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阿禪!”雖說才來了書院幾次而已,但,甘霖現在進阿鬥的院子已經是輕車熟路,別說書院口的仆從,就連給阿鬥守門的郭攸之都愣是沒攔住這位橫衝直撞的刺史。正在聽諸葛亮講課的阿鬥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諸葛亮苦笑一聲,放下筆,站起身,“看來,主公還是先出去迎接一下客人比較好。”


  “真是,鄧州再怎麽著也是個中州,戶口數十萬,事務應該不少的吧,他堂堂刺史就這麽閑嗎?年才剛過完沒多久吧,積壓的公事他料理完了嗎?!”說著抱怨的話,阿鬥卻忍不住揚起嘴角,起身出門的腳步格外輕快。


  郭攸之收好阿鬥昨晚的作業,再轉回身收拾一桌子的筆墨紙硯。鑒於對方都已經到了院子裏,諸葛亮也一起動手,總算在阿鬥被甘霖拎著衣服領子提溜進來之前收拾出一塊可以見客人的地方。


  “嗯,一年沒見,阿禪可長大了不少啊。”又是揉頭發又是捏臉,甘霖表達喜愛的方式實在是過於不拘小節,縱使兩輩子都在修身養性之人如阿鬥,也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二叔,提醒你一下,我們去年見麵可是見了不止一次的。”


  “這不有句話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雖然手感的確很好,但揉了這麽久,看那孩子都快炸毛了,甘霖就算再怎麽舍不得,也不得不放開了阿鬥已經開始發黑的臉,“算算,咱們怎麽著也有幾十天沒見了,這幾十年的時間,你就一點都不想你二叔?”


  “不想,一點都不想!”終於從魔爪中掙脫的阿鬥撇撇嘴,強忍住沒有再翻一個白眼,“順便二叔,有話快說,說完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你不忙我還忙呢!”


  “你一個小孩子能有什麽好忙的,”進了房間,甘霖直接坐在阿鬥的書桌前,如此鳩占鵲巢的行為讓郭攸之和諸葛亮一起皺眉,阿鬥察覺到兩人的不滿,笑笑,“對了,先生剛才不是說您還有事嗎,弟子就不留先生了,攸之,給甘刺史上茶。”


  阿鬥的逐客令雖然婉轉,但諸葛亮自然心知肚明,人家畢竟是親舅舅,血緣之親,而且看樣子主公很喜歡這個舅舅,諸葛亮自忖自己一個外人,也不打算摻和,行了一禮便退出房間。郭攸之出去打熱水,臨走還沒忘關上門。阿鬥坐在方才諸葛亮的位置上,他跟這位為長不尊的刺史已經連禮都懶得行了,“我說,二叔你拿著朝廷俸祿,就每天這麽正事不幹四處遊玩?”


  “什麽叫遊玩!”甘霖一拍桌子,“身為刺史,每歲一巡屬縣,觀屬吏,察風俗,這可是我的職責所在!我這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怎麽就成了遊玩了!你個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就別瞎說!”


  “人家刺史巡察屬縣都是勸課農桑,提點刑獄,再就是查看民間風俗,鄉裏豪強有沒有仗勢欺人,你淨往我這兒跑什麽!”阿鬥也對著他一拍桌子,實在是拿不住晚輩的禮數了。


  “巡視學校,教民廉恥可也是刺史的職責啊。而且,你既然對刺史的職責知道的這麽清楚,難道會不清楚,還有一條叫什麽,‘部內有篤學異能聞於鄉間者,舉而進之’?”甘霖眯起眼睛,看向阿鬥,“我這不是試圖向朝廷舉薦良才未遂嗎?”


  “您就不能換個人舉薦嗎?”阿鬥無奈,一手扶額,“怎麽,堂堂一州刺史,是打算跟我們這一個小小的書院杠上了?”


  “得了吧,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甘霖也白了阿鬥一眼,“鄧州又不是長安洛陽那一類人文錦繡之地,你找遍整個鄧州,看看有沒有人的能耐能比得上你家先生一半。”你以為我想盯著你,問題是我不盯著你還能盯著誰啊?

  “我知道我家先生厲害,但是先生誌不在此。”阿鬥伸手揉揉太陽穴,帶著掩飾不住的驕傲,“而且,你隻要稍微把要求放低一點,鄧州這麽大一片地方,想為朝廷所用的人少嗎?你這一直吊死在一棵樹上有什麽用?”


  “見了你家先生之後,這世上還有賢才可言嗎?”甘霖搖搖頭,神色鄭重,“阿禪,幫我勸勸你家先生,行嗎?”


  “二叔你別這樣,我不習慣……”除了兩人第一次見麵的那次之外,甘霖在阿鬥麵前一向都不怎麽在意形象,忽然間這麽這麽正經的樣子,是讓阿鬥有點不習慣。但,這麽看來,甘霖是認真的,“你想想,連我自己都被先生管得死死的,我去勸他又能如何?這世界上,沒有先生做不到的事情,也沒有能勉強他的人。”先生唯一一件沒有成功的事情,也實在不是他的錯。


  “算了算了,不難為你。”甘霖微微一笑,“我這次來,還有一件事,你記不記得去年你們書院有人中進士的時候,我答應了你什麽?”


  “唔……”阿鬥皺了皺眉,“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二叔你有話直說。”畢竟人家陳曦是朝廷官員,也不能說來就來的,本來就是一時口快,阿鬥其實並沒有抱太大期望。


  “本來去年退之都答應我了,可,去年朝廷詔命為今上煉丹寫頌,他不肯寫,被貶官青州博士,路程又不過鄧州,朝廷貶官到任有時間限製,他也不敢貿然在途中拐過來。可是這家夥啊,跑到外地去了還不消停,這不,終於被免官了,你有機會了。”甘霖笑得頗有些不懷好意,“差不多過幾天他就能來,你讓人灑掃一下,準備一間空房間。”


  “人家被免官,我怎麽看著二叔你這麽高興呢?幸災樂禍可不是好習慣。”郭攸之將茶水捧給兩人,阿鬥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


  “說句實話,如今天子煉丹修道隻求長生,整個朝廷烏煙瘴氣的,就他那個性子,我倒是巴不得他早點出來,免得到時候又被什麽事情波及,至少現在罷官,他還不至於有性命之危。”甘霖啜一口清茶,搖搖頭,卻沒有多少憂慮。


  “二叔啊,你這算不算是指斥乘輿?”阿鬥放下茶杯,微微眯起眼。


  “你若是想告我,去就是了。”甘霖看出阿鬥在開玩笑,也便隨口應了一句,“我甘霖一人做事一人當,放心,就連越級上告的那幾十棍子我也不讓你挨。”


  “二叔別鬧了。”阿鬥輕輕搖搖頭,郭攸之卻似乎很好奇甘霖所說的“朝廷烏煙瘴氣”到底是什麽情況,眼看阿鬥不打算問,郭攸之的眼神閃了閃,打算一會兒去找諸葛亮一趟。阿鬥的聲音還在繼續,“我聽說太子仁厚,頗有明君之相,其實二叔也不用這麽擔憂的,朝廷也未必……”


  “別提太子。”甘霖搖搖頭,“太子將來若是明君,我甘霖把頭摘下來當蹴鞠給你踢你信不信?”


  “二叔,慎言!”太子可是未來的皇帝,不能指斥乘輿,也同樣意味著不能亂嚼太子的舌根。說話這麽胡鬧,阿鬥皺起眉,舅舅這是打算造反?


  “放心,我沒打算造反,隻是有些事情,也不方便跟你說。”甘霖端起茶杯,似乎是想像喝酒一樣將茶一飲而盡,然而剛沏上的熱茶絕沒有酒喝起來那麽舒服,被燙到舌頭之後,甘霖乖乖放下茶杯,放棄了這個艱難的工作。

  “不方便說就不用說了。”阿鬥笑笑,執起茶勺,“來,咱們談談別的,反正你跟我說朝廷,我也什麽都不懂。”難怪他這麽想要自家先生,怕是想要讓他在朝廷上力挽狂瀾。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以諸葛亮之謹慎,真到了這樣的朝廷上,怕也是明哲保身的可能性比較大。


  “你們最近也小心點,”甘霖搖搖頭,“最近天下不太平,蓼山也有一股流寇,而且越來越猖狂,新野離蓼山那麽近,土匪才不管這地方歸不歸唐州管,要不然我奏請朝廷,給你們書院派幾個士兵來?”


  “十個士兵就要朝廷下詔,二叔為了一個書院派兵,你不嫌麻煩啊。”阿鬥笑笑,“放心吧,就算是土匪真的打過來了,想打進我的書院,也不是什麽簡單的事情。”薑維的確屢屢敗於鄧艾之手,但,這不意味著薑維是庸才,再怎麽說,他也是讓先生稱讚過,後來做到了大將軍的人,所謂“時蜀官屬皆天下英俊,無出維右”。


  “哦?”甘霖看向阿鬥,“南山書院,臥虎藏龍啊?”


  “刺史過譽。”阿鬥端起茶杯,寬大的衣袖掩蓋住略帶得意的神情,“南山書院螢燭之光,如何能與日月爭輝?”


  “你說得對,”甘霖點點頭,“螢燭之光的確無以與日月爭輝。但,南山書院和鄧州州府,誰是螢火,誰是皓月,可還不一定呢。”


  “二叔身為一州刺史,豈可如此妄自菲薄。”阿鬥微微搖搖頭,“可惜,流寇之患不在鄧州,否則,怕是二叔已經討平了吧。”沒人不喜歡聽好話,而且,甘霖也確實隻覺得唐州的刺史無能,不覺得那一股流寇有多厲害。


  “朝廷已經把一個昭武校尉張將軍派去了,也不知道結果如何,依我看,”甘霖不屑地撇撇嘴,“區區一介山賊流寇,妄想與州城官兵對抗,那是以卵擊石,八成是那個刺史跟流寇暗中勾結,朝廷上下盡是這等昏官,也難怪民怨四起,國境不平。”


  “二叔說得是。”甘霖那點心思,阿鬥怎麽可能看不出來,想讓阿鬥一時義憤就把諸葛亮他們交出去,可是,這件事阿鬥是真的說了不算啊!

  “可惜我才智不足,上不能匡正主上,下不能救萬民於水火,實在是仰愧君恩,俯愧百姓。”甘霖歎息兩句,然而,看一眼那邊的阿鬥還是一臉淡定的品茶,一時有些尷尬。阿鬥不接話茬,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現在再收手也不可能了,“若是能有你家先生相助……”


  “二叔,這話您都跟我說了幾遍了,”阿鬥放下茶杯,搖搖頭,“家父臨終遺命,命弟子事先生如父,先生的事情,弟子實在是不敢擅自做主。您若是一定要先生出仕,不如您再等幾年,待弟子成年,考個功名,先生定是不會讓弟子一人在宦海沉浮的。”


  “你要考科舉,現在也能考啊,我替你寫文牒……”甘霖終於看到了些微希望的曙光。


  “二叔就別問了,總之,弟子是有難言之隱。”阿鬥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連忙想辦法圓回去,自己怎麽可能去考科舉!而有了這一出,甘霖也總算是死心了,點點頭,“也好,就再等幾年,但是如今的朝廷,再這麽等下去,隻怕……”隻怕再等幾年,我也要勸你們明哲保身了。


  “真是,難得來一次,還淨跟你說這些不高興的事情。”既然得到了保證,甘霖也就不顯得咄咄逼人,擺擺手,甘霖笑笑,“來來來,阿禪,給二叔看看,你這半年都念了什麽書?”

  “……”阿鬥無語了一下,抬頭,“二叔,你是不是覺得,考校我的學問,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情?”


  “難道不是嗎?”甘霖眨眨眼,瞬間又恢複了阿鬥熟悉的不著調的模樣,捧著手爐,笑得前仰後合。阿鬥抽抽嘴角,站起身,“你要是想考校旁人的學問,出院子門左拐,書院裏隨便挑一個,反正別纏著我就是了。”


  “生氣了?”甘霖一笑,“好好好,你不喜歡,那就不考你了,”反正進士及第這事,學問是一碼事,但也不是什麽決定性因素,“進來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細細的臘梅香,但是沒找著臘梅在哪兒,怎麽,阿禪,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就在我屋子後麵,二叔想看自己去找就是了,這大冷天的,你自己想出去別拉著旁人。”這一世甘夫人沒能逃脫宮闈傾軋的荼毒,阿鬥本身能活著出生不是死胎就已經是個奇跡了,至於體質……要求不能太高。


  “你怎麽跟個小姑娘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甘霖好笑的拍拍阿鬥的頭,自己事務繁忙,也確實沒有時間繼續呆在這裏,“二叔走了,怎麽,都不帶攔一下的?”


  “趕緊的!你走了我還清淨。”阿鬥轉過頭,“堂堂一州刺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裏的無賴,一點禮數都不懂。”


  “喂,到底是誰不識禮數啊,嗯?阿禪?”甘霖好笑的起身,推開門,阿鬥看了一眼守在門口的兩人,笑笑,“阿弋,去跟先生說一聲甘刺史要走了,攸之,你代替我送送刺史。”


  兩人領命離去,阿鬥抱緊懷裏的暖爐,鑽進了裏間,細細的梅香透過門窗的縫隙飄進房間裏,阿鬥嗅了許久,倚在床頭,然後就聽到了鳥兒啄窗的聲音,將窗戶打開一點縫,小鳥飛進來,唱著歌兒梳理身上的羽毛,在阿鬥床邊灑下點點金芒。阿鬥看著那隻怎麽看怎麽成精了的鳥,笑著伸手摸了摸,“怎麽,我這兒倒是天天都這麽熱鬧,你又有什麽事?”


  “啾啾。”鳥兒停在阿鬥手心,阿鬥解下竹筒,打開,紙上用炭筆寫了短短一句詩: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依依啊……”阿鬥伸手扶額,依依似乎喜歡上了魚傳尺素的感覺,就算她隻要想來隨時都可以來,也還是隔三差五讓藤宜貞送封信來,這會兒,是不是覺得讓哥哥送信不夠浪漫,非要讓這隻鳥兒來裝一回信鴿,輕撫著鳥兒的羽毛,觸手如同錦緞一般柔滑,阿鬥歎息一聲,“辛苦你了,小家夥。”


  寫好回信,阿鬥將字條封好,裝進竹筒裏,然後又一次打開窗戶,“去吧,告訴依依,下次別這麽玩了,萬一你也被發現了,下次我和依依見麵,誰給我們把風啊?”


  鳥兒的叫聲宛轉悠揚,阿鬥打開窗戶,任由鳥兒飛走,然後,幾乎是趕著時間一樣,諸葛亮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主公,臣亮求見。”


  “先生快請進。”阿鬥打開門,“舅舅走了?”


  “臣親自送刺史出門的,”行禮畢,諸葛亮坐在阿鬥對麵,“甘刺史是不是又跟您說了什麽?”


  “陳退之過幾日要來,讓我們備好房屋,不過,刺史可是還沒對您幾位死心呢,”阿鬥笑著搖搖頭,隨後,目光鄭重起來,“先生若是想要出仕,弟子絕不阻攔,舅父所慮不錯,這天下若是繼續這樣下去,怕是就沒幾天太平日子了。”阿鬥知道,先生的確不在乎功名利祿,但,他不可能不在乎天下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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