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夠了……”清冷的聲音似乎是從天際傳來，下一秒，一雙微涼的柔荑緩緩覆上阿鬥的眼睛，麵前化為一片黑色，看不見姐姐的掙紮，耳畔哭號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終於，阿鬥已經徹底聽不到姐姐細微的啜泣和呻吟。麵前，是一片白霧，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阿鬥在白霧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了兩名女子的對話。
“怎麽，這就夠了？你不是想把當年的所有人都報複一遍嗎？”和趙怡清冷的聲音相比，這個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是中年女子，“連讓劉備這一世絕後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他現在別說親生兒女，連螟蛉之子都沒有，那群無辜的養子都能被你折騰得死完了。怎麽，你就偏偏對他不一樣？這才哪兒到哪兒，隻是看看你們當年的經曆而已，連讓他自己經曆一遍都還沒有呢，這就舍不得了？”
“當年他才多大，那些事情，無論如何都怪不到他身上。”趙怡歎息一聲，“放過他吧，他不是劉備，我不怪他，而且，他比劉備好多了。”至少，他會覺得自己對不起我，還知道，自己要補償我。
“難得啊，對男人，還是劉家的男人，你居然也會有惻隱之心。”中年女子頗有些感慨，“好吧，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就算了吧。”
“他不僅是劉家的男人，還是依依的摯愛，我師父唯一的骨血。我要是把他怎麽樣了，先不說我怎麽跟師父交代，小姑娘不得跟我拚命？”趙怡輕笑，緩緩鬆開覆在阿鬥眼前的手。
“阿姊……”劉悅，劉怡，如果這是一對姐妹的名字，也完全說得通。緩緩睜開眼，阿鬥微笑著看向站在自己麵前的姐姐。
而，聽到阿鬥的呢喃，趙怡垂眸，正好和阿鬥四目相對。月光之下，銀色的麵紗仿佛也灑下淡淡的光芒，阿鬥看不到她的表情，隻知道，那雙眼睛裏，隻有苦澀。
“阿姊，”阿鬥坐起身，看著麵前的女子，語調前所未有的篤定，“劉怡，是你吧。”
“你還是好好想想接下來該幹什麽吧，這會兒不是認親的時候。”趙怡起身，走出阿鬥的寢居，阿鬥看著對方的背影，許久，歎息一聲，“我明白了，阿姊。”
“來來來讓我看看，我女兒看上了個什麽人。”房間裏的燈驟然亮起，阿鬥眯了眯眼，麵前的女子眉眼溫和，言笑晏晏，“不錯，倒是會長，這張臉沒跟你爹，跟了你娘，最適合勾引小姑娘了。”
“娘？”依依，姐姐，母親，先帝，阿鬥已經不知道該先問誰的消息了。
“誰是你娘了，別隨便亂認親！”女子撇嘴，“先說好，你要是想跟劉備玩什麽父慈子孝，別讓我知道啊，我可煩著劉備呢。”
“說起先帝，”阿鬥抿抿唇，“您見過先帝，是嗎？”
“見過啊，順便，還辦了點事情。”也沒什麽，就是下蠱讓他這輩子無法和女人行房，然後，稍微威逼利誘了一下，沒有人肯過繼孩子給他而已，“所以呢你就放心吧，就算見到了劉備，大概也不會有人非殺了你不可。畢竟，除了你，他就隻剩下一對見了他比見了殺父仇人還激動的兒子和女兒了。”
“程悅也是我姐姐，我還有兩個，比較喜歡他的弟弟，”阿鬥抿抿唇，他們，應該也會來的，“還有一群，不知道比我大了多少歲的哥哥姐姐。”
“劉永和劉理？看見你剛剛那個姐姐了沒？你覺得他們倆還能活著？至於你的那些被劉備拋棄的哥哥姐姐，你覺得亂世之中他們都會是什麽下場？你覺得，有幾個願意認他的？”女子攤開手，“要不是你娘和依依，你以為，你還能活到現在？”
“那他，還好嗎？”阿鬥思索了很久，終究還是隻能歎息一聲。
“讓一個皇帝跑來當諸侯王，你覺得，他會好嗎？”女子笑笑，眉眼中的幸災樂禍幾乎溢了出來，“他前世把妻兒當累贅，今生，誰欠的債，自然就要誰來還，是不是？你呢，不想做孝子也不用勉強自己，你娘費了那麽大勁，就是為了讓你解脫。”女子的聲音越來越遠，阿鬥看著女子的背影，許久，歎息一聲。
“休昭怎麽樣了？”大概過了幾天，郭攸之他們本就不重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已經打算離開的阿鬥看向郭攸之，“他還沒醒嗎？”
“大夫說，雖然解毒還算及時，但，畢竟那是烈性毒藥，對身體的損傷很大，所以，藥材裏加了些安神的藥物，這兩天，董允怕是醒不來了。”郭攸之皺了皺眉，“而且，趙姑娘也說董允這兩天最好不要移動，臣等昨晚商議了一下，不如，還是讓他在這兒養傷吧，主公以為如何？”
“好。”身在軍中的時候，因為不能延誤軍機，阿鬥根本沒有獨自行動的可能。而，國家治亂，萬事都離不開治民，尤其是牽扯到匪寇的時候，自己著實應該好好查看一下地方吏治，“可，總不能把休昭一個人放在這兒，你們商量好了嗎，誰留下？”最後一句，阿鬥是看著蔣琬說的。
“臣……”蔣琬的聲音被一個女聲打斷，“我留下好了，你不就是怕董允一個人在襄州館驛待著，士卒說話不頂用，有人慢待他嗎。”到現在為止，阿鬥已經在襄州停留了近十日，雖沒有宣示身份，可，襄州刺史甚至連派個別駕來致意的意思都沒有。
“星彩？”阿鬥看著從門外走進來的女子，一手扶額，“你要留下？”你不是一直不喜歡董允嗎？你真的不會趁機……挾私報複？
“怎麽，還怕我把他殺了不成？”星彩搖搖頭，坐在阿鬥桌邊，將阿鬥桌案上的茶給自己斟了一杯，笑笑，“你想想看是不是我最合適，論調遣軍隊，有費禕閻宇在，論調度民生，蔣琬在這兒坐著呢，也犯不著我替你操心，就連比武功，我都沒有趙姑娘高。而且，我知道的消息都告訴你了，接下來，我基本上沒有任何作用了，留下來照顧董允也算是人盡其用，你說是不是？”
“是……”阿鬥不得不承認星彩說得有道理，但是，阿鬥就是本能的不想讓星彩留下。直覺告訴阿鬥，就算董允能在星彩手裏保下性命，也絕對沒好日子過，說不定，他一醒來就得被堵出內傷，又得多躺幾天。董允在自己麵前是習慣了無所顧忌，但，他跟星彩真的不熟……
“我哪來那麽大膽子，就敢擅殺大臣？放心吧。”星彩哪猜得到阿鬥居然會不放心到那種地步，笑著拍拍阿鬥的肩，“而且萬一你走了，襄州刺史找點什麽事情，換了旁人，我也不放心。”要麽是不放心他們能應付得了一州刺史，要麽，是不放心阿鬥身邊少了個人，他會不會有危險。
“那就隻能辛苦你了，星彩。”阿鬥抿抿唇，自家姐姐已經開好了藥方，阿鬥也沒打算讓軍隊裏最好的大夫就留在這兒看著董允一個人，這照顧病人的活兒，隻怕……隻怕星彩沒怎麽幹過。
“你也快走吧。”那天給行刺的事情收拾完殘局之後，長史和司馬向阿鬥請罪，而蔣琬和費禕，則是一人訓了閻宇一遍。閻宇自然是不敢答話的，人家蔣琬當國秉政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兒當牙門將呢。後來在阿鬥的堅持下，閻宇和費禕留在軍隊裏，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對阿鬥的安全稍有輕忽，留了數百人負責給阿鬥充當護衛。而後，被趙怡以“沒用”為名，隻留下了十幾個人，別的統統趕了回去。
“該走了，再不走，就憑你們的速度，今晚怕是到不了下一個館驛。”趙怡背著琴抱著劍走進阿鬥所在的房間，對一邊的幾位大臣采取了完全忽視的態度，徑自走到阿鬥麵前，居高臨下，“阿鬥，你起床了怎麽不叫我？”
趙怡話音一落，蔣琬霍弋郭攸之三人的眼神一起投向趙怡，阿鬥向自己的臣屬擺擺手，笑了笑，姐姐肯認自己，當然是好事。
“我看阿姊你好不容易睡著了，不想打擾你。”根據自己的經驗，自己要是稍微行動一下，別說是趙怡，就算是三腳貓功夫的依依都能察覺，既然姐姐累到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聽不出來的地步，那，自己也著實不想打擾她。
“那你現在打算走嗎？”趙怡別過臉，她聽不聽得見別人的腳步聲，區分的標準是她自己覺得對方會不會對自己有威脅。當初在蜀王府給劉備下蠱的時候，她可是連劉備一炷香的時分能呼吸幾次都聽得清清楚楚。可，就像自己聽不到師父的腳步聲一樣，睡在外間的她完全沒聽到阿鬥起床和離開的聲音，甚至，醒過來的時候，趙怡還愕然發現了阿鬥蓋在自己身上的薄被。
“馬上就走，阿姊，你出去等我一下，我跟他們說幾句話。”阿鬥點點頭，轉向星彩，“如果襄州刺史過兩天真的來了，你替我見見他，暫且不要打草驚蛇。”
“放心，我心裏有數。”星彩笑笑，我還用得著你囑咐，嗯？看不起誰呢？
阿鬥也有些訕訕的，“那個，我走了，星彩，你自己保重。”抬腳便出了館驛的門。
趙怡倒是不拿自己當外人，直接坐在阿鬥的車子上等他，跟著阿鬥進來的郭攸之看了趙怡一眼，有些尷尬的看向阿鬥，“主公……”
“你們做你們的事情就好，不用管我。那天雖然他們失敗了，但，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還有人行刺，換個地方我不安心。”趙怡將裝了琴的袋子疊好放在身邊，把琴擺在膝頭，調好音，揚了揚手腕，一曲鳳求凰，合著清雅的琴音，是女子婉轉的歌喉：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我以前聽依依說過，江湖上有一個彈琴禦敵的小姑娘，是你嗎，阿姊？”阿鬥承認姐姐的琴技很好，歌也唱得好聽，但是這麽唱一路……自己比較心疼自家姐姐的嗓子。
“你不想聽？”果然是姐弟，阿鬥如此委婉的心思都被趙怡看出來了，但，趙怡有些詫異。自己的琴技和歌舞可是前世吃飯的家夥，輾轉各個王公貴族家裏練出來的，居然有人舍得中途打斷？
“你打算唱一路嗎？”阿鬥發覺在想什麽這方麵，自己這個姐姐跟自己很詭異的合得上拍。
“早就習慣了，”趙怡露出淡淡的笑意，抬手摘下麵紗，露出一張足矣讓天下所有男人目眩神馳的容顏。瞄了一眼神色不變的郭攸之和隻想給她把麵紗重新戴上的阿鬥，趙怡掀了掀唇角，帶了讚許的意味，“戴著這東西悶得慌。”
“那你還戴？”阿鬥撇撇嘴，“折騰自己是我家姐姐的愛好嗎？說起來，你是怎麽想起來戴上這東西的？”天地良心，阿鬥隻是想跟自家姐姐找找話題。
“我說過，我欠你媳婦他四哥一個人情，就是這個。”麵前的畢竟是自家弟弟，是自己從他剛出生的時候就開始看著他，看了一年的弟弟，是自己現在還忍不住會在晚上跑過去捏人家臉的弟弟，趙怡的話也多了不少，“有人給我下了藥，想對我圖謀不軌，你四舅哥救了我，所以，我欠他一個人情。”緩緩擦拭著琴，趙怡歎息一聲，“有時候在想，幹脆直接毀了這張臉算了，一了百了，但，我終究還是女孩子。”終究，還是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幸好你沒一時衝動。”這張讓自家幾個媳婦都得自卑的臉，就這麽毀了得有多可惜。雖然，自家姐姐長得好不好看其實……對自己而言並沒有多大關係，“對了，阿姊你說，有人給你下了藥，想對你圖謀不軌？是什麽人？”
“江湖中人，你又不認識。”告訴他也沒多大用處，趙怡確信自家這個對自己有愧的弟弟能為了自己拎著朝廷大軍去踏平人家山莊，但，這樣的話，她難免會被人說仗勢欺人。
“我不介意認識一下，而且，我覺得我應該認識一下。”阿鬥鬆開眉頭，淡淡開口，語調之間，已經隱約帶了寒意，郭攸之看了阿鬥一眼，下意識皺起眉，主公這是想殺人了？
“先把你的事情料理幹淨再替我出頭。”趙怡一點麵子都沒給，直接一巴掌拍上阿鬥的頭，“別小看了江湖俠客的力量，而且，他們背後可不一定是誰，還有你要去的那一片的官，我是沒見過你個名聲好的。”
“我知道。”自家外公重掌兵權之後，先生也雷厲風行做了不少事情，當初差點都成了黃巾之亂的叛亂和匪患要麽跟著外公回去打仗了，要麽直接回家種地去了，剩下的幾個，都集中在洞庭湖周圍，那兒的官員，怕是用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