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引路的小吏照著甘霖的指點,找到村子裏頗為富裕的人家借宿。家裏的主人是前兩年致仕的官吏,似乎跟甘家還頗有交情。等到陪同兩人的小吏說明來意,霍太公立刻將這兩人先請了進來,然後命人去村子裏再接阿鬥的“二叔”,準備晚宴,招待這微服私訪的刺史一行。
“主公,您沒事吧。”天下沒有一身是灰跑去赴宴的道理,霍太公給兩人準備了梳洗用具,讓他們暫且歇歇,順便等甘霖回來。房間裏,郭攸之半跪在阿鬥麵前,皺起眉,滿眼關切,“怎麽今天,您好像一直都心不在焉的?”
“我沒事,攸之。先別管我,你也歇會兒吧。”阿鬥回過神,洗了臉,看郭攸之又忙著拿幹淨衣服給自己換,擺擺手,“也打理一下你自己,一會兒赴宴,你可不能丟下我一個人。”
“先生臨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臣可不敢離開您身邊。”郭攸之將阿鬥換下的外衣疊好,一笑,“主公放心就是了。”
晚宴的餐桌上,甘刺史和霍員外相談甚歡,兩人玩笑之餘,時不時還喜歡出個題考校一下阿鬥的學問。至於阿鬥,說實話他並不討厭,甚至還是有點享受的,畢竟,就算是諸葛亮,也不會完全以對待小輩的姿態對待自己。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霍員外笑眯眯的看著這位南山書院的主人,雖說朝廷名義上已經是科舉取士,但,畢竟豪門大族世代為官,盤根錯節,先不說士族子弟自幼有家學淵源,名師相授,他們倚仗家族餘蔭,在考試之前就已經占了進士的位置,還有州府舉薦一類,更是捷徑。兩相對比,寒族子弟要考上進士有多難可想而知。再加上鄧州也不是什麽好地方,尤其是新野這種小縣,一個民間的書院居然能考出來一個進士,有多難得,在場的兩人都心裏有數,而對霍太公而言,若非親眼得見,絕對想不到,書院的主人居然是這麽一個,呃,年輕人。
“前輩謬讚,”阿鬥微微低下頭,這倒不是謙虛,他隻是說出事實,“弟子隻是掛名而已,書院中的一切,自有先生打理,不過諸葛先生,的確是舉世無雙。”雖說是該在長輩麵前謙遜一下,但說到最後,滿滿的仰慕和自豪根本掩飾不住。
“諸葛先生?”看霍太公有些詫異,甘霖笑笑,“畢竟阿禪還沒成年,書院裏的事情都是那位諸葛先生在打理,那位自稱是阿禪的家臣,不過依我看……”倒還真說不好誰聽誰的。
“弟子自幼失怙,全靠先生撫養長大,如父如母。先生雖自謙家臣,但,在禪心裏,先生其實是父親。”這一番肺腑之言也沒多出人意料,但,阿鬥直接說出來卻還是第一次。郭攸之抬眸看了一眼滿臉孺慕之意的阿鬥,微微勾了勾唇角,這話若是讓丞相聽見,不知,丞相又會怎樣。
“哈哈哈,果然難得,也就是這種地方,才能教出這新野一縣的第一個進士來。”霍太公一拍桌子,顯然也有些感動,“說起來,你那個先生,都教了你些什麽?阿禪打不打算將來也考個進士?”
“弟子如今還年輕,科舉,不用著急。”阿鬥也知道這會兒不是說自己不想考科舉的地方,“至於念書,弟子愚鈍,隻學了半本《論語》而已。”兩世為人加起來,能看的書阿鬥基本上都看過一遍了,但,阿鬥直覺會很麻煩。
“隻讀了半部《論語》?那定然是把《論語》字字推敲,仔細體味了?”霍太公顯然對於間接考察諸葛亮的希望落空有些失望,但很快也圓了回來,“那,老朽可就不客氣了?”
“弟子天資愚鈍,進境太慢……”阿鬥字斟句酌地力圖委婉一點表達自己的不願意,天知道他以前是怎麽說話的。
“無妨,無妨,”甘霖擺擺手,“霍太公當年也是考中進士的,讓人家指點你兩句,也夠你受用的,阿禪。”
“遵命。”父母官都開口了,自己還能怎樣?
“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阿禪學過嗎?”霍太公眼中帶著笑意。
阿鬥皺眉,下意識就看向郭攸之,那什麽,《論語》裏有這句話嗎,我怎麽記不得了?郭攸之了然,低聲將這一句的前因後果都背了出來,然後緩緩勾起唇角,期待地看著阿鬥。
阿鬥當然知道郭攸之什麽意思,自家先生家傳法家,給自己講課,也一直都是講《管子》一類。《論語》這東西,是當年在季漢的時候就以器識才學知名於世,今生也曾入名山拜大儒求學的郭攸之給自己教的,仔細想來,這分明就是當著先生的麵考校學生的功課!餘光又瞄到郭攸之唇角的笑意,阿鬥隻覺得後背一陣陣的發冷。
“魯乃孔子父母之邦,昭公乃魯之先君,且素有‘知理’之稱,的確昭公曾娶於同姓,不合周禮‘同姓不婚’之義,但彼時對外人言說,孔子自然不會特意援引此事批駁先君,故而以知禮相對,而後方有陳司寇之問。陳司寇之問已然無禮,巫馬期直言以告,孔子不願為昭公曲辯,也不欲自白為國君諱,是以不論昭公而自承己過,而且不好直言,隻說有人知道他有錯,就是他的幸運,對答之間,婉轉嚴正,此後倘若陳司寇聽聞,也當自愧魯莽無禮。”說完,阿鬥回頭看了一眼郭攸之,對方臉上一如平常的恭敬謹慎,看不出喜怒,阿鬥吃癟的轉過頭,什麽都看不出來啊嗚嗚嗚,好吧,那自己就當做自己還沒有很差勁吧……
“哦?”一邊的甘霖和霍林都不由抬起頭,這孩子的先生,是個人才啊。這一句中的要旨精微奧妙,尋常人家的西席,大多會解釋到孔子心胸寬廣,聞過則喜;至於霍太公教出來的學生,最多也不過說到“君臣避諱,父子相隱,天理人情,不為過也”也就是了。霍太公伸出手肘戳戳甘霖的腰,“推賢進士也是我等的職責之一,那位諸葛先生你去看看,能不能舉薦給朝廷。”
“您當我沒想過?”甘辛苦笑著攤開手,“但是人家就是不願意離開這孩子,他跟我說過,若是阿禪出仕,他願為幕僚,但這孩子若是身在民間,他也不可能自己去做官。”
“所以你才把這孩子帶到我這兒來了?”霍太公笑笑,撫了撫自己的胡須,“現在,我倒是很想見見這位諸葛先生。”
“下次我去南山書院,您也一起去算了,霍太公。”甘霖舉起酒杯,霍太公看了一眼頗有些悶悶不樂的阿鬥,了然地笑笑,“好了,還真要這會兒開始好好學習不成?現在可是宴會,不說這些了,阿禪也是走了一天了,潤生,讓人家早點休息吧。”
“是。”甘霖微笑。
“主公。”郭攸之一直在阿鬥身邊侍座,眼見這下終於能開始吃飯,便將調好五味溫度適宜的羹湯奉到阿鬥麵前,打斷阿鬥紛亂的思緒,“飯菜要涼了。”
“啊,好。”阿鬥低頭扒飯,那邊霍員外和甘刺史還在繼續嘀嘀咕咕,“這孩子是不是太小了點,別說他不想考科舉,就算咱們真的推過去考了,怕是朝廷也不可能用的吧?”原本讓他去國子監念書也是不錯的選擇,可如今正趕上當今立太子不久,儲位不穩,宮闈之中互相傾軋,隻要進了長安,隻怕就很難獨善其身。這,就算是為了諸葛亮,也不能把這孩子往火坑裏推不是。
“誰說不是呢。”甘霖歎息一聲,“還得等上幾年,至少,等到朝中大局已定的時候。”自己也曾經有個嫁入宮中的妹妹,可,宮闈深秘,直到妹妹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堂堂當朝宰相的次子,也沒能再見妹妹一麵。深宮之中住了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不管是這孩子,還是他身後的先生,就算學貫古今,怕是也難以應付這史書無載的變故。
“倘若你那個外甥還在,怕是你也沒辦法獨善其身了吧。”霍太公拍拍甘霖的肩,“今上的五位皇子,也隻有太子宅心仁厚,頗有人君之相,甘公子若能放下舊怨,輔佐太子,當是國家之幸。”
“霍太公不必再勸,親戚或餘悲,他人業已歌。小妹之死,某實在難以忘懷。”甘霖皺起眉,什麽宅心仁厚,自己還不了解那家夥嗎?明明外寬內忌這個詞更適合他這個太子才對,但凡得罪了太子的人,哪個人能活過半年?自己隻是家中的次子,自己不需要繼承家業,不需要為家族負責,所以,自己可以在父兄的庇護下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此刻要讓他再跳回去幫太子?他不幫著別的皇子把太子弄下去就不錯了!可惜,今上是天縱英才不錯,生出來的幾個孩子,沒學會幾成父親的英明神武,倒是把他的多疑,一個個學了十成十,矮子裏麵挑高個,也就太子還勉強能看了。
“當年良妃的事情,唉,也難怪。”霍太公知趣的換了個話題,“南山書院的束修是多少你知道嗎?”這麽好的先生,就算一時半會兒不能入仕為官,也讓他先發揮一下自己的功能,教幾個學生出來也好啊。
“霍太公想把誰送去了?”甘霖笑笑,“那您問我幹什麽,書院的主人不就在這兒呢。”
“這麽一個孩子能主什麽事,你不是說了書院的事情都是那位諸葛先生在打理的嗎?”霍太公的目光挪到一邊的郭攸之身上,雖然做著庖廚之役,但,舉手投足之間隱約帶著的風流氣度,若不是出身名門,那也一定是腹有詩書,霍太公搖搖頭,“算了,改日我去書院親自拜訪一下,也表示一下尊師重道之意。”
“霍太公想要拜師應該沒事,但請人出仕可就算了,”甘霖回想起自己曾經的遭遇,搖搖頭,“晚輩可是沒少跟人家費口舌,奈何人家心意堅定,你說咱們自幼飽讀詩書,人家可是教出了進士的先生,什麽話都能給你堵回來。”
“去替小孫兒拜個師,日後等到阿禪出仕的時候,直接把那個諸葛先生調出來,也好說話得多。”霍太公深知這位甘刺史能言善辯的功夫,再加上人家還占著忠君愛國的大義,就這都沒勸住的人,自己一個仕途失意提前致仕的五品官吏,也就別去自討沒趣了。
“承蒙款待。”終於熬到結束,阿鬥放下碗筷,行了一禮,和郭攸之兩人回到客房,關上門,阿鬥坐在床榻上長舒一口氣,“還真是悶得慌,攸之,你吃飽了沒?”
“主公不用操心臣。”郭攸之幫阿鬥脫下外袍,“不過,主公今天怎麽一刻都不想多待?”自家主公的妄自菲薄是丞相親自認定的,所謂見賢思齊,無論是霍太公還是甘刺史,應該都是主公樂於結交的人。
“人家在那邊商量著怎麽算計你們呢。”阿鬥坐在榻上,頗有些悶悶不樂,自己願意讓自家先生他們出仕是一碼事,但,知道自己的人被人覬覦的時候,完全是另一種感覺,“攸之,你想去做官嗎?”
“都這麽多年了,主公還問這些幹什麽?”郭攸之笑笑,如今這個朝廷,皇帝年事已高,沉迷修仙煉丹,拿兒子當蠱養也就算了,兒子裏麵又沒幾個有能耐的,就一個太子還算勉勉強強,還跟自家主公有殺母之仇,就算他們不甘隱居,入朝為官,又能支持誰?
“我是不可能出仕了,”阿鬥搖搖頭,“可是,讓你們一直陪著我,也太委屈你們了。”
“委不委屈,是臣等自己的事情,而且,”郭攸之點上油燈,拉好窗簾,“良禽擇木,賢臣擇主,主公不必多慮。”
“我一個亡國之君,算什麽良木。”阿鬥自嘲的笑笑,搖搖頭,“算了,早點休息吧,攸之,明天指不定還要走多少路呢,我看我這個舅舅啊,絕對是居心不良。”
“主公真的不想回長安嗎?”郭攸之接過仆役送來的洗臉水,安放在架子上。
“亡國之君,當一次就夠了。”阿鬥洗了臉,散開長發坐在床上,“我沒那個當皇帝的能耐,更何況,就算我回去了,難道我贏得了?”外祖父是宰相又能如何?這裏的宰相又不是前世的丞相,沒那麽大權限。跟人家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苦心經營相比,就憑自己一個出生沒多久就被送出皇宮,都不知道皇室玉牒上還有沒有名字的小透明,郭攸之想讓自己去爭那個皇位,根本就是開玩笑。
“主公啊……”不宜妄自菲薄這六個字,有那麽難做到嗎?
“總之我是怕了那個位置了,攸之,你若是想要出仕,不用管我,但,就像我不勸你一樣,你也不用再勸我,我不會回去的。”阿鬥擺擺手,打了個哈欠,“你的房間在哪兒,攸之?”
“臣就在這兒。”郭攸之的眼神暗了暗,拿了被褥打算打地鋪,主公的心意已經如此明了,自己再勸倒也不好說出口。其實要說自己有多不甘心也不至於,郭攸之知道自己的性子是不適合做什麽官的,但是諸葛亮和薑維,還有現在已然身在朝堂的那群孩子們,確實是太浪費了。
“還打什麽地鋪,上來一起睡吧,反正這張床不小。”阿鬥拍拍自己身邊的床鋪,小時候聽說過父親和旁人抵足而眠的故事,隻不過到了自己這裏,一出生就是少主,接著就成了太子,也沒什麽人敢跟自己睡一起。
“主公?”郭攸之一怔,笑笑,“臣明白了。”語畢,停下自己鋪被子的動作,將地鋪收回櫃子裏,“您要不要燙燙腳,解乏。”明天誰知道還要跑多遠呢。
“懶得,我現在隻想睡覺,”讓郭攸之給自己燙腳?阿鬥還不想這麽折辱自己的大臣,“熄了燈一起上來吧,困。”說著,又打了個哈欠,倒在床上。
“遵命。”郭攸之一揖,解下外衣,吹滅燈燭,倒在床榻的外側,他能看到自家主公的眉眼,能感覺到自家主公的呼吸,輕輕替阿鬥蓋好被子,郭攸之歎息一聲,“您其實,遠比您以為的更好,主公。”
夜空中響起阿鬥的鼾聲,也不知道郭攸之的話,阿鬥到底有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