒有水,看他如何。」炙蜻蜓悄聲說了一句,手指畫圈;幾隻蜻蜓便朝著天蓬衝去。顯然,天蓬的底細,炙蜻蜓也是略知一二;那傻乎乎的風裡雷入了海市蜃樓,周身血液便如同流動的江河,化作了天蓬手中的傀儡。所以,天蓬要你跪下,你便只能跪下。想要與天蓬一斗,便萬萬不能著了他的路數。
幾隻蜻蜓已經近了身,正待要撲向天蓬——誰想到那風裡雷身法忽然利落,原地騰空揮刀便砍;妖刀觸及到蜻蜓那只有筷子粗細、脆弱的軀幹后,發出了脆響。細看之下,原來斷掉的竟然是風裡雷的兵器。
「蜻蜓?」天蓬冷笑,心中念起的卻是這般招式中最顯赫的人物——六翅烏鴉,血菩薩。
「唉呀媽呀……」縱使兵器斷掉,那風裡雷的身法尚存,整個人影一直上躥下跳地用手中的斷刃不斷擊退襲來的蜻蜓。躲在暗處的雨中靂倒是驚疑不定:一來,是自己兄弟為何竟然替那天蓬出頭?二來……自家兄弟的身手自己一直耳聞目染,為何忽然之間變得這麼厲害,全然比之前高了三個檔次不止!?
思來想去,雨中靂最終面露竊喜:莫非自己兄弟一直隱藏實力,為的就是一鳴驚人?
可惜,事與願違。風裡雷現在不過是天蓬手中的傀儡,自己要做什麼全然無法控制。他現在只是化身為一面身手極佳的盾牌,不惜代價護住了身後的天蓬罷了。
確實,是不惜代價。風裡雷雖然動彈不得,但是感覺卻很清晰——腕骨、腳骨和肩膀的骨頭,都已經吃不住與那蜻蜓幾個回合的硬碰硬,斷的斷,裂的裂。肉搏戰之中,出招之際總要留有餘手,為的是收招和給下一擊做足準備。但是天蓬用人,卻是超越了風裡雷肉身可以承受的極限,招招都是實打實的硬碰硬——那幾隻蜻蜓的走位招式又異常刁鑽,風裡雷甚至需要將自己的胳膊扭斷,才能擋住死角襲來的蜻蜓。
趁著雙方交手空當,炙蜻蜓瞥了一眼旁邊的妖僧大銘——或者說是無面之人——他忽然間手指一彈,但見所有蜻蜓忽然間迸發出五彩光芒,令人不得直視。無面之人抓住天蓬移開視線的瞬間機會,抬手吹下了握著的三四枚乾枯草芥。
草芥未曾落地,便被妖光摧毀,化作了粉末。偷偷看到這一幕的雨中靂不禁冷笑:看來二人的配合,並不流暢。眼下既然自己兄弟擋住了炙蜻蜓和妖僧,自己的目標,便剩下了那還在觀戰的天蓬。
想到這裡,雨中靂抬起手,正待要喚出妖氣,身子卻猛然一抽,彷彿移形換影一般到了天蓬的另一邊。地上的草芥殘渣驟然聚起,化作三個手握長矛的枯萎士兵,朝著雨中靂的胸口便刺了上去。
雨中靂還未等掙扎,胸中的血已經噴洒而出,濺在了那些枯萎的草芥之上,潤透了枝葉。染了妖血的屍兵身子一抖,轉頭越過了天蓬,矛頭便朝著後面的炙蜻蜓本人刺去。
炙蜻蜓不慌不忙,再次喚出幾隻蜻蜓,布著陣法想要阻擋住襲來的長矛。
「躲。」無面之人並不多說,自己率先移開身子。炙蜻蜓聽完,也不爭強,順從的一併避開。蜻蜓頂在屍兵身前的血跡上,忽然間掙扎片刻,墜在了地上,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靈性,化作了枯萎的軀殼。
還未等得炙蜻蜓有所反應,風裡雷、雨中靂兩兄弟同時騰空而起,像兩隻被人操縱的巴掌一般,以肉身拍住了中間懸浮著的幾隻發光的蜻蜓。二人面貼面,都是血肉模糊,已經沒有了神智。
一旁的吳承恩尚未瞧出來內里究竟,只是心中奇怪:撇開銅雀不算,為何沒有人對中間最趾高氣昂的天蓬下手,反倒是四人之間開始了大亂斗?
而在旁邊坐著的牛魔王一臉焦急,看著炙蜻蜓要吃虧,猶豫著自己該何去何從。
能看得懂門道的賓客,心中都知道天蓬已經技驚四座。這番下馬威,可比昨日里風雨二妖來得兇猛太多。
只是,似乎此等搏鬥,依舊入不得李海的法眼。他只是打了個哈欠,倍感無聊。
而李家的執金吾,趁著沙場內幾人僵持,也已經悄悄開始了行動。
站在主座旁邊的袁天罡低聲吩咐幾句,身後幾人便一一消失不見;而李靖,則是捋著鬍子,朝著賓客席里主管李家氣候的大白散人望了一眼。大白散人抬頭,與他對視片刻后,便點了點頭,借故起身離去。
剛出了賓客席,大白散人便已經施起法術。一時間素來萬里無雲的李家林子登時便烏雲密布,天色彷彿跳過了兩三個時辰一般,進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午夜,再也看不到一絲星光。
當然了,天圓地方之內,本來抬頭就只有石壁,自然是無人知曉外面的變化。
「要做到這一步嗎?」大器不知何時已經湊到了李靖身邊,開口問道:「是不是有點……有點太那個了……」
「天蓬擅水。」李靖面無表情,捶了捶自己的老腰:「總不能,叫他用出了『銀河』之後再做打算。」
李靖摸出了懷中的寶塔捧在手中,目光盯死了天蓬:沒了星光,倒要看看你還能如何翻身。
突如其來的黑暗,籠罩了整個李家。
林子深處,麓國師把玩著扳指,抬頭看著驟暗的天色,緩緩起了身。而他身後,整齊劃一地紅衣軍團,也一併起立。
「暗號來了。」麓國師摸索片刻,轉身對一眾兵士亮出了腰間的虎符:「神機營,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