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窗外的石榴花殷紅似火,算算時間,阿鬥和依依已經快一個月沒見過麵了,隻是偶爾有鴻雁,不對,小鳥傳書,怎麽說呢,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阿禪!”阿鬥向來不喜歡午休被人打擾,但,似乎有一個人就喜歡打擾阿鬥午休,甚至以此為樂。每次人還沒進院子呢,就能聽見他的聲音,郭攸之攔都攔不及。也幸好那個人不住書院裏,也不可能經常來這裏,否則,阿鬥怕是早晚要被自己的起床氣給氣死。


  “二叔,你怎麽來了。”阿鬥強撐著起身,穿上鞋,讓郭攸之去準備茶點,自己坐在甘霖對麵,雖不至於怒氣衝衝,但,是個人都看得出阿鬥的不悅。


  “不歡迎我?”甘霖看著揉眼睛的阿鬥,微微一笑,“不是我說,這大半年沒見,阿禪你長高了不少啊,都到我肩膀了,嗯?哎呀別睡,你一個小孩子,哪來那麽多瞌睡啊?”


  “二叔你下次能不能別老在我睡覺的時候叫我!”阿鬥順了半天的氣都還沒順下去呢,甘霖這兩句話無疑是點燃了爆竹,“合著難受的不是你啊!”


  “好了好了,怎麽還生氣了?”甘霖無奈地給阿鬥順毛,“我不是想見你嗎,怎麽,阿禪你難道還打算讓我一州刺史待在門外,等你起床不成?”


  “這叫禮賢下士懂不懂!你還刺史呢,這點小委屈都受不了?”據四哥說,當年我爹不僅等了先生一個午覺,還去請先生請了三次呢!否則先生憑什麽一直跟著昭烈皇帝,後來,還看孩子一樣看了我十幾年。


  “懂是懂,但是,你?”甘霖極為誇張的用眼皮子夾了阿鬥一下,“你確定?”人貴有自知之明啊,你有沒有那個資格你自己不清楚嗎,孩子?

  “你這話什麽意思?”一般情況下,阿鬥聲調越高,就越是撒嬌而不是生氣,甘霖隱約察覺到了這一條規律,於是乎相當不怕死的補充了一句:“說句實話,你家先生要是睡著了我肯定不敢打擾,但是你嘛……”


  “你不用繼續說下去了。”阿鬥抽了抽嘴角,“前一陣那個在書院待了好久的退之,也是帶任務的吧,你就盯上我家先生了是不是?”但是,舅舅您都挖了這麽久了,難道還沒反應過來,我南山書院的牆角不是那麽好挖的?

  “那個,不隻是你家先生,什麽紹先啊演長啊還有你家那個薑伯約也……”看著阿鬥越來越黑的臉色,甘霖不好意思的笑笑,搶人搶到這份上是有點過分哈……正趕上郭攸之捧了茶過來,連忙端起來喝了口茶掩飾一下自己的尷尬,也來不及在意被茶水燙熟了的舌頭。


  阿鬥一手扶額,“攸之,你把門關好,別讓別人進來,我有話要跟我二叔單獨說!”


  “是。”說實話郭攸之還挺喜歡這位刺史大人的,能讓自家主公臉上的表情出現這麽大的變化,刺史大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很厲害的。


  “不是吧,真生氣了……”屋子裏很快便隻剩下兩個人,甘霖看著神色沉下來的阿鬥,瞬間有一種黑雲壓城的感覺,就連呼吸都不由變得小心翼翼的,“那個,阿禪,說真的……”


  “你不用說,我都知道。”阿鬥擺擺手,自己知道自家這幾個大臣的能耐,再加上前世的經驗,放在這裏,自然個個都是寶貝,但,“二叔,都這麽久了,你覺得勉強真的有用嗎?”


  “所以我們改主意了啊。”甘霖努力笑了出來,“要不要來考試?放心公嗣,你隻要來,二叔親自給你爺爺寫信,保你能中進士,然後等你入朝為官了,你家先生他們也不可能丟下你不管是不是?”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阿鬥正對上甘霖的眼睛,“別告訴我退之沒告訴你,我可是奉父命不得科考,不可為官的人,怎麽,刺史大人要治下小民不孝嗎?”


  “天地君親師,忠孝不能兩全之時,當取大者,阿禪,你是想不孝,還是想不忠?”甘霖一頂大帽子扣下來,阿鬥差點就沒站穩,兩世為人,還真從沒人跟他說過不忠這兩個字。


  “不忠不孝,哪個都是大罪名,這麽說來,我若是不想不忠不孝,最好能把先生他們勸走了,一個人守著書院,是不是?”阿鬥垂下眼簾,甚至微微掀起唇角,甘霖忽然覺得後背直發冷,汗毛倒樹,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仿佛被天敵盯上的兔子,連呼吸都能成為自己的催命符,無數準備好的言辭堵在胸口,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是……公嗣……”好不容易吐出兩個字,甘霖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勞煩二叔以後,別再跟弟子討論這些事情了,”阿鬥歎息一聲,打開窗戶,暖洋洋的日光照進來,甘霖後知後覺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錯,還在。然後才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耳畔,阿鬥的聲音悠悠傳來,“弟子還是那句話,倘若刺史大人能說服先生,弟子絕不強留,倘若先生不願,弟子也不會強求。”


  “好……”此刻的甘霖也不敢再說別的了,起身伸伸腿腳,長出一口氣,仿佛又活了過來,“公嗣,差不多又到了巡視屬縣的時候,要不要陪我走走?”


  “不了,二叔。”想起上一次的遭遇,阿鬥輕輕搖搖頭,忽然間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對了,二叔,那個故事,現在還有人說嗎?”


  “你們家演長的那個?”甘霖笑笑,“現在可是說到十裏八鄉去了,還因此捧紅了好幾個說書先生呢,怎麽,又想聽了?”


  “不了……”阿鬥抽抽嘴角,“麻煩二叔你一件事,什麽時候這出戲沒人演了,你再告訴我一聲。”在此之前,絕對不能讓郭攸之出門!


  “行。”甘霖點點頭,“今天時間也不早了,公嗣,要不要留我住一天?”甘霖表示自己對這個小孩子是越來越感興趣了,而且,甘霖後知後覺的發現,說起來自己可是朝廷命官!沒必要怕他啊!這一個還沒加冠也沒有功名在身的小孩子能把自己怎麽樣?

  “您刺史大人要住,書院哪有把您趕出去的道理?”阿鬥說得理所當然。


  “好,那今晚咱們兩個好好談談。”甘霖挽住阿鬥的手臂,“對了公嗣,我來這兒的時候聽說,伯約是不是快要娶妻了?什麽時候?”


  “阿維要娶妻了?”阿鬥皺眉,無比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喝茶,“不是,這件事你到底是聽誰說的,我怎麽都不知道。”的確阿鬥不至於連自家大臣結婚都要過問,但,現在不比前世,書院裏也就這麽幾個人,多一個人這麽大的事情,阿鬥不應該不知道。


  “哦,那就是納妾。”甘霖笑笑,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伯約都二十多了,想來怕是都兒女成群了,還娶什麽妻,肯定是納妾,沒事,我不講究這些。”畢竟天下太平的太久了,武備廢弛,能打仗的將軍可是不好找,自己是一定要趁機來刷一波存在感的。


  “阿維沒有娶妻生子啊。”阿鬥皺了皺眉,“納妾的事情他的確不一定跟我說,但是娶妻的事情他不可能瞞著我啊,而且,我也不記得阿維有孩子啊……”庶子比嫡子大不是什麽稀奇事,但,薑維有孩子了自己怎麽可能不知道?不對!按自己的印象,這一世薑維身邊根本連一個女人都沒有吧!

  “不是吧!”甘霖皺眉,“薑伯約都二十多了吧,放著旁人這會兒都該兒女成群了,怎麽,你這個主公還小,沒想到就算了,可,怎麽你家先生也沒想著給人家娶個媳婦?”


  “阿維他一直在等一個人,”阿鬥輕輕搖搖頭,“他的確沒有娶妻,也沒有兒女,至於妾室,他娶個妾又不需要跟我說,不過二叔你說他要娶妻,是怎麽回事?”


  “聽人說的。”甘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是誰在那兒胡說呢。”阿鬥輕輕搖搖頭,“阿維要娶妻,不可能不跟我說一聲。不過有件事,二叔說得不錯,不隻是阿維,攸之也早該娶妻了,怎麽樣,二叔有沒有合適的姑娘家?”


  “這可真要看你了,公嗣,”甘霖攤開手,“你要是願意當官,我自然能給他找個官宦人家的姑娘,甚至士族小姐也不是不可能,但,你要是想在這兒終老一輩子,他在這兒陪你一輩子,你也不能指望大族女子願意嫁給他吧。”平民農家的姑娘,配不上郭攸之,也不可能入得了南山書院的眼。


  “也是,算了,攸之的媳婦讓先生幫他找,反正先生現在就是個大管家。”阿鬥很不厚道的偷笑,“對了二叔,幫我查查那個姑娘到底是怎麽回事。”當年薑維降漢的時候已經快三十歲了,原先他在魏國的母親妻兒終究沒能跟他來到蜀地,後來蔣琬將他的一個侄女嫁了薑維,再後來,鄧艾入蜀,薑維為了複國,假裝歸附鍾會,事敗之後,妻子伏誅。今生,薑維一直不肯娶妻,就是在等蔣氏,而,如果真的以薑維的未婚妻自居,那,甘霖所遇見的那個女人,會不會就是蔣氏?

  “好,我幫你查。”甘霖也清楚阿鬥現在名為主公,但,說話基本沒人聽,“不過那姑娘看樣子是江湖中人啊,你將來如果要入朝的話……”


  “二叔你能不能別提這兩個字,算我求你了行嗎。”阿鬥實在無奈。


  “好好好,不提不提。”甘霖笑笑,“至於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你不也是看著孔孟詩書長大的嗎,怎麽對入朝為官這麽排斥?”


  “人各有誌,二叔就不用勸了。”阿鬥微微搖搖頭,“對了二叔,前一陣子我聽了退之幾節課,就,稍微試了試,幫我改改文章如何?”


  “好啊,拿來我看看。”甘霖也不客氣,打眼一看就圈了十幾個圈,丟下文章就開始吐槽,“不是我說,公嗣,你讀書也讀了這麽多年,怎麽基本上都沒怎麽用典的?而且你知不知道什麽叫駢四儷六,錦心繡口?”雖說這篇文章的立意確實不錯,但,這你拿來寫散文,簡直是……公嗣,你的文風落後了整整三百年你知道嗎?


  “先生跟我說,得其精髓就好,至於那些行文章句,誰記得住啊。”阿鬥吐了吐舌頭,“而且,你跟我說什麽對仗工整,就那群文人的駢文,我看過了,一百篇裏麵有一篇能讓人拍案叫絕,三篇寫得還不錯,五篇讀起來還算通順,十篇至少能把意思表達清楚,至於剩下的,看了四五遍看不懂他想寫什麽,這種文章有什麽意思啊。”阿鬥絕不承認是因為自己懶得學!

  “你連書上的內容都背不過,文章都不會寫,也敢說你是讀書人?”甘霖覺得自己有必要跟諸葛亮好好聊聊,他教學生怎麽是這麽個教法?這麽下來還能考中一個進士,那人簡直是天才了好嗎!

  “為什麽一定要背過書中的字句?”阿鬥一臉茫然的看著甘霖,前世今生從沒有人跟他說過要背書啊,“難道讀書不是應該得其真意嗎?比如讀論語,重在體味聖人之心,修身養性,否則,就算把全書倒背如流又有什麽意思?這世上的確有人能把書倒背如流,但,那不都是天才才做得到的嗎?”

  “你這個邏輯……”甘霖一時語塞,“天底下哪有那麽多天才。”多少人都是十年寒窗學出來的啊。


  “二叔你讀書,是必須要讀到背過才行的嗎?”阿鬥偏過頭,一臉天真無邪的樣子讓甘霖很想吐血,“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公嗣,你會不會寫詩?”


  “有人給我說過,但,我嫌那個要求太多,也沒真的寫過。”阿鬥坐在桌前,“畢竟,有那時間和精力,我都能多看幾頁書了。”


  “那,賦呢?”甘霖幾乎已經絕望了,諸葛亮這是真聽話啊,這孩子的父親遺命他不能科考,諸葛亮就把人家孩子往廢了的教嗎?不行,自己得給公嗣換個先生。


  “那個比詩還難寫呢,沒寫過。”阿鬥的回答幹脆利落,甘霖則一頭撞上了一邊的牆,“可是你知不知道詩詞駢文是科舉必考的科目啊!是所有文人的臉麵啊!不寫詩詞,不寫駢文,你根本沒法跟別的文人說話啊!公嗣,聽話,你跟我走,我給你換個先生!”


  “二叔,別鬧。”阿鬥輕輕搖搖頭,神色之間帶了無奈,“我不可能跟你走的,家父遺命,命我事先生如父,您應該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可是公嗣,再這樣下去,你真的就毀了,”甘霖皺眉,“你考不考科舉都無所謂,你是讀書人,你不能不寫詩文,然後在讀書人的圈子裏永遠被人看不起。”


  “或許,有一天,二叔也會覺得,先生沒有做錯。”阿鬥歎息一聲,搖搖頭,“先生絕不會害我,二叔。”


  “你……知人知麵不知心你懂不懂,我以前也還奇怪呢,諸葛亮是什麽人,哪能這麽死心塌地跟著你,沒準他就是……”


  “二叔,您說話之前稍微考慮一下行嗎?”阿鬥的神色淩厲起來,“先生照顧了我十年,如果他真的對我有什麽惡意,又何必養我十年,還在我麵前做小伏低。”


  “誰知道呢,這種人一旦走了歪路,誰也摸不清他的想法,”甘霖本能的更信任阿鬥,對諸葛亮已經從最開始的推崇變成了無止境的猜忌,“公嗣,你要是不想跟我走,這樣,紹先的夫人你見過吧,如果哪一天諸葛亮露出了狐狸尾巴,你就跟她說,我肯定有辦法把你救出來。”


  “二叔……”阿鬥靜靜看著甘霖擔憂的模樣,忽然間百感交集。自己早就習慣了所有的事情都要先生首肯,前世今生,甘霖是第一個,在自己和先生之間,更信任自己的人。是,先生君子如玉,先生風光霽月,先生舉世無雙,先生卓爾不群,自己不過是無數仰慕先生的人中的一個,僥幸得了與旁人不同的地位,被先生區別對待,但其實,先生對自己有沒有另眼相待,自己都不知道。先生太優秀,所以阿鬥也就甘心做先生的影子,甚至無比榮幸自己能成為先生的影子,自己都做習慣了的時候,有一個人注意到了自己,對他說,你有你自己的光芒,你,不是他的影子。


  “不是,公嗣,你別這麽看我……”看著阿鬥那麽炙熱的目光,甘霖忽然覺得背後發涼,“你到底怎麽了,嗯?我剛才,是不是說錯什麽話了?”


  “不,隻是,”阿鬥眨眨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上前幾步,輕輕握住甘霖的手,“隻是忽然想跟二叔多呆一會兒,二叔,今夜您就別走了,在書院住一夜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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