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孟子雲: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而事實證明,按照孟子的標準,大丈夫終究隻是少數,至少,他甘霖不是。
“各位別急,”眼看阿鬥換了衣服就打算出門,而被他叫來一起出去玩的兩位姑娘,也是一個已經戴好了早已過時的冪離,一位穿好男裝抱著劍站在門口,似乎立刻就打算走的樣子,甘霖一手扶額,“殿下容稟,西市要到正午敲過兩百下鼓之後才開門,咱們現在出去的這麽早,也隻能在門口等著,天氣這麽冷,殿下身子又不好,還是過了正午再走吧,來得及的。”
“要等到正午啊,”星華頗有些沮喪的低下頭,擺弄著手中冪離長及膝蓋的帽紗,許久之後,才摘下冪離揚起微笑,“那,反正現在時間還早,姊夫,我做點點心給你,吃不吃?”
“好啊,那就辛苦星華了。”阿鬥也知道枯坐無聊,而且心裏一直有盼著的事情,時間隻會更難捱,還不如給星華找點事情做。隻是,聽了星華的稱呼,甘霖將疑惑的目光投向阿鬥,殿下什麽時候娶張姑娘了?還是決定要娶張家大姑娘了?他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我去陪陪星華。”前世被人當貨物送來送去,趙怡幾乎是本能的厭惡有男人看著自己,在她看來,除了阿鬥之外的任何男人都是她的敵人,軍隊裏的那些日子已經是她的極限。所以,既然對這個人不能動手,她自然也不可能在這兒待著給自己添堵。阿鬥則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隨手翻開一份狀文消磨時間,說來也巧,阿鬥計劃今天要去西市,這份狀文就在說市場的事情。宮中各項物資除了進貢等等來源之外,還有由宮市使采買的部分,而宮市使的人選又大多是高官子弟,還基本上都是高官子弟中落了下乘的那一茬兒。不識民間疾苦,依仗父兄和皇室之威,隨意掠奪,不加償直,中飽私囊,弊端頗多,請求格禁。阿鬥從頭到尾看下來,居然沒發現自己看不懂的典故,頗覺驚奇的同時,翻到最後看一眼署名,噗嗤一下笑出了聲,真是,這群家夥們換了楷書寫字之後,自己還真是認不出來筆跡了,而且,嗯,在華朝熏陶了這麽久,文風也確實都變了不少,他們也開始往駢文的方向靠了,要是不看名字,自己還真認不出來這是郤正寫的。
嗯,就是那個舍棄妻子,陪著阿鬥東遷洛陽的郤正,後來,在阿鬥說出著名的樂不思蜀之後,不顧自己的前途,也要麵見阿鬥請他改口的人。
“郤正他,現在是什麽官職來著?”阿鬥其實是在自言自語,也沒指望有人理他,就自己那群現在名位都不高的官員,自家二舅應該沒心思去記他們的名字。
“郤正,殿下說得是東宮家令寺的主簿?”甘霖卻是立刻報出了郤正的官職,過了這麽將近一年的時間,太子東宮的屬官之中,誰有幾斤幾兩,基本上甘霖心裏都有數了,像這種將來打算委以重任的人,他自然是要記住的。
“二舅你知道?”阿鬥笑笑,“可,他直接跟我上書,還說得並非家令寺之內的事情,這算是,越級言事吧?”會不會被罰?
“殿下容稟,”甘霖一拜,“殿下南征之時,薑相公為了選拔新秀,定製準許東宮所有人上書言事,是以郤正此言,其實也不算逾矩。”
“原來如此。”阿鬥點點頭,鬆了口氣的同時也有些鬱悶,他算是信了那兩位相公恨不得把自己的人全都抓走的決心了,但,您怎麽就盯上東宮了?
反正今天要去西市,阿鬥其實也沒什麽心思去看文書,索性把這篇再翻回開頭,好好看了一遍,決定一會兒正好去市場看看是不是真有其事。宮市使,應該天天都會去西市吧,尤其是現在天氣寒冷,宮中要燒的炭隻怕不少,再加上賞賜一類,單靠進貢,怕是不太夠的。
“來來來,姊夫,嚐嚐這個,我的手藝!”阿鬥還沒看完第二遍,星華的笑聲便傳了進來,袖手走進麗正殿。星華身後,趙怡放下手中的食盒,打開,一陣清香撲鼻而來。那不僅僅是米麵酥油一類的香氣,倒有點像是混了某種花香,阿鬥撚起一塊點心,笑笑,“你就喜歡別出心裁,這一次又是拿什麽做的,嗯?”
“梅花啊,東宮裏的梅花倒是挺香的。”星華坐在阿鬥身邊,拿起一塊先塞進自己嘴裏,“我也是臨時起意,第一次用梅花做糕點,趕緊來嚐嚐。”
“那我可千萬不能說好吃,否則你再坐上了癮,然後再在東宮呆一陣子,我的花豈不是都要被你給禍害完了,嗯?”阿鬥將糕點分給甘霖和甘霖,看著抱劍倚在門邊看風景的自家姐姐,苦笑一聲,“阿姐,怎麽你也不知道攔著點。”
“我攔得住?”趙怡勉為其難的回過頭,攤開雙手,聳聳肩,“你妹子什麽樣你自己不清楚嗎,嗯?”
“好吧。”阿鬥苦笑,順便又拿了一塊梅花酥,嗯,星華的手藝一向不錯,這一點自己前世就知道,“不過幹吃有點噎得慌,星華,給我倒杯茶來行嗎。”
“好。”郭攸之不在,阿鬥桌上也就沒了永遠裝著熱茶的茶杯,星華起身去取來茶葉和熱水,然後將茶葉碾碎,撒上鹽煮好,折騰了許久才端了一壺茶來,斟好三杯,給宮殿裏的兩個男人一人倒了一杯,然後捧了一杯給趙怡。阿鬥和趙怡坦然受之,可,甘霖就沒這個膽子對可能是太子妃妹妹的人無禮了。
“姊夫,”還沒等阿鬥喝完一杯茶,星華扯著阿鬥的手臂,頗有些焦急,“什麽時候了啊,我們能不能出發了,嗯?”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阿鬥隨口問了一句,一時忘記了郭攸之已經不在自己身邊了。
“巳時二刻,若姑娘想走,我們也能出發了,殿下。”甘霖一拜,阿鬥看著眼睛發光的星華,也便點點頭,“好,不過,二舅得先跟我說好了,出了東宮,千萬別暴露我的身份。”一個董允自己都惹不起,更何況華朝那一群能言善辯的禦史,自己可還不想被禦史的彈劾的奏本給壓死。
“殿下……”眼見自家殿下終於想起來了不能被人認出來這碼事,甘霖苦笑一聲,“這您可就得看運氣了,臣可不敢保證。如果咱們沒遇見禦史,沒人認得出臣,臣自然能保證沒人認得出殿下,但,倘若連臣一起被人認出來了……”
“那咱們就自求多福吧,二舅。”阿鬥一笑,起身向著甘霖一揖,嚇得甘霖連連後退,阿鬥搖搖頭,“弟子不通事上之禮,今日若有得罪之處,還請二叔海涵。”
“臣不敢。”甘霖苦笑一聲,他無比後悔當年帶著阿鬥出去玩然後把太子玩野了的經曆,“隻是,殿下並未備下車馬?”別告訴我您打算走去?
“借二舅馬車一用,”用東宮的車馬?那自己還出的去嗎……
“是。”原來您打的是這個主意……
“快走快走!”星華已然興奮起來,將冪離罩在身上,伸手挽住阿鬥的手臂,親昵地蹭了蹭,“姊夫,我都快等不及了,聽說長安西市裏的食店酒肆果子鋪都特別有名,我專門沒吃東西呢,我想去嚐嚐,好不好好不好?”
“我就知道你給我做好吃的目的不純,到這會兒還沒吃東西,你不餓嗎,嗯?”隔著紗幔,阿鬥輕輕捏捏星華的臉,“好,想吃什麽,到時候姊夫給你買,還有阿姊。”
“我自然不會跟你客氣。”趙怡笑笑,幾人走到馬車前,趙怡扶著星華上了車,然後自己也跳了上去,伸手來拉阿鬥,阿鬥抿抿唇,“我騎馬。”
“別鬧了,姊夫。”星華掀開車簾,“你小心回去受了風再病了,到時候要害我和阿姊被罵,信不信我不理你了?”
“而且,”趙怡挑眉看了阿鬥一眼,“捧著手爐怎麽騎馬,難道阿鬥你已經學會了不抓韁繩騎馬?要不要教教我?”
“好好好……”阿鬥一手扶額,無奈的上了車,“你們兩個……”至少在外人麵前給我留點麵子好嗎!
然而,聽著街道上的人聲鼎沸,阿鬥又怎麽甘心跟個小姑娘一樣安安分分的待在車子裏?馬車還沒走到永興坊,被阿鬥頻頻掀開車簾往外看的動作氣到的星華就直接把阿鬥拎了出去,“真是,姊夫你是在忍不了就出去,別在這兒一下一下往外看淨鑽風!你不冷我還冷呢!”
“好。”阿鬥終於如願以償,從車上解下一匹馬騎上,反正他們又不需要趕快車。甘霖回頭看了阿鬥一眼,“公子……”眼看阿鬥微微挑起的眉梢,苦笑一聲,“公嗣啊……”
“天地君親師,哪有長輩管後生叫字的。”阿鬥微微搖搖頭,“先生,我叫甘禪。”
“甘禪?”甘霖默念一聲,然後笑笑,甘是自家的姓氏,擅,是禪字的另一個讀音。自家外甥這個化名,倒是讓人一點不是都找不出來,“既然如此,殿下恕臣不敬,阿禪。”
“你以前要是有這麽守禮就好了。”回想起對自己摸頭揉臉揪耳朵的二叔,阿鬥終究沒忍住把這話說了出來。
甘霖強裝自己沒聽見阿鬥的話,繼續帶路。雖然他離開長安的時間很長了,但,這樣橫平豎直棋盤子一樣的路,原本也不在意熟不熟悉,反正隻要知道個大方向,總是能找得到目的地的。今天又不是休沐之日,官員都在辦公,也沒遇到什麽認得甘霖的人,一行人走到西市,隻讓人覺得是一戶富家子弟出門看熱鬧。
白天的長安城和阿鬥記憶中的那個寬敞寂靜的街道全然不同,高大的槐樹已經掉光了葉子,隻餘下枝幹依舊挺立。雖然天氣寒冷,但寬闊的大路上依舊少不了形形色色的人群,馬匹和馬車,不過畢竟街道寬敞,還不至於擁擠。除了坊牆之外,還隱約能看見外郭土黃色的城牆和更遠處的山,道路旁邊,有孩子們在嬉笑著玩鬧,阿鬥的目光流連在被父母牽著手走在街道上的孩子們身上,帶著無可比擬的溫柔。
以前,自己也曾經這麽牽過阿璿的手,在成都的街頭,往來徘徊。如果當真上天垂憐,能讓自己再見到阿璿……
“真好。”阿鬥的聲音近乎於歎息。
甘霖就走在阿鬥身前半步,自然是聽得見阿鬥的聲音的,回過頭看了阿鬥一眼,甘霖笑笑,“是啊,長安幸甚,未曾經曆戰火,而這些,都是殿下的功勞。”倘若一年前,長安被獫狁攻占,今日,又豈能有如斯的繁華。
“不過這氣味,還真是不好聞。”阿鬥低下頭,兩頰帶著可疑的紅色,轉換話題的法子也,好吧,勉強也算是有點水平吧。畢竟,雖然阿鬥以前住的地方不可能像東宮一樣處處熏香,但,阿鬥他房子周圍都是花啊,花香氣可不比別的什麽熏出來的氣味都好聞。而長安,坊牆周圍的溝渠是用來排泄汙水的。
“把這個佩在身上吧,公子,雖說……”雖說這麽一個小東西也未必有什麽用。甘霖解下自己身上的香囊遞給阿鬥,阿鬥笑著搖搖頭,“二叔您佩著就好,這氣味不好聞是真,但,聞上一陣子也沒什麽不好。”可惜自己白活了幾十年,居然都沒聞過。
“不過,公子?”阿鬥抬眸,掀了掀唇角,看著甘霖微笑,甘霖歎息一聲,無奈的拱手,“公子,您別為難微臣好嗎?”
“可是我難道叫錯了不成?”每每回想起阿鬥對欺負自家舅舅有著無限的熱情,“二叔?二舅?”
甘霖仰天長歎一聲,苦笑,行吧,您開心就好……
越靠近西市,人就越多,到後來,阿鬥索性下了馬自己走路,穿梭在如此擁擠的人群中的感覺,是阿鬥兩輩子都沒體驗過的。的確擁擠,汗味甚至壓過了便溺的氣味,讓阿鬥不由有些窒息,但,這才是真正生活的味道。
“我們到了嗎,姊夫?”馬車停了下來,星華掀開車簾,打算將手爐遞給阿鬥,卻在看見西市之內的景象的時候,瞬間張大了嘴巴,“好多人啊,原來這就是西市……”
星華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姑娘,以前的成都,也曾經是“車馬雷駭,轟轟闐闐。若風流雨散,漫乎數百裏間。斯蓋宅土之所安樂,觀聽之所踴躍也。”可,她著實沒見過這樣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