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你真以為我是你的軍醫不成?還想讓我給全軍診脈?”趙怡挑眉,看了阿鬥一眼,阿鬥隱約能看到其中的不滿,搖了搖頭,“禪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可否請趙姑娘幫我看看星彩的傷勢。”
“星彩?你倒是叫得親切。”趙怡眼中隱約流露出不滿,“你的身體比剛才那個人差多了,他的毒已經解了,到時候吃點藥,養好外傷就行,反正死不了。但是你毒入髒腑,如果不小心調養,活不過三十歲。”
“調養也不必急在一時。”阿鬥點頭,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當初剛進東宮的時候,這話就從侍禦醫那兒委婉的聽了一遍,他們當然不可能說什麽活不過三十歲,但,可確實都沒什麽好詞兒。
“不急在一時?”趙怡柳眉一豎,阿鬥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怒意,“你以前的大夫確實還算是有點本事,但,也禁不住你這麽折騰,不行,你必須跟我一起去館驛,聽明白沒有!”
“我是出征的……且慢,”阿鬥本想拒絕,但,想想看自己走了這一路都是急行軍,而先生的意思,應該是讓自己多去看看百姓疾苦,而且匪患既然大多與官吏有關,不如,自己正好趁機去看看,“禪,跟姑娘走就是了。”
趙怡似乎沒想到阿鬥這麽好說話,愣了一下才開口,“那好,張姑娘,幫我把我的琴找來。”
“啊,好。”星彩雖然以前沒有見過趙怡本人,但,淩波仙子名動江湖,她的脾性,自己也是知道一點點的。這把琴是趙姑娘的心頭摯愛,平日裏,旁人哪怕稍微碰一下,輕則斷手斷指,重則毒殺身亡,這一次,她居然會為了阿鬥,把視若珍寶的焦尾琴扔在滿是血跡的戰場上,還忘了扔到哪兒了?星彩擔憂的目光看向阿鬥,不是我說,公嗣,你兩個哥哥請了這麽一個姑娘來幫你,真的不是恨不得你死早點?她對女孩子確實關懷備至,但見了男人,可是見一個恨不得殺兩個的主兒……
看著趙怡將琴放在膝頭,抽出一張手帕仔仔細細擦拭,星彩搖搖頭,出了車子。長史和司馬才剛剛趕到阿鬥車邊,蔣琬費禕正在料理殘局順便訓斥閻宇,見了星彩,郭攸之皺起眉,“張姑娘,殿下沒事吧?”
“他沒什麽大事,最多也就受了點驚嚇,但公嗣身子不好你們也知道,出門這麽久,大夫的意思是,他必須休息幾天。這樣,讓長史先暫代元帥行事,對外就說公嗣受了傷,我帶公嗣和休昭去周圍的驛站養傷。”星彩抿唇。
“臣領命。”郭攸之一拜,“主公既然沒事,那,不知董允……”
“他的確傷得不輕,但,沒有性命之危,放心吧。”星彩笑笑,“你們兩個現在趕緊去找軍醫,萬一你們再出事……”
“是。”郭攸之輕輕點頭,長舒一口氣。
“多謝姑娘相救,隻是,敢問姑娘……”行刺的後事料理完畢,軍隊重新上路,阿鬥帶了幾個人跟董允一起去館驛。隨行的蔣琬本想跟趙怡搭個話,多少知道一點這姑娘的事情,也好判斷一下是敵是友,誰知道趙怡看都沒看蔣琬一眼,馬頭一轉,直接躥到阿鬥身邊,蔣琬看著趙怡格外飄逸的身影,摸了摸鼻子,好像,自己這是碰壁了?
“趙姑娘,禪敢問一句,是誰派你來的?”車子上全是斑駁的劍痕和濃重的血腥味,阿鬥也坐不下去了,正好給昏迷的董允,郭攸之和霍弋雖然沒有董允傷得那麽重,但多少也受了傷,被阿鬥直接丟上車子。阿鬥自己策馬走在行軍的隊伍之中,看著跑到自己身邊,背著琴匣子,臉上依舊隻露出一雙眼睛的趙怡,笑笑。星彩看著趙怡的目光總是摻雜了太多欲語還休的東西,看著阿鬥的時候也永遠帶著欲言又止的擔憂,可,阿鬥卻很喜歡這位趙姑娘,說不清緣由的喜歡。
“你四哥還有東西要我給你,到館驛了再說。”不知是不是阿鬥的錯覺,總覺得,和從蔣琬身邊過來的時候滿滿都是隱忍和煩躁的樣子相比,趙怡的神色似乎溫和,或者說舒暢了不少,嗯,至少是願意說話了。
“好。”這裏距離館驛其實也沒幾步路了。阿鬥臨走的時候,把軍隊裏的事情阿鬥交付給長史的同時,專門把費禕帶到了長史麵前,阿鬥覺得,自己都表現得這麽明顯了,對方,應該會器重費禕的吧。
“趙姑娘,四哥要你給我什麽?”館驛之中,趙怡開出藥方。命人去為昏迷的董允煎藥,阿鬥索性就在外間坐下,羅憲已經是先鋒了,費禕和閻宇協助長史統領軍隊,而蔣琬,郭攸之,霍弋便留在阿鬥身邊,這三位的主要任務,都是治民。
“這個。”趙怡拆了裝琴的布袋子的線,將夾層裏麵一張薄薄的絹畫遞到阿鬥麵前。
“這是……”阿鬥打眼一看,倒吸一口冷氣,“地圖?”他還從沒見過繪製的如此精確的地圖,仿佛自己正在從高空俯瞰洞庭湖一般,那裏周圍的山川地勢,橋梁道路,都盡在眼底,阿鬥抿抿唇,“趙姑娘,你該早點給我的。”自己就能直接給費禕了。
“不就是一張地圖嗎,至於你嚇成這樣?”星彩探過頭,然後同樣倒吸一口涼氣,“這張地圖簡直,這是誰畫的?”
“是四哥?”阿鬥越來越覺得,自己果然是運氣好,原本隻是為了娶到媳婦去討好一下妻兄而已,卻不成想,收獲頗豐。
“他說,時間來不及了,先做洞庭湖的,將來有機會,再做一張華朝的給你。”趙怡的琴剛剛在地上放了一下,此刻正被她小心的抱在懷裏,卸下琴弦,仔細擦拭著梓木的琴底,抬眸看了阿鬥一眼,“你今晚睡哪裏?”
“那個,姑娘的房間在那邊……”星彩輕輕扯了扯趙怡的衣袖。
“我和他一起睡,”趙怡搖搖頭,看了一眼差點跌到地上的阿鬥,唇角微微勾了勾,語調之間卻沒有絲毫起伏,“那群人是江湖高手,專門當刺客的,這裏又不是軍營,你那幾百人派不上多大用場,我怕他們晚上再來,離近點方便。”
眾人原本詫異的目光在趙怡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紛紛露出了然的神情。星彩看了阿鬥一眼,點頭,“也好,畢竟趙姑娘的武功獨步天下,有她在,我也能省點力氣。”看趙怡低下頭裝琴弦,似乎不想說話了的樣子,星彩抿起唇,“對了,還有一件事,晚輩方才搜查過幾具刺客的屍體,可,晚輩年輕識淺,什麽收獲都沒有,敢問姑娘,對那些刺客,是不是知道一點什麽?”
“你雖然武功不低,但,畢竟不常在江湖行走,不知道也正常,”趙怡停下手中的活計,抬眸向星彩笑了笑,“華朝立國百年,前朝那群不甘心的人就在江湖之中經營了近百年,人家手裏的刺客,你還是躲著點的好。”趙怡耐心地解釋完畢,裝好琴弦,隨手試了幾個音,然後打個哈欠,“走了一天,我累了,我先去你的房間。”
“不是,那什麽,姑娘慢走……”不用想的都知道阿鬥的阻止沒有任何效果,趙怡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一般徑自抬腳走了出去,阿鬥也隻得接受現實。將手中的地圖交給霍弋,阿鬥一手扶額,“你們派人把這東西給費禕送去,行軍路線讓他自己決定。公琰,過一陣,你陪我出去走走,不管官逼民反這件事有幾成可信,至少也要去看看。”
“是。”蔣琬領命,阿鬥求救一般看了星彩一眼,就算是救命恩人,我也不想跟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睡在一間房間裏啊!
星彩笑笑,搖頭,攤開手,“你就認命吧,那位趙姑娘我也多少有點了解,她呢,討厭男人,討厭姓劉的人,尤其討厭跟皇室沾邊的姓劉的男人,我是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欠了你哪個哥哥的人情,但,你也千萬別自作多情。要是你不聽她的話,我可真不敢保證她能做出什麽事情來。”
“哦,那你得陪我。”阿鬥二話不說,先把自己一個熟人拉來。
“放心放心。”星彩笑著拍拍阿鬥的頭,“走吧,你也該休息了。”
“這裏是……戰場?”是夢吧?
阿鬥的確參加過戰鬥,但,那一次,他是旁觀者,站在城樓之上居高臨下,從未像如今這般置身於在無數最底層的戰士和百姓互相廝殺的戰場之中,前後左右全部都是殘肢,屍體和鮮血。當鋒利的長矛刺到自己麵前的時候,阿鬥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閉上眼睛。然而,預料中的疼痛並未傳來,愣愣地看著那些從自己的身體裏穿過的兵器和握著兵器的那些不知道到底是跟誰姓的士兵,阿鬥還有些發怔。
“燕人張益德在此!”一聲怒吼傳入耳畔,阿鬥抬眸,那個藏在記憶深處,隻在自己年幼的時節見過幾麵,卻讓自己樂於依靠的男人,那個在阿鬥的記憶裏已經模糊了容貌的男人忽然間出現在阿鬥麵前,阿鬥近乎於囈語一般呼喚著那個人,“外舅,是您嗎?”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阿鬥仔細回想著前世,自己小時候,張飛還活著的時候發生的故事,卻沒有絲毫關於這裏的記憶。直到,直到阿鬥看到了那個坐在樹下,滿臉疲憊之色的男人的時候,踉蹌著後退幾步,頹然歎息,“果然是您啊,不知,這裏又是陛下的哪一戰?”也不知這時候,有沒有我?
“主公,趙雲恐怕已經北降曹操了。”對方背對著自己,阿鬥並沒有看清楚那個說話的人的麵貌,而且,倘若對方是劉備早期的幕僚,阿鬥也不太可能認識。但,對這句話,阿鬥卻是著實嗤之以鼻,順平侯趙雲是什麽人,他能投降曹操?
“不可能的,雲必不負我。”先帝堅定的語調,在聯係一下方才嶽父的怒喝,阿鬥瞬間便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這裏是當陽長阪,那時候我才一歲多,不過,這裏,就是姐姐們被曹純劫走的地方,甚至,或許……”阿鬥小心的將自己期待藏在心底,或許自己還能見到母親,昭靈皇後,甘氏。
大概掃了一眼,這裏沒有自己想見的人,阿鬥轉身回了還在廝殺的戰陣。這種感覺很奇妙,明明就在戰場上,但,和長安之戰的時候完全不同,阿鬥看得到鮮血,聽得到廝殺,卻完全感覺不到血的氣息,鼻尖縈繞著的,隻有香爐裏燃燒的沉香香氣,這是一個過於真實的夢。
將軍身上,本應是銀色的鎧甲已然被凝固的鮮血染成了黑色。阿鬥一眼便能認出那個人的身份,曾經在孫夫人帶自己離開的時候,勒兵截江的趙雲。和自己記憶中的一樣,他,依舊如此英武,隻是看著他,戰場似乎就和危險無緣。那麽,就跟著他一起走吧,阿鬥小時候聽說過過,當初,保護自己和母親的安全的,正是趙雲。
“趙將軍!”隻要阿鬥想,哪怕他腳下沒有動作,也都能追上趙雲的馬,跟著趙雲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阿鬥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幾位衣衫還算整齊的女人坐在大車上,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女人懷裏,還抱了一個嬰兒。
“阿母……”阿鬥停下腳步,心髒在胸膛之內跳得異乎尋常的快,那是甘夫人,那一定是甘夫人!即使阿鬥也對自己的母親沒有任何印象,但,阿鬥能夠確定,那就是自己的母親,那種屬於血緣的親切感,誰都無法偽造。即使發髻散亂,滿麵灰塵,完全看不出真正的長相,在阿鬥眼裏,那依舊是這世間最美的女人。阿鬥伸出手想要碰觸甘夫人的臉,為她擦掉臉上的灰塵,然而,終究隻能從甘夫人的身體裏穿過去。
“事已至此,將軍,”那是程悅的聲音,阿鬥將目光轉向那個抱著妹妹在懷裏安慰的大了些的女孩子,對方的清亮而堅定的眼睛和自己記憶中永遠溫柔含笑到有些畏縮的模樣完全不同,那樣絕望的溫柔讓阿鬥心驚肉跳,“將軍不必為難,接下來的事情,我們有心理準備,您,帶阿鬥走就是了。怡兒,別怕,你還有阿母和姐姐。”
“夫人……”趙雲的目光在兩個女人之間逡巡許久,一個,是阿鬥的生母甘夫人,還有一個,阿鬥不認識,大概,是彼時劉備的正妻,不知何氏。
“趙將軍不必如此,你還是帶甘夫人走吧。”阿鬥將目光移向母親身邊的女人,輕輕抱住程悅,女人微笑著,萬念俱灰,“我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是那個例外,終於到了這一天,也未必是壞事。但,孩子們已經沒了父親,不能再讓她們沒了母親,阿鬥是,我女兒,也是。”
“阿姊,我害怕……”年幼的小姑娘還沒長開,一張臉倒是白生生的惹人憐愛,阿鬥努力把這張臉記在心裏。以後,以後如果能見到相似的臉,那,自己一定要把那姑娘帶回去,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可是……”趙雲還在遲疑,夫人笑笑,“將軍可是覺得留下妾身不妥?也罷,長姊如母,悅兒,以後,你要照看好你妹妹。”下一秒,利刃刺入心口,阿鬥怔怔的看著那個從車上栽倒下來的女人,“阿母……”從宗法而言,這個女人,當然也是阿鬥的母親。
“阿母!”兩個女孩子哭在一起,周圍別的女人連忙拉住想要撲向屍體的姐妹倆,趙雲向著夫人的屍體一拜,歎息一聲,“雲當效死力,護這孩子和夫人平安,隻是兩位小娘子和各位夫人,唉……”將阿鬥綁進懷裏,趙雲扶著甘夫人上了馬,然後,留給那兩個小姑娘的,是一聲深深的歎息。在這種時節,男子最多也就是一死,可是女子,她們要麵臨的未來,比死亡更可怕。
“我乃劉使君之女劉悅,誰敢無禮!”阿鬥沒有跟著趙雲離開,曹純率軍劫奪劉備的輜重的時候,程悅站在大車上,懷中抱著年幼的妹妹。小姑娘擦擦眼淚,止住啜泣聲,也學著母親素日裏的樣子,擺出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曹純倒是沒有後退,隻是,看著這兩個明顯是在逞強的孩子,約束部將不得無禮,隨後,歎息一聲,“我叫曹純,別怕,孩子們。”
“不必勞煩執事,我們跟將軍走就是了。”程悅握緊妹妹的手,聲音有些顫抖。
可,軍隊裏一旦出現女人,後果,甚至就不是主將所能控製得了的,更何況曹純也沒有去理會俘虜怎麽樣了的時間。阿鬥閉上眼睛,不忍去看自家姐姐現在的模樣,程悅這時候,甚至還沒有及笄啊!一個小女孩,他們也下的了手!阿鬥甚至已經沒有了目眥欲裂的力氣。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即使是劉備的妻女又能如何?不,即使是劉備本人,又能如何?他的確好好活了下來,隻是可憐了這些女子,可憐了自己的母親和姐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