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真的沒事嗎,紹先?”羅憲策馬跟在車駕之後,皺起眉,“主公對董侍中……”在他的記憶裏,自從陳祗成為侍中之後,陛下對董允的怨怒就越來越明顯了,甚至,憤怒形於顏色。在他的印象裏,隻有在丞相屍骨未寒之時就上書說什麽“呂祿、霍禹未必懷反叛之心,孝宣不好為殺臣之君,直以臣懼其逼,主畏其威,故奸萌生。亮身杖強兵,狼顧虎視,‘五大不在邊’,臣常危之。今亮殞歿,蓋宗族得全,西戎靜息,大小為慶。”詆毀丞相的李邈,才得到了陛下那樣的待遇,結果嘛,李邈下獄被誅。


  所以現在,羅憲實在是很擔心董允的性命問題。


  “沒事的,令則,你多心了。”霍弋微微搖搖頭,看向麵前的同僚。羅憲,譙周的學生,那個在主上敕令投降之後,於都亭哭祭三日,接著帥軍和東吳戰鬥,後來又遣妻子入洛陽,深受司馬炎寵信,甚至被賜予鼓吹的人。他著實不知道能不能相信羅憲,也不清楚他到底會在主公和司馬氏之間選擇誰,“主公的確不喜歡休昭,但,隻要不觸及主公的底限,主公是不會殺人的。”


  似乎的確,在自己的印象裏,陛下確實沒怎麽殺過人來著,羅憲將目光投向阿鬥的車駕,許久,又回頭看了看自己身邊的霍弋。和霍弋相比,自己的確更受晉帝的器重,原因很簡單,他又沒有跟陛下一起長大,的確沒有人家那麽“心係漢室”。但,在自己一生的大部分的時間裏,他已經習慣了把如今坐在車子裏的那一位稱作“今上”,而,在他記憶的最深處,還記得那位“主上仁賢”的時候,還記得諸葛丞相治下的錦繡成都。


  而且,司馬氏還沒出現,就算出現了,他總還有猶豫的權力吧。


  畢竟在南方行軍,南方還大部分都是支持華朝的,軍隊的輜重和補給並不用太操心,至於日行五十裏的速度,沒正兒八經行過軍的阿鬥看自家幾個幕僚都沒反應,看來也算正常。身為統帥,阿鬥自然是要住在軍營裏的,黃昏時分,商議完當天的事情,阿鬥正打算回去休息,有巡探來報,說他們巡邏之時遇到了一個行蹤詭異的姑娘,求見太子。


  “請她進來吧。”阿鬥笑笑,甚至沒有抬頭,能在這時候跑來軍營的姑娘,阿鬥覺得自己已經猜到了來見自己的人是誰。


  “主公,”董允行禮,“軍隊裏有一個女人恐怕……”


  “恐怕怎樣,你倒是說出來啊,語焉不詳算什麽事!”果然,熟悉的聲音帶著熟悉的慍怒傳入耳畔,阿鬥忍不住一手扶額。那個,在自己的記憶裏,星彩對董允,意見可比自己大多了,星彩向來懶得掩飾自己的心思,這萬一……


  “姑娘……”霍弋率先上前行禮,免得這群人直接把“夫人”或者“殿下”給叫出來。敬哀皇後美名在外,阿鬥麵前的眾人紛紛行禮,星彩的腳步在董允麵前頓了頓,卻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給他,走到阿鬥身邊坐下,“你怎麽自己跑出來打仗了,公嗣,難道朝廷上下就沒人能來?”


  “你怎麽來了?”太子親征的事情阿鬥沒想過能瞞住星彩,但,自己才第三天行軍就被星彩追上,也著實是出乎阿鬥的意料。


  “要聽實話還是聽假話?”星彩笑笑,從隨身的包袱裏拿出一份封好的文書,拍在桌子上,然後直接拍掉阿鬥伸出來拿文書的手,“別亂動。”

  “哦。”阿鬥點點頭,“實話是什麽,假話是什麽,都跟我說說。”


  “假話呢,是我和星華擔心你,她走不開,我就代替她來看看你,”展開文書托在手心,星彩挑眉,“實話就是,你有兩個哥哥很生氣,要我給你帶封信。”


  劉封知道阿鬥要南下的事情的時候,事情已經決定了,沒有轉圜的餘地,而,劉封雖然從來沒想過要對國政發表什麽看法,但,對於阿鬥這個決定,哪怕隻是作為兄長關心弟弟,他也很不讚同。可不讚同又能如何,還不是隻能想辦法給自家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弟弟辦事。


  “那你還不給我看。”阿鬥伸手就要去拿文書,星彩再度拍了阿鬥的手背一下,自己拿起文書,拆開,“寫信的人說了,這封信呢,要我念給你聽,怎麽樣,這幾位……”星彩的目光在阿鬥身邊的那群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看向阿鬥。


  “臣等告退。”霍弋和郭攸之很是識相的拎走了大部分屬官,除了董允。


  “那,我這就開始了?”星彩挑眉,阿鬥為難的看了董允一眼,一手扶額,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星彩清了清嗓子,展開書卷:“你自己,幾斤幾兩你自己不清楚嗎打,仗你爹打了一輩子仗贏了幾,回最後還折騰個火燒連營你,以為你有多大能耐就敢跑來,打仗我跟你說你們劉家從劉,邦開始就沒人能打仗你看看,當年劉邦要是沒了韓信他能,平定天下才怪識相的趕緊回,長安去。”


  星彩在斷句的時候也是頗費心思,寫信的人在哪兒換行,她就在哪兒斷句,完全不理會文章意思,生怕有人以為這封信是她寫的。念完之後,星彩放下文書,看了一眼已經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的董允,然後轉向阿鬥,攤開手,“信我念完了,有什麽話要我帶回去嗎?”


  “四哥寫的?”阿鬥雙手扶額,他發誓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麽丟人過了,還是在董允麵前。


  “然後你大哥還表示了讚同,讓我務必保證這封信你看到了。”星彩笑笑,將手中手腕粗細的書卷交到阿鬥手裏,“呐,當時為了認得四哥的字,還費了我挺長時間呢,你自己看。”


  “不至於啊,就這幾個字廢了這麽多紙?”等阿鬥終於把目光放到文書上的時候,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這個字寫得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又大又醜還歪歪扭扭的,不是,至少橫平豎直您辦得到的吧,四哥?合著,“如果人人寫字都這麽個寫法,也難怪蕭何當年把未央宮修得那麽大,否則,怕是不夠放奏表的。”


  “還有心思開玩笑啊你!”星彩皺眉,滿眼都是焦躁不安,“趕緊回去!”


  “我堂堂一國太子,出來一趟,勞師動眾,結果三天之後就回去了,你說,我好意思?”阿鬥攤開手,“行了行了,說點別的,星彩,家裏怎麽樣了?”


  “放心,都好著呢,就是夫人來長安的事情,隻怕還得繼續往後拖,夫人和先生現在都不方便,”星彩搖搖頭,“有什麽事情想問,說吧。”


  “你不打算留下幫我?”阿鬥挑眉,他當然知道星彩指的是什麽,但……


  “當年的四相來了仨,我一個外行人就不在這兒班門弄斧了,”星彩搖搖頭,“我本來就不會打仗,的確知道一點風土人情,但恐怕你也不缺參謀,讓我休息一會兒,明天我就往回走,但是公嗣,你身邊,記得多放幾個華朝的人。”華朝和季漢之間畢竟差了三百多年,打仗的兵法和列陣之法也大有不同,不是星彩信不過當年的四相,但,他們隻怕都沒看過這裏的兵書。

  “長史和司馬官位高,他們幾個沒資格,就都是東宮的人,但是他們都沒領過兵。”書生帶兵,尤其是第一次帶兵,多少會把戰場廝殺和那些詩詞文章想象之中的慷慨激昂聯係起來,就連自家外公第一次領兵的時候都吃了大虧,是以阿鬥本人,是有點怕。


  “那你也不能議論軍情的時候把人家略過去吧,你簡直……”長史是有資格代替元帥領兵的啊,星彩表示自己家裏也是軍功起家的,就沒見過這麽胡鬧的元帥!

  華朝但凡帥軍出征有一萬人的,都置長史,司馬和兵,騎,倉,胄四曹,還有判官,軍正一係列幕僚,其中,以長史副貳元帥,地位最高。


  “是軍情說完了,我留下他們的。”阿鬥笑笑,自己怎麽可能那麽不懂事,“四哥還好嗎?”


  “得了吧,誰不知道你想問的是誰,跟我還玩這一套。”星彩攤開手,“好了,你走的第二天,藤家商量著要給小姑娘挑夫君,小姑娘當晚就跑了,他三哥還在長安,二哥四哥出去找她,現在,人家大哥一天罵上你十幾遍,信不信?”


  “這個我信……”阿鬥歎息一聲,“但是,依依也真是胡鬧,她自己幾斤幾兩自己不清楚嗎,就敢出來跑江湖?!”


  “喲喲喲,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剛聽過的話,這就拿出來用了,嗯?”星彩苦笑著搖搖頭,“好了,你也別太擔心了,不經曆一點事情,藤家那個小姑娘,也變不成咱們的阿姊,你說是不是?”


  “我擔心啊……”阿鬥搖搖頭,“的確所有人都會長大,但,我不想讓她這樣長大。”我想陪在她身邊,陪著她一點點長大,而不是把她一個人丟在一個殘忍的地方,美其名曰蛻變,其實,就是折磨。


  “說起來,你這次既然是來剿匪的,那,要剿的匪是誰,你總該心裏有數吧?”正事說完了,也就能說說閑事了,星彩看了一眼攤開在阿鬥麵前的地圖,“馬進,幾乎占了整個洞庭湖,你那兩個哥哥當初也是一個領了饒州刺史,一個領了嶽州刺史,我說,你明白點什麽了嗎?”


  “休昭,去把公琰和文偉叫來。”阿鬥知道,星彩接下來要說的話,還是讓他們一起聽的比較好。


  董允起身離開軍帳,星彩看著舒了口氣之後,瞬間靠在桌案上,坐姿鬆垮了不止一點的阿鬥,笑著搖搖頭,端起阿鬥的茶杯喝了點水,“我說,你不至於吧?是不是董允在的時候,你連憑幾都不敢靠一下?”


  “被發現了,”阿鬥倒是不覺得有什麽難為情的,給星彩續了杯茶,然後換了舒服些的坐姿,盤膝而坐,捶捶自己已經有些發麻的腿。星彩輕啜著香茶看著阿鬥可憐兮兮的模樣,寫了一臉的“你活該”。阿鬥苦笑,“反正,現在人人都知道,董允讓我往東,我是不敢往西。”從先生到羅憲,人人都指望著他能管住自己呢。


  “那個,你就不打算采取一點行動嗎?”他又不是諸葛亮,你說你把諸葛亮當神一樣供著我就認了,畢竟他可是當年昭烈皇帝三顧茅廬請回來的,後來又是你相父。但,區區一個董允你至於嗎?恭湣帝當年當傀儡也隻聽曹操的,你這皇帝倒好,他一個侍中說話你都不敢不聽?

  “一個董允算得了什麽?但是,他董允這隻狐狸背後,假的是哪隻老虎的威,你不清楚?”阿鬥仔細端詳著四哥的那一筆狗爬字,努力按照自己記憶裏星彩的話,和這些字的大概外形,猜出來每個字都寫的是什麽,“向董允發難的前提是跟先生決裂,你覺得,我哪輩子有這個可能?”


  “得了吧,你仔細想想,你家先生在你麵前有這麽囂張?”星彩挑眉,冷哼一聲,“他董允就是拿了根雞毛就敢當令箭,我就不信你家先生知道他在你麵前這樣之後,還能忍得了。”諸葛亮要是真的覺得董允他這樣也沒什麽,那自己就該認真考慮一下要不要殺人了。


  “其實他真的不能算是囂張,他沒那個意思的。隻是一直板著臉看起來有點凶,我忌憚他,主要是這個人……你看,滿朝文武沒幾個人敢在我這兒不吃硬的,先生呢,他吃軟的,董允這個軟硬不吃的很煩,我對他也不能算害怕,真的……”阿鬥一手扶額,力求在前皇後麵前挽回一下董允的形象,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做能有多大用處。好吧,除了先生之外,當年親近先生的那群大臣,星彩是沒幾個有好印象的,甚至,多少包括了蔣琬。


  “區區一個侍中,連你納妃的事情都敢管,不是囂張是什麽。”星彩看著阿鬥麵前的地圖,微微皺了皺眉。


  “哎呀,他什麽心思你還不清楚嗎?”就類似於用了象牙筷子,就要用犀牛角、美玉石打磨出的餐具,然後就要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住廣廈高樓,亡國之期不遠。不過他董允的角度是好色誤國而已。


  也是鬱悶,董允有一個妹妹嫁了阿鬥,照大漢舊例,各家外戚之中若有人充任侍中,那麽,在後宮自家妃子的寢殿周圍不遠處,甚至是有侍中的臨時住所的,而以董允的責任心,他肯定會把臨時住所變成長期住所的……所以,星彩見到董允的次數其實也不少,而每次他們一見麵,阿鬥就開始頭疼,然後基本上十次有八九次都是阿鬥舍己為人,自己拉走董允息事寧人。


  “和這些沒關係,”星彩搖搖頭,湊近阿鬥身邊,“當年我還不覺得你家先生需要防備,但是現在,公嗣,我是真的希望你能稍微疏遠一點諸葛亮。”


  “星彩,先生是我最信任的人,甚至,超過了先帝。”阿鬥搖搖頭,認真的看著星彩,“我一直覺得你明白的。”


  “我明白,但時也勢也,這裏不是季漢。不過算了,本來也沒打算我這兩句話能頂多大用處。”星彩勉強揚起笑意,擺了擺手,“你不想疏遠他就繼續這麽拿他當爹吧,反正,將來要跟你說這話的,也不止我一個人。”


  “誰還沒有幾個親近的大臣了,真是,華朝的這群人不至於吧……”阿鬥是有些心裏沒底,但是,想想自家先生是什麽人啊,風光霽月,天縱英才,誰會要求自己疏遠這麽一位甚至能夠比擬於管仲,樂毅的能臣?


  “華朝那群人算什麽,話說回來,他們也根本左右不了你的想法,我是說……”我是說你身邊,所有真正在意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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