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前世，阿鬥登基的前十二年，諸葛亮全權秉政，“政由葛氏，祭則寡人”雖然出處乖謬，但確實是實話，在諸葛亮在世的時候，阿鬥身邊甚至沒有一個敢不聽諸葛亮的話的宦官。
是的，包括那個大名鼎鼎的黃皓。
當然，前世諸葛亮管阿鬥也終究不可能麵麵俱到，畢竟丞相還要總理國政，又不是今生這麽閑。所以前世，阿鬥總還是有點自己的自由，兩人之間其實很有什麽事誰能做誰不能做的默契。而且最重要的是，前世的阿鬥和諸葛亮遠比劉備跟諸葛亮更契合，基本上阿鬥想幹的事情諸葛亮就沒有反對的，包括後來，他殺了劉琰。
而今生，阿鬥躺在床榻上苦笑，或許前世隻是自己幸運而已，兩世都一樣，如果自己想做什麽諸葛亮不答應的事情，就像現在這樣，他想找個人去給依依送信都找不到。
“仔細想想，其實就連星彩姊也……”阿鬥自嘲的笑笑，自己和恭湣帝的區別，怕也就是自己運氣好，遇到的是諸葛亮，不是曹操。
雖說其實兩人之間一直都有悄悄聯係的方式，但，阿鬥現在連出門都難，哪還能像以前一樣給依依寫信，然後放在約定好的地方？
阿鬥自認自己的能耐比不上先生，所以，他並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在如今先生嚴防死守的時候和依依見麵。
依依來不了，三哥自然也不會再來阿鬥的院落，阿鬥每天寫好的信，也都隻能壓在自己的書案之下，慢慢落上灰塵。
“小妹，”藤宜貞一回家就被全家派來探望因為被關了禁閉所以賭氣不跟所有人說話的小妹，順便探探小姑娘的口風。而此刻，看著自家妹妹坐在桌前，一筆一劃勾出戀人的身影的模樣，畢竟前世也是當過女兒家的，藤宜貞不由發出一聲歎息，“你，就那麽喜歡那個劉禪嗎？”
“喜歡，比喜歡其他人加起來，都喜歡。”依依抬眸，一向含笑的眉眼第一次籠上傷感，“四哥，我真的好想見他。”
“我說小妹，”藤宜貞搬了張凳子坐在小妹床邊，“天底下好男人那麽多，你怎麽就看上他了呢？他到底哪點好了？”南山書院那一群放不下前世的事情，自己也不是沒有前世，而且前世自己還對那一群很熟悉！畢竟他劉阿鬥多大的名頭啊！樂不思蜀，扶不起的阿鬥，亡國之君，荒淫胡鬧，寵信太監，諸葛亮和薑維兩個人都沒扶起來的爛泥，你說諸葛亮那群人愚忠也就算了，人家畢竟前世幾十年的交情在那兒擺著，自家小妹跟著湊得哪門子熱鬧啊！
“對不喜歡的人才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喜歡的時候，從來是沒有理由的，這話，不還是四哥你跟我說的嗎？”依依看四哥沒有幫忙的樣子，轉過頭，繼續描自己手中的圖，“而且，四哥你從哪兒聽來的那些流言，我看阿鬥哥哥人挺好啊，待人和氣，對誰都是笑眯眯的，我還從沒見過他生氣呢。而且，你說他貪圖享樂，可讓我看，他念書比三哥還認真呢。每次我給三哥送完飯去找他，他都還沒寫完功課。”哪有什麽掐準時間送飯的巧合，依依隻是每一次，都會找個地方等著阿鬥而已。
“那不是有人管著呢嘛。”藤宜貞皺眉，雖然說在自己的記憶裏，演義裏的諸葛亮也對這個後主很無奈，但是這輩子人家丞相不是沒事幹嗎，天天管著還管不住？
“不是啊，諸葛先生也沒有天天管著阿鬥哥哥，”依依眨眨眼睛，仔細回憶自己在書院的見聞，“書院裏事情那麽多，經常跟阿鬥哥在一起的是演長哥哥，我看，他也不像是能管住阿鬥哥哥的人啊。”
“什麽什麽，誰啊？演長？他叫什麽名字？”不是，自己前世央三也看了幾遍，不記得這個人啊？
“郭攸之啊。”依依蹙眉，“四哥，有時候我覺得你好像很神奇，知道好多好多阿鬥哥哥的事情，可是，你怎麽連演長哥哥都不知道？”
“郭攸之？”要說對這個名字完全沒印象是不可能的，畢竟當初為了背《出師表》的時候，他可沒少腹誹丞相，對那麽一個皇帝至於這麽用心嗎？出師表裏麵是有一句提到了這個人：“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但這個人好像存在感不高？
“嗯，演長哥哥。”依依看著自家兄長愁眉苦臉仔細思考的模樣，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有時間你去見見他就知道了。據我觀察，所有人裏麵，就數他最聽阿鬥哥哥的話了，以前三哥還沒上書院的時候，我們兩家還不來往，我偷偷跑去見阿鬥哥哥，他都在旁邊呢，也沒見他攔著。”
“是嗎。”難道劉禪這家夥轉性了？不過也不對啊，前世投降了之後還“此間樂，不思蜀”的糊塗蛋重新投個胎就這麽乖了？
“是啊，我不敢保證四哥你肯定會喜歡他，但，四哥你什麽時候能去見阿鬥哥哥一眼，你肯定不會像現在這麽討厭他。”依依雙手托腮，滿臉都是少女懷春的模樣。
“唉……小妹啊……”全家也隻有自家小妹不知道她是收養的，自己以前還想過要不要玩蘿莉養成呢，畢竟要在這裏找到一個對自己胃口的姑娘實在是太難。但，自己還沒出手人家就這麽看上了旁人，被別人養成了，想想都心塞，“南山書院不是咱們家能比的，你要嫁給他，肯定是做不了正妻，你難道願意去做妾不成？”穿越之前的藤宜貞也被小說荼毒過，什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但來了這裏才發現，有句話叫“妻者齊也，秦晉之匹；妾通買賣，等價相懸；婢者賤流，本非儔類”，自己難道舍得從小看著長大的妹妹去給別人當和貨物相差無多的妾？
“哥，你多慮了。”依依連忙挽住一向最寵著自己的四哥的手臂，“如果我願意當妾，如果他隻是想把我留在身邊而不在乎我是妻是妾，恐怕現在，我已經和他訂婚了。”
“怎麽可能？”藤宜貞揉揉妹妹的長發，“娘哪舍得，你還有四個哥哥呢。”
“娘和兄嫂怕是舍不得，但，阿鬥哥哥那位先生，絕對有辦法讓你們所有人高高興興的讓我嫁過去，你信不信？”依依抿抿唇，“隻是，阿鬥哥哥不肯，我也不肯，他才一直反對到現在。現在，我在這裏關禁閉，阿鬥哥哥在書院裏，肯定也是關著呢，你信不信？”
“這個……我信。”對於諸葛亮的才華，藤宜貞帶著本能的敬畏，他毫不懷疑萬一雙方真的坐在一起，幾句話人家就能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說起來劉阿鬥運氣真是不錯，前有諸葛亮，後又有薑維，都是忠心而且能幹的，“但是，依依啊，你想想，諸葛先生那麽厲害，他要是不想讓你嫁，你還嫁的出去嗎？”就憑劉阿鬥，他鬥得過諸葛亮？別鬧！
“可是阿鬥哥哥想娶我啊，”依依眼中似乎帶著星星，“又不是他諸葛亮娶妻，而且他又不是阿鬥哥哥的父母，不過一個家臣而已，我們兩個鐵了心了，我就不信他有什麽辦法！”
“你……”也罷，小妹這邊正一門心思戀愛著呢，是沒法說服的，不如從劉阿鬥那兒去找突破口，“對了，給你看哥這次做好的玩意。”拿出早就打算給妹妹的塗飾華麗的萬花筒，藤宜貞決定哄完了妹妹就去見見那個劉阿鬥。
“哇，真好看！下次我要拿去給阿鬥哥哥看看！”依依轉動萬花筒，變化多端的花樣輕易便轉換了小姑娘的心情，妹妹拍著手歡欣雀躍的樣子明明相當可愛，但她說出來的話就讓藤宜貞忍不住又是一聲歎息，自家這麽可愛的小姑娘，怎麽就非要嫁給那個混蛋呢！全家人還誰都勸不住！氣死人了！
“你眼裏就隻有你的阿鬥哥哥，沒有四哥是不是？”藤宜貞伸手點了點小妹的鼻尖，“四哥可是傷心了啊。”
“對不起啦，四哥別傷心了。”依依嘴裏哄著哥哥，然而，一直擺弄著萬花筒的手，分明昭示著小姑娘的心不在焉。藤宜貞苦笑著搖搖頭，離開小妹的房間，決定換身衣服去書院看看三哥，順便見見書院的主人。
“心裏有事就別在我這兒呆著了，還打擾我寫文章。”書院裏，藤宜利瞄了一眼在自己身邊坐立不安的弟弟，雖說一直看不太懂自家這個小弟，但，他心裏藏著一件大事，藤宜利還是看得出來的。
“那，三哥，我不打擾你了。”藤宜貞順坡下驢，“話說，你知不知道諸葛先生那個主公住在書院哪兒？”
“你想見他？”藤宜利破天荒的抬頭，“你不是一直提起他就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把人家殺了才舒服嗎？”當年也是四弟先對劉公子出言不遜，還說動整個山莊慢待劉公子，惹怒了諸葛先生，這才惹出了這麽一場山上山下比鄰而居，卻師徒十年之間互相不同音訊的鬧劇。
“我是不喜歡他，可耐不住我妹妹喜歡啊！”藤宜貞抽抽嘴角，“我倒要看看這個昏庸無能之輩到底耍了什麽無恥的手段，能把我妹妹折騰的這麽服服帖帖。”
“你說話也注意一點，畢竟人家是先生的主公。”藤宜利皺了皺眉，他可不想兩家再斷交上十來年，而且……看自家妹妹那樣子，人家公子用得著使什麽手段？
“我盡量。”我還會點武功，盡量忍住不把他當場殺了。
“劉禪？”薑維去給書院換防，就為了防守依依，此刻阿鬥身邊空無一人。柴門沒鎖，藤宜貞推開兩道門，徑自登堂入室，很是隨意的在阿鬥房間裏找了個地方坐下，上下打量著還沒放下筆的阿鬥，“唔，你全身上下，似乎也就這張臉還算是有點好處，怎麽，就是靠著這東西勾引我妹妹的？”嬌生慣養養大的孩子，自然長得好看，再加上他身子不好不怎麽出門，膚色比尋常人更顯白皙，這張臉拿來勾搭小姑娘，確實挺好用的。
“四公子？”上次攸之生病四公子沒來，倒幫著阿鬥猜出了對方的身份，然後，也就大概清楚了來意，阿鬥放下筆，一笑，“依依說，她最喜歡的就是四哥了，順便，我叫劉善，不叫劉孱。”
“我管你叫什麽名字！”藤宜貞揪住阿鬥的衣領，幾乎貼上了阿鬥的臉，“給我趁早從我妹妹身邊滾開，聽明白沒有？！你配不上她！”
“若是旁人，不用你這麽說，我必然是不會招惹的，但，”阿鬥後退一步，從藤宜貞手下離開，輕輕歎息一聲，“隻有依依不一樣，我不會放手。”
“我妹妹招惹你了？”藤宜貞斜睨著阿鬥，“她活該啊！”
“不，”阿鬥輕輕搖搖頭，“對旁人而言，我要為她好，確實就該放她自由，可，對依依而言，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娶她。”我答應過她了。
“你！”藤宜貞氣得差點跳腳，阿鬥微微皺了皺眉，“你討厭我，而且，跟那三個哥哥不一樣，四公子，你到底討厭我哪裏？”
“你自己做過什麽你自己清楚，”藤宜貞冷哼一聲，“無道昏君，亡國之主，居然還投降了！就憑你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娶我妹妹？”
“你知道？”阿鬥目光一轉，卻並未生氣，他隻是把藤宜貞當成了前世不願意投降的季漢子民，低下頭，歎息一聲，目光一時有些苦澀，“抱歉，但，讓我重來一遍，我還是會這麽做。”
“你！”按照劇本這家夥這會兒不是應該……好吧藤宜貞也不知道對麵的人該是什麽模樣，但，絕對不應該是現在這一幅抱歉卻不後悔的模樣！
“那你那個樂不思蜀怎麽解釋？”藤宜貞有點渴了，自己舀了杯茶喝下去。
“沒什麽好解釋的，”阿鬥端起茶杯，揚起脖頸，如同飲酒一般一飲而盡，繼而注視著茶杯出神，唇角，甚至還露出淺淡的笑意，“那句話是我說的，而且，那一場宴會之後，司馬昭還把宴會上的舞姬送了我，你大概不知道吧？”
“你……”對方明明說著荒唐至極的話，但不知為何，藤宜貞忽然就覺得，從心底湧起一陣難言的心酸。
四哥的目光投向窗外，院子裏，茉莉花已然開敗了，曾經嬌嫩潔白的花瓣，此刻與枯草無異，無力地掛在枝頭，在烈日的炙烤之下，奄奄一息。
曾經的蜀漢，就像這一支茉莉，劉備孕育了它的花苞，諸葛亮創造了它的盛放，而自己對麵的那個人，似乎命中注定，就隻能守著它餘下的花期，看著它枯萎凋零，看著它消失在蒼茫的時空之中。
養花人珍視的話，或許花期會長些，但，它終究會凋零。或許是夷陵戰敗，又或許是第一次北伐的失敗，從那時開始，蜀漢的衰頹之勢已然無法逆轉，無可挽回。
自己仿佛看見了當年的那一場盛大的宴會，觥籌交錯，滿座賓朋，絲竹管弦，歌舞聲聲，意氣風發的主人不懷好意地舉杯問候。而，年過半百的老人家滿頭白發，目光穿過表演著自己家鄉歌舞的歌姬舞女，環視一圈周圍難堪的故舊，端起酒杯，說一句：“此間樂，不思蜀”，笑得格外真誠。
誰都可以思蜀，但，他不能。
四哥轉回頭，看著麵前那個依舊微笑著，卻分明一碰就能粉碎他的麵具的孩子，刹那間，他明白了那句話的全部。此間樂是真，他不必再徒勞卻也不甘地去做一件注定沒有結果的事，不必每天掙紮在自己什麽都做不好的自厭自棄之中，他沒那個能耐，他認了。不思蜀也是真，因為，他不配，執掌國政四十年，卻無尺寸之功，江山日日有累卵之危，黎民夜夜有倒懸之急，所謂皇帝，光明燦爛稱皇，德合天地曰帝，他自己，配得上哪個字？
他大概時常在想，如果換一個人，如果諸葛亮和自己交換了壽命，會不會，這朵茉莉，就不會凋謝？
可是啊，孩子，怎麽可能呢？這世上，沒有人能讓一朵花，用不凋謝。
“對不起。”阿鬥憋了十幾年的話，終於有了說出來的機會，“但我想，我投降，才是最好的選擇。”季漢，是一個沒有黎明的雨夜，他也曾經看到過細微的光亮，那是有人為他點起的火把，可，大雨滂沱之下，那星星一般微弱的火光，又能維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