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南方夏日的悶熱實在是讓人有些難以忍受,清晨的陽光更是格外灼人。霍弋低下頭避過刺眼的太陽,抬起衣袖擦掉額頭的汗珠,心情如同身上濕透的衣服一般沉重。身為倉曹,此刻,他正在盤算著隨軍的糧草輜重,還能堅持多久。從長安剛剛出發的時候倒還罷了,各個郡縣總還能及時給大軍提供生食,軍資不算問題。可是,越往南走,這點東西就越難要,原本每人每天支米三升,鹽半合,可現在,每人每天隻有四分粟,三升鹽,長時間缺鹽的士兵動輒頭暈疲乏,哪還有戰力可言?太子親臨又怎樣?地方刺史左右推諉,這個縣前兩年才遭了災,那個縣的正倉糧草前一陣被調走了,“非不為也,實不能也”這句話他都聽出繭子了!長史已經寫信回長安求援,司馬更是開始考慮直接向各地郡縣索要官庫錢帛從商賈百姓手裏買糧,明明在華朝國境之內,居然打仗打得需要開辟補給線,也是奇葩。


  而這些事,怕是隻有坐在車裏的主上不知情。畢竟行軍一途他真的一無所知,這麽幾萬人一起走,每天要出多少事情?說了一件,難免他又想知道其他的,而他又基本上遇事先往最壞的方麵想,實在是怕他瞎操心。正好他不是明說了嗎,軍情不必事事向他匯報,大家也就幹脆不說了。


  還在思考周圍郡縣的補給什麽時候能到這裏的霍弋被一道忽然刺進眼裏的強光逼得眯起眼睛,皺眉,暗道一聲這是哪個士兵沒拿好兵器?然而,接下來傳入耳畔的,是緊急戒備的號令,一聲比一聲緊湊尖利,迫人的氣勢壓得霍弋一陣陣頭皮發麻。


  霍弋皺眉,本想找人來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然而,還沒來得及抬頭,就被一陣大力扯著手臂向左方傾斜,幸虧霍弋下意識握緊了馬韁,否則怕是真的要被拉下馬。終於坐直了身子,霍弋才察覺,有一柄長劍擦著發稍飛過,堪堪劃破頭頂的皮肉,一縷鮮血沿著臉頰流到下巴,郭攸之的聲音隨即在耳畔響起,比方才的哨音更顯尖銳,“紹先,拔劍!”


  “演長?!”霍弋重新坐直了身子,原本並鞍而行的郭攸之已然不在身邊,調轉馬頭,霍弋被自己麵前的情景嚇得全身一個激靈:主公的車子上,一個身著白衣的刺客正緩緩從背後拔出大刀,揮刀砍向木質的車廂,董允將寶劍橫起來準備格擋,兵器交擊的聲音讓霍弋一時間血湧上頭,“主公!”


  霍弋本想催馬立刻奔到車前,交戰中的士兵和刺客卻讓馬匹寸步難行,霍弋煩躁的甩開馬鞭,隻得下馬仗劍步行向前。與此同時,數百個身著白衣,臉被裹得嚴嚴實實的男女刺客從道路兩邊的樹叢中躍下。南方的樹木枝葉茂密,倒是給了他們絕佳的藏身之處,虞侯畢竟沒長透視眼,誰也發現不了樹葉子裏居然還藏了人。此刻,他們紛紛從樹叢之中躍出,甚至有人踩著士兵的頭頂借力,所有人的目標出奇的一致——阿鬥的車前。而,他們手中的兵刃反射著日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地勢狹窄,大軍的人數優勢伸展不開,而那些刺客身形靈巧,速度也奇快,甚至有人能一躍數尺高。他們在軍隊中隨意遊走,兵器一揮,輕易便能帶走士兵的性命。


  霍弋終於能夠加入自己也正在徒步戰鬥的同僚的隊伍,和郭攸之背向而立,似乎算是拖住了三四個刺客的腳步,可,和刺客的劍才交了一下,霍弋便不由心下一沉。他們都不是文弱書生,前世生在亂世,就算武藝再怎麽不好,放在承平日久的華朝也都不算普通。但,自己平日所學,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場,對方仗著腳下功夫,靠近了就是一刀,還沒來得及自己反手回擊,對麵的人已經走遠了,同樣都是一雙腿,可,自己就是追不上人家!

  “別在這兒幹這些沒用的了,去主上車邊!”即使身邊一直有士兵護衛,郭攸之身上也掛了好幾道傷口。揮手將被被打落襆頭之後四散開來遮住視線的發絲往後一捋,此刻,郭攸之略帶顫抖的聲音近乎於嘶吼。


  霍弋此刻根本沒時間去驚詫一向文質彬彬的郭攸之怎麽成了這樣,如夢初醒一般立刻奔向阿鬥的車前,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白衣的刺客站在車頂,和已經包圍了車廂的刺客們一起,將手中的兵器刺入車廂。眼見車子馬上就要變成刺蝟,那一聲“不”卡在霍弋的喉嚨裏,無論如何都喊不出來。


  鐵器交擊的聲音響起,利刃並未如同預料中的一般刺入木質的車廂,發覺車廂的木板之中還包了鐵,郭攸之不由長舒一口氣。主公果然是吉人天相,那接下來,就看董允的本事了。


  白衣的刺客剛剛被董允打飛長劍,又被車廂牆壁裏的生鐵攔住大刀,愣了一下之後,從車廂上拔出嵌入木頭之中的刀,厚重的刀背順勢畫出一個斜向外的半圓,精準的砸碎了前來支援的士兵的頭顱,鮮血噴湧而出,馬車幾乎已經被血洗了一遍。董允是沒工夫去理會車廂周圍的其他人,長劍向前送出,刺客明明是正對著董允,卻以一種根本不可能的姿勢向後仰了下去,身子幾乎都低到了腿的下麵,躲過董允的劍,然後立刻起身,大刀順勢向董允的左側揮過來,董允下意識向左邊側了側,堵住沒了門的車框和自己身體之間幾不可見的縫隙。


  這一柄大刀和方才一樣,雖然來勢洶洶,但,也都沒能穿過車廂中間的鐵板。董允暗自舒了口氣,雙手握劍,駕車的馬早已身首分離,馬車轉了個彎,堪堪架在路邊的一塊巨石上,勉強算是維持了平衡。


  “休昭!”周圍似乎有什麽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董允還沒來得及思考,右臂忽的一陣劇痛,溫熱的鮮血沾濕了衣袖。微微皺了皺眉,董允用盡了左手的力氣提起劍,想將對麵的刺客攔腰斬斷。對方這次換了一招,一躍而起,躲過董允的劍,然後站起身,居高臨下,略帶嘲弄地看著不敢離開車門半步也不敢站起身的董允。董允咬牙,看來今天是不能囫圇的回去了,挺直了上身,雙手握劍,剛想最後一搏,卻被鮮血兜頭澆了一臉,右手瞬間無力的董允用左邊的衣袖擦擦迷住眼睛的鮮血,抬眸,星彩穿著一身尋常士兵的服色,站在車頂,正在擦拭一柄大刀上的鮮血。


  “殿下……”自家皇後什麽時候這麽厲害了?

  “你的血!”星彩臉上破天荒的浮現出驚恐的顏色,“他們刀上有毒!休昭,你怎麽樣?!”我的確不喜歡你,但也從來都沒想過要你去死啊!


  “有點頭暈,勞姑娘擔心了。”霍弋和郭攸之已經率領士兵把車廂周圍圍了個嚴嚴實實,董允微微舒了口氣,倚在車框上,皺眉,“現在已經不需要投鼠忌器了,何不放箭?”

  “沒用的,你看那群人,”連著殺了好幾個人的星彩搖搖頭,將大刀支在車廂頂上稍事休息,“他們的速度遠不是我們能比的,隻怕弓手還沒來得及列陣就會被衝散,現在,我們隻能圍住公嗣的車,先護住他再說。”


  “主上?”董允回過頭,看向坐在車裏的阿鬥,阿鬥經過上次長安之戰的洗禮,也不能算是沒見過世麵,此刻,雖然有些臉色蒼白,但,卻也沒有受了驚嚇的意思。董允終於舒了口氣,然後,眼前一黑,便再也沒有意識,隻覺得自己是倒在了一團棉花之中。


  他最後聽到的,是阿鬥近乎於驚恐的呼喊,“休昭!”


  “我倒是勉強會點外傷包紮的醫術,可,我不會解毒啊!”星彩咬著唇,看著躺在阿鬥懷裏的董允,伸手點了他幾處穴道,算是止了血,可,隔著薄薄的一層衣衫,阿鬥能感覺到,董允的身體正在一點一點變冷,“刺客還在,軍醫也不方便來,星彩,怎麽辦?”難道,董允今天真的要死在這兒?


  “公嗣,帶著休昭進去,外麵危險!”星彩撲上阿鬥的身子,將阿鬥和董允一起護在身下。與此同時,一柄長劍擦過星彩的發絲,釘在已經傷痕累累的車廂上,星彩將阿鬥推進車子,代替了董允方才的位置,跪坐在車門口。


  阿鬥看著懷裏的董允,一陣若有若無的黑氣已經從頸間竄上董允的臉頰,阿鬥一咬牙,扯開董允本就輕薄的衣物,看著董允幾乎已經成了黑色的手臂,雙手緩緩握緊成拳。如果用這條手臂做代價,能不能保住董允的性命?


  董允不會死的,絕對不會死,好不容易見了麵,他欠董允的債還沒還清,董允不會有事的。


  柔和的琴音傳入耳畔,隨後,一陣悅耳的鈴鐺聲響起,仿佛珠落玉盤,令人心曠神怡。方才還焦躁擔憂的阿鬥,刹那間,隻覺得心頭有一泓清泉流過,帶走所有的不安,隻留下愜意和舒適。


  車廂之外,盤膝坐在路邊的樹枝上的女子,輕紗白衣在風中肆意搖擺,白紗覆麵,絕然出塵。女子膝頭擺著一把琴,潺潺琴音從女子指尖傾瀉而出,十幾道係了金色鈴鐺白綾順著女子彈琴的手臂擺動,看上去輕盈柔軟,隻是舞女手中揮舞的綢緞。然而,每一道鈴鐺所過之處,周圍的人,無論是士兵還是刺客,輕則筋骨折斷,重,則嘔血而死。星彩歎息一聲,就這殺敵八十自損一千的招數,還真不知道那位姑娘是來幫誰的。


  “趙姑娘!”刺客死傷殆盡,士兵也傷了一大片,車門之外,傳來女子輕盈的腳步聲,星彩的聲音裏,擔憂的意味大過了包括感激之外的一切。隨即,有女子的柔荑掀開車簾,阿鬥看向車外,女子的臉孔被白紗覆蓋住,位移露出的一雙眼睛裏,隻有漠然。眼見來者不善,阿鬥挪了挪身子,將董允護在車內,無聲的和女子對峙。


  “你要是真的想讓他死,就把他再往車裏藏一點。”女子的聲音清清冷冷,阿鬥卻覺得,自己聽到了調侃的意味,甚至,那雙微微眯起的眼中,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可……

  “信我一次好嗎,”女子歎息一聲,眼波流轉,隱約帶了懇求的意味,“如果我沒猜錯,他們用的是蛇毒,再不讓我解毒的話,您就真的得給這位大人收屍了。”


  “公嗣,把休昭給她。”聞言,阿鬥詢問的目光投向星彩。星彩歎息一聲,認命一般開口,“她想殺的人,就憑你我,是護不住的。”但同樣,她想救的人,別人也搶不走。


  阿鬥終於讓開身體,將董允青黑色的手臂袒露在女子麵前。女子伸手扣上腕脈,眼睛一眯,帶了不屑的意味,“都大半年了,我本來以為,他們多少能有點長進。”從懷裏取出一包銀針,女子行雲流水一般將銀針一一紮在董允的手臂上,簡直是在董允手臂上紮出了一片小樹林,然後抬眸看向阿鬥,“他怕疼嗎?”


  “他隻怕一個人,別的,什麽都不怕。”知道董允有救了之後,阿鬥也輕鬆了許多。


  “那就好,你扶他坐起來,麵對著你。”女子一邊指揮阿鬥,一邊還在董允背後繼續行針,一邊還數落著星彩,“你不該那麽早給他止血,毒血多流點也不是壞事。”


  “他那會兒流那麽多血,我不是怕他的血流幹了了嘛……”星彩吐吐舌頭,小心翼翼的辯解。


  “我該早點來的。”女子似乎有些自責,手中的動作確實也更快了幾分,阿鬥看著董允微皺的眉頭,不由感慨一聲,“這得有多疼啊……”都昏迷了的人還能感覺到疼……


  “也不算疼,比起女人生孩子來好多了,但,天下的男人一個比一個嬌貴。”女子的聲音裏的不屑衝淡了開玩笑的意味,星彩苦笑一聲,“好了,不是我說,您跟一個男人說這些,他哪懂女人生孩子有多疼。”


  “好了。”董允臉上的黑色漸漸褪去,集中到手臂上,然後蜷縮到到傷口邊上,最後,除了傷口周圍三寸之處仿佛塗上了一層黑漆以外,其他地方,都已經恢複了正常的膚色。女子看了一眼董允左手上的佩劍,本想拿過來借用一下,卻沒抽出來,雖說自己沒用多大力氣,但,他董允如果還醒著,一定是保不住這把劍的。


  “你拿不出來的,用這個。”星彩遞上自己搶來的刀,女子點點頭,在董允的傷口下麵三寸之處劃了個口子,看著黑色的毒血流盡,方才點點頭,“好了,這下是不至於有性命之危,但是,他怕是不能繼續跟著你行軍了。”


  “多謝姑娘!”阿鬥將董允重新放在車上,挺直了上身,深深低頭致謝,“敢問姑娘芳名?今日大恩,禪日後定當報答。”


  “趙怡。”女子淡淡開口,然後,伸手扣住阿鬥的手腕,阿鬥嚇得連忙收回手,還把手臂藏到了身後,“這個……”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肌膚之親?

  “我是大夫,大夫看病,和男女無關。”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這句話的準確性,趙怡的另一隻手,直接握住了星彩的手腕。


  “這裏就我一直待在這裏沒出去過,就算要診脈,也不該先診我的脈啊。”阿鬥看著趙怡重新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濃重的血腥氣之間,隱約有淡淡的茉莉花香竄進鼻尖,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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