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它
胸口的聲音依舊在喃喃自語,但是卻沒有影響一心向前的吳承恩。
吳承恩在李家巨大的宅邸奔跑著,時不時停下腳步用鼻子嗅一嗅味道——百花再香濃,也壓不過那股輕輕的海棠花香。
七拐八拐之後,一扇清秀的木門已經近在眼前。吳承恩定了定神,便奔了過去——因太心急,他沒有注意走廊里懸著一根透明的銀線,上面綁著一支塗滿了黑漆的鈴鐺。
吳承恩的身子略微一蹭,銀線便利落而斷。懸在空中的鈴鐺直直墜了下來——吳承恩驚覺不好,急忙旋身一躲,隨後朝著那鈴鐺探出了手——只是那鈴鐺雖然看起來觸手可得,實際上卻絲毫無法接近。
不,並非是自己沒有移動,而是周圍的一切都在不斷倒退、流逝。很快,周圍的一切都化作了遠去的光束,吳承恩所在的世界沒有丁點殘留,只剩下了漫無邊際的虛空。
彷彿片刻光景,又彷彿過了百年,總之周圍竟然什麼都不在了——吳承恩驚訝地停下腳步,忍不住四下張望——莫非這是哪個執金吾的手段?
「吳公子,留步。」
之前似乎從胸口散發出的細微聲音漸漸清晰,終於引起了吳承恩的注意。他左右看看,卻沒有看到任何人。猛然間,他心口的書卷唐突飛出,落在面前自然展開,一頁一頁故事不斷翻過,發出的聲音匯成了剛才那個人的話語。
「吳公子,留步。」
略微熟悉的聲音,一直一直重複著。吳承恩看著面前的書卷,情不自禁搭腔道:「青……玄?是你嗎?」
但是很快,吳承恩搖了搖頭:不,不是青玄。
書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翻動的速度卻越來越快。一股黑色的液狀煙霧騰空而起,漸漸凝固成了一個充滿了殺氣與不安的鬼魅身影。那個身影掙扎著,撕扯著,彷彿被什麼東西所禁錮,讓它無比憤怒。
「吳公子,在下想借你的肉身一用。」書卷里的聲音不急不緩,娓娓道來——雖然語氣平常,但是他的聲音,彷彿有一種別人不能去拒絕的威壓感。
這種壓力,就彷彿是一隻巨大的、毛茸茸的野獸爪子,輕輕按在了吳承恩的頭上,但凡一個「不」字脫口,便會被它按成肉泥。
吳承恩感覺口乾舌燥,心中不斷安慰著自己:是夢,一定是夢。一定是某個執金吾的法術令自己神志不清,才看到了眼前虛假的一切。
又或者,這裡就是……
「這並不是夢境,而是在你書卷的筆墨之中。」那個聲音彷彿知曉著吳承恩心中的所有,啞然失笑:「莫非,你忘記我是誰了?」
隨著這個聲音越來越清晰,那個黑色的鬼魅身影也越發明確了輪廓;看它迫不及待、抓耳撓腮的樣子,明明就是一隻猴子的動作。只是,它雖然齜牙咧嘴、張牙舞爪,彷彿不可一世,卻依舊躲得離地上的書卷遠遠的。並非是這隻猴子沒有注意到虛空之中唯一閃閃發光的書卷,但它只能怒目而視,卻不敢靠過來哪怕半步。
書卷胡亂翻了幾頁,那嗓音繼續開口道:「齊天,過來。怕什麼……你我,本就是一體。」
語畢,遠處黑色的猴子身影依舊不為所動,反倒是又躲遠了幾步。
「原來是你!」吳承恩驚呼一聲,心中登時便湧起了無限懊悔——果然,自己不該背著青玄,一直濫用「齊天大聖」這四個字來增加宣紙的威力。看來,眼下已然是最壞的結果。不過,吳承恩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急忙抽出了龍鬚筆,然後順勢一摸袖口——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沒有宣紙了。吳承恩頓了頓動作,壯著膽子開口道:
「世間已有青玄,不再需要你或者齊天。你理應在書中化作故事,安心於筆墨之中。現在的世界,甚至已經沒有人再記得你的名字,就連我也不例外……」
書卷停住了翻動,漸漸平靜。
「沒有人記得我了?」那個聲音,說得輕鬆無比:「無所謂的。只是,青玄也是我,我也是青玄……現在我老老實實呆在書里,你又如何保證,青玄不會作亂?」
「青玄不可能變成你!」吳承恩大聲說道,同時一揮龍鬚筆,朝著書卷躍了上去——
書卷在地上輕輕翻過一頁,遠處虛空的猴子登時捂住了腦袋——一股驟風猛然擊退吳承恩,將他摔在了虛空之中。
「青玄快要不行了,你我都知道。」那個聲音並沒有殺意,似乎只是想與吳承恩繼續交談:「禪杖上的玉環,本來有九個。眼下,經由那李大器挑撥,青玄心中爭強好勝的一面便被激發出來,輕易便碎了一個玉環。剩下的寥寥三枚玉環,又能堅持多久?遲早,青玄會破掉所有戒律,淪為新的齊天……」
說罷,彷彿要應和這個嗓音的訴說,遠處的猴子怪叫著不斷點頭。
「當然了,一切與我無關。」那個聲音繼續說道,似乎失去了耐心:「這次想借你的肉身,無非是我不想看到昔日的朋友枉死。所以,麻煩吳公子,儘快解除書卷封印——作為交換,我願意繼續在書中沉睡百年。」
吳承恩沒有說話,他默默站起身,然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將龍鬚筆沾染上鮮血。
「當然了,如果吳公子不願意的話……」那個聲音似乎有幾分無奈,卻又斬釘截鐵吩咐道:「齊天,打到他願意為止。」
吳承恩猛然一揮龍鬚筆,速度之快,就連自己都沒有料到——但是,他的手腕卻被人利落抓住,力道相衝,吳承恩的胳膊霎時間便發出了折斷的聲響。吳承恩一愣,忍著痛回頭一望,那剛才還遠在對面的猴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自己身旁,而爪子已經攥住了他握筆的手腕。
「驚、驚、驚、天、天……」那猴子看了看吳承恩手中的筆,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堪的往事,即刻惱羞成怒,目露凶光;它用力一拽,便將吳承恩甩飛到了半空。吳承恩自己沒想到會被對方用這種方式拉開距離,卻也曉得機不可失,急忙左手抓過龍鬚筆,朝著下面的齊天甩出了一個「山」字。
轟然巨響。
虛無的世界之中,猴子被一股沉重的力道擊中,繼而被泯滅於這座看不見的高山。但是沒等吳承恩喘口氣,整個世界一陣抖動——吳承恩只看到下面的那個「山」字漸漸不成字形,硬是被那猴子單手託了起來。
不可能吧……吳承恩暗自吞了一口吐沫,心中已是不安:雖然從未妄想著可以以這一招便擊倒猴子,但是總應該能困住它半刻有餘。沒想到,自己的全力一擊,竟然被人如此輕鬆的化解——看來,左手落筆終究還是比不上右手。
來不及細想,吳承恩的第二個「破」字,已然落筆而出——但是下面的猴子瞄了瞄準,單手將那個「山」字朝著吳承恩扔了過來——吳承恩本能抬筆,剛要再寫下一個字,自己的後腦勺卻已經被一隻爪子按住,然後強壓著自己的臉朝著那個「山」對撞而去。
轟隆一聲。
「山」字被撞了個粉碎。
猴子落地,單手抓著吳承恩的後頸。
吳承恩臉上已經是傷痕纍纍,心口也似乎只剩下了最後一口氣。
然而,他的左手,依舊握緊了龍鬚筆,不肯鬆開。
猴子搖晃了一下手中的吳承恩,發覺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便將爪子扎進了吳承恩的血肉之中——一瞬間,疼痛令吳承恩倒吸一口涼氣,反倒恢復了神智,繼而拚命掙扎——
「別怕。」地上的書卷繼續說道:「它只是給你注入一些妖氣,防止你死得太簡單。」
話音未落,抓著吳承恩的猴子又是一甩手,將吳承恩高高拋起——吳承恩感覺到了,那股異樣的妖氣已經走遍了他的全身,傷勢竟然全部癒合——他略微活動了一下右手,發現靈便如初。既然如此,倒是可以再奮力一搏——吳承恩想到這裡,急忙將龍鬚筆換手。
只是,這個間隔,對於地上一直仰著脖子的猴子來說,實在是太久了。它顯然注意到了吳承恩的舉動,便鼓起了腮幫子用力一吹——吳承恩瞬間感覺到,不僅僅是龍鬚筆脫了手,就連自己的三魂六魄都被吹飛了。
「殺殺殺殺殺殺……」地上的猴子歪了歪腦袋,咧嘴一笑,雙膝一屈,眼瞅著就要撲上來。吳承恩本能地抬手一擋,誰知道猴子卻沒有動,只是搖晃著手裡的什麼東西,給吳承恩得意地比劃著。
那是一根被齊根切斷的手臂,傷口處流著鮮血。
吳承恩這個時候才感覺到肩膀一涼——他扭頭一望,左邊的袖管空空蕩蕩。隨之而來的劇痛,令他不得不抬起手,捂住了這可怖的傷口。明明是在虛無的空中,吳承恩卻滿頭大汗的蹲了下來。
一聲痛苦的呻吟,終究是從吳承恩咬著牙的嘴裡泄了出來。
「被人切開,不好受吧。」書卷饒有興趣地說道:「我被人分成兩份的時候,周身每一個毛孔都經歷過這個感覺。」
吳承恩蹲著,身邊突然傳來一聲輕響。龍鬚筆跌跌撞撞地被氣流吹得故意落在他手邊,對方彷彿期待著他再次出招。
「我知道,我打不過齊天……」吳承恩卻對手邊的龍鬚筆視而不見,他盤膝而坐,眼神開始渙散:「不用耽誤時間了……下手吧。只要我死在這裡,書卷便再也解不開,青玄便不用再苦惱了。」
「為了青玄,甘願赴死。」書卷繼續喃喃自語,語氣感慨:「我沒有白交你這個朋友。」
「你是你,齊天是齊天,青玄是青玄。」吳承恩抬起頭,忍不住說道:「你,不是青玄。」
「一個善,一個惡,一個我。說到底,有什麼區別?」書卷中的聲音嘆息一句,似乎無比痛苦:「惡的素來隨性子,不願意被管教;善的又不肯目睹生靈塗炭——最後,彷彿錯的是我,他們兩個都紛紛離我而去……」
算了,不說也罷。
「不過,吳承恩。」書卷頓了頓,語速變慢了:「如果真想保護青玄,便要面對一個現實:你在這個世界上,太弱了。你連這個世界都打不過,又能奈我何呢……好了,借我半個時辰。
日後,還你。」
書卷猛然合併,終止了談話。隨即,吳承恩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那書卷的封面上,不知何時被落筆了一個「破」字!
——原來,這便是剛才吳承恩剛才匆忙落筆的第二個字。這一刻,吳承恩才驚覺對方是故意留下機會讓自己寫下了這麼一個要命的字。
「中計了!」吳承恩情不自禁捏了龍鬚筆站起來,想要將那個字跡抹去——
然而腳下一個踉蹌,吳承恩猛然感覺到漫無邊際的虛無開始退散,周圍的一切開始重新流轉。房梁、天花板、牆壁,以及那淡淡的海棠花香,又全部都成為了現實。
他只覺得身子一疼,人卻是橫著竄落在了地上,探出去的右手恰巧接住了剛才墜下的那枚漆黑鈴鐺,沒有發出絲毫聲響。緊接著,吳承恩抬手探向自己的左臂——完好如初。
一切的一切,都和剛才無縫銜接一般。
彷彿剛才發生的都只是夢境裡面毫無意義的幻覺而已。
吳承恩長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方才大概失心瘋了。但是,他坐起來后才看到,眼前只有一幕和剛才的虛無有所重疊:自己的書卷,跌落在了三丈之外不斷翻動。
吳承恩一愣,最後一個動作卻是將自己手中的鈴鐺猛然甩出——書卷之中猛然騰起一股黑色的妖氣,不偏不倚,竄進了吳承恩的嘴裡。鈴鐺落地,依舊沒有絲毫叮鈴聲響,取而代之的是整個宅邸的陣陣嗡鳴。
「我在這裡!快來抓……」吳承恩用盡了力氣大聲喊道,話沒說完卻閉了嘴,然後垂下腦袋,閉上了眼睛。
李家宅邸,防範何其嚴密。片刻不到,已經有兩個執金吾一左一右落在了吳承恩的身後,兵器也都是出鞘狀態——
不遠處的房門打開,李棠走了出來,朝著這邊空無一人的走廊望了望——奇怪,剛才明明聽到了吳承恩的聲音啊,怎麼這裡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那兩名執金吾,眨眼之前確確實實還在走廊——只是一瞬間,二人已經被吳承恩掐住了脖子,沒能發出一丁點聲響便昏厥了過去,進而被吳承恩隨手甩出——二人的身軀碰斷了其他隱藏的銀線,機關瞬間發動。當吳承恩再抬起頭時,已經是在院子之中了。
如同剛才天圓地方之中瘋瘋癲癲的青玄一般模樣,吳承恩披頭散髮,蹲在了地上,不情不願地四下尋找著什麼,然後用力嗅了嗅——之後,他的一臉驚訝漸漸轉化成了驚喜,然後雙膝用力一登——
天圓地方門口。
半刻之前到達這裡的李晉,正凝了周身功力,手中無物比劃出了一個射箭的姿勢,正準備要去攻擊那天圓地方的石門。一束黑影墜下,落在了李晉身後。李晉聽得聲音,這才轉身,看到面前原本熟悉的身影已然瘋瘋癲癲,殺氣騰騰。
「楊、楊、楊、楊……」黑影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語氣興奮異常。
「你是誰?」李晉皺皺眉,不禁有了一股不祥的預感——這人的身段,看著明明是那個吳承恩啊。這小子招式一向另闢蹊徑,不得不防。
「楊……」黑影張開嘴巴,委屈漸漸化成了憤怒:「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李家的瘋子么。」李晉不再啰嗦,鬆開了捏著虛空的手——一道混雜著妖氣的真氣利箭射出,正中黑影胸懷。黑影一陣吼叫,身軀跪了下去。
李晉注視著那黑影漸漸消散,繼而轉了身,再一次比出了射箭的姿勢,自言自語道:「天地一色……究竟是什麼招式來著……」
還未研究明白,李晉猛然覺得自己的腦袋被人按住,然後生生地壓向了天圓地方的石門——
「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身後興奮的喃喃自語聲,依舊那麼瘋瘋癲癲。
石門瞬間便碎成了粉末,面前空無一物的二人卻依舊不得入其內——究其根本,最大的困難並非石門,而是石門背後那濃重真氣所形成的天羅地網。
「放……開!」李晉大喝一聲,臉上的皮肉已經開始被真氣灼傷;無奈之下,他鬆開左手,撒下了三枚草芥。
妖風頓起,三枚草芥隨風起舞,分別刺向身後黑影的三處要害。
黑影的身後垂下了一根靈活的妖氣繩索,瞬間輕易捲住了三根草芥。不,那並非是什麼繩索,而是一根妖氣凝成的尾巴——三枚草芥不偏不倚,全部被尾巴卷著,刺進了李晉的后肩。
異樣的劇痛襲來,李晉咬緊了牙關,不肯叫出聲——只是他的後腦勺正落在黑影手裡,被那黑影略一用力,李晉的腦袋便像是門栓一樣,不斷重重敲擊在天羅地網上面。
不行不行不行……李晉強打著精神,才不至於暈過去。但是他心裡清楚,最多不過十幾下,自己就真得要一命嗚呼了——他深吸一口氣,猛然向遠處再一次甩出了一枚草芥。這枚草芥落在土裡,登時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果實裂開,李晉猛然從裡面跌了出來,嘴裡面湧出一大口鮮血。
而那黑影手裡,此刻握著的李晉瞬間枯萎,化作了無數的草末。黑影歪著腦袋,瞧了瞧手心裡的草末,忍不住仰天長嘯——
跌坐在地上的李晉,情不自禁後退了些許。這些許的聲響,讓黑影一個激靈,猛然轉過身,臉上重新掛滿了興奮。
「楊楊楊楊楊楊楊……」黑影比劃著,似乎忘記了什麼一般異常焦急,最終自顧自惱羞成怒,似乎就要撲上來。但是,黑影猛然一頓,然後喃喃自語道:「說好半個時辰,沒時間了。」
黑影隨即縮了縮脖子,不情願地點點頭,然後朝著李晉憑空橫揮了一下右手。
李晉本能地想要避開。只是,這一招似乎無需去避,也避無可避。因為,那黑影並非攻了過來,反倒是自己抖了抖,身影便開始不斷擴大,擴大,擴大——
天地,都不再是界限一般。
地上的李晉,腦海之中一片空白,反倒是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小事。
朝廷的那場驚天變之初,眾說紛紜,但是很快便沒有了動靜。究其根本,是因為很多人都念叨著,一根百里長的棍子,橫劈了整個京城。
百里長的兵器?呵呵,且不說這兵器怎麼來的,卻怎麼可能有人拿得起、舞得動?這個傳說,流傳了這麼多年,反倒是像一個惹人不齒的酒後笑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李晉抬起頭,看著那與天比肩的黑色身影,苦笑著念叨道:「原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