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主公？”看甘霖滿頭大汗神色不安的樣子，諸葛亮等人也就沒敢耽擱，正好躲了那一場他們三人都不想去的宴會。跟旁人告了聲罪，一路快馬加鞭來到東宮，其他人倒還好，諸葛亮還真是第一次看見自家主公這副雙手都在打顫的模樣，被嚇了一大跳，“慢慢說，到底出什麽事了？”
“先生請看。”阿鬥仔細展開已經被揉過好幾次的信，交給諸葛亮，諸葛亮看畢，皺起眉，“主公，這東西，您是從哪兒來的？”
“這您先別管。”阿鬥皺眉，“先生，我們是不是快去一趟洛陽……”
“主公稍安勿躁，”諸葛亮抬眸，搖搖頭，輕輕握住阿鬥的手，刹那間便撫平了阿鬥全部的焦躁和憤怒，“主公現在急急忙忙去了洛陽，又能如何？臣以為，還是先把別的事情安排好再走，尤其是宮中。主公不在長安，更要小心別再中了皇帝的圈套，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好，聽先生的。”微涼的指尖漸漸回暖，阿鬥也終於定下心神。
眼見安撫好了自家主公，諸葛亮鬆了口氣，卻又不由皺起眉，現在他們身上畢竟還帶著通敵叛國的帽子，萬一這是皇帝有意引誘主公去洛陽……
不管怎麽說，哪怕隻是當誘餌，那些將軍們一定都在洛陽，而且，一定都處境不妙。
“對了，先生。”阿鬥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開口了，“外公說，軍中的細作，是我那兩個哥哥的人，依我看，難保當今完全不知情，這件事，就勞煩先生了。”
“臣明白。”諸葛亮輕輕點頭。
“對了，”先生就在自己身邊，阿鬥總算是輕鬆了一點，“今天，弟子是不是打擾先生了？無妨，最多也就是一場宴會，日後，弟子補給先生也就是了。”
“不，區區小事，主公不必放在心上。”諸葛亮堅定的搖頭，如果不是被自家主公的神情嚇到，他來東宮之後的第一件事絕對是謝恩！
天知道新科進士的慶典裏麵，為什麽有一場是去平康坊宴會啊！那是什麽地方？你們這些讀書人都這麽不拘小節的嗎？有點過頭了啊！
“不，當然是要補的，”阿鬥並不明白自家先生這句背後到底是什麽意思，出於慣性，也沒聽出來自家先生其實是在感激自己，“但現在還是先把這些放放吧，休昭，準備儀仗。”他要以堂堂太子的身份去洛陽，太子的身份或許壓不住自家那個胡鬧的父親，難道還壓不住幾個官員嗎？
“主公且慢，”諸葛亮皺起眉，“此事不必主公親自去一趟洛陽，而且，宮苑之內獨木難支，主公也不好離開。”我替您去，您不放心嗎？
“宮內我倒是不擔心，”阿鬥微微搖搖頭，“先生，這次，我一定要去洛陽。”和被諸葛亮仔細經營過的長安不同，洛陽留守的官員，大多數還是忠於皇帝的，阿鬥如果隻是派人去，太子差遣本身就矮了一頭，能有多大效果？
“那，臣陪您一起去。”洛陽那點事兒，阿鬥都能想得到，諸葛亮不可能想不到，而且，看著阿鬥那一副心都飛過去了的樣子，諸葛亮歎息一聲，也好，那就去吧。
“那就有勞先生了。”阿鬥握住諸葛亮的手，揚起淡淡的笑意，“有先生在，弟子，也就安心了。”
“所以，六哥你明天就要走了？”既然要去洛陽，阿鬥自然是要給星彩說一聲的，而，聽到阿鬥這話，最失落的居然是清婉，“那，你們什麽時候回來啊？”
“不會很久的，沒事，婉兒。”星彩輕笑著捏捏清婉的臉，看上去倒是像極了一個大姐姐，“不用擔心，郭攸之也不會去太久的。”回眸轉向阿鬥，星彩抿抿唇，“公嗣，既然你要走了，就把胡氏送回宮裏來吧，我找她有事要問。”包庇當然是要包庇的，但，有些事情，她也必須給自己一個答案才行。在宮裏呆了這一陣子，星彩這才發現胡氏的手伸得有多長，已經不能繼續縱容下去了。
“好，我回去跟她說。”阿鬥微微點點頭，“但是，星彩，你要小心，如果讓皇帝再鬧出什麽幺蛾子，我這回是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在這兒你還不放心嗎，真是。”星彩微笑著點點阿鬥的前額，“還有星華，她要是願意，大家一起在皇宮呆著，也熱鬧。”
“聽我說，”阿鬥沒有理會星彩刻意裝出來的輕鬆，握緊星彩的手，“這次先生也會跟我一起去洛陽，長安就隻能靠你了，星彩，自己珍重。”
阿鬥一路疾行進洛陽城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幾騎人馬正好趕在城門關閉之前不久踏入洛陽。連人帶馬還沒來得及歇口氣，找個地方住下呢，一位戴了麵具的將軍便很不給麵子的勒馬攔住車駕。董允看了一眼來人，在車外奏報，“主公，劉騰將軍求見。”
然後沒等坐在車裏的阿鬥或者諸葛亮說話，劉騰已經直接攀著車緣上了車子。阿鬥眼前被銀甲反射的夕陽映得驟然一亮，抬眸，就看到了那個用麵具遮住整張臉的劉將軍的身影，還有那雙眼中的血絲。阿鬥歎息一聲，一時竟不知道，自己是更心疼，還是更感激，強壓住起身將戀人擁入懷中的衝動，將無數的心思藏在心底，阿鬥開口，隻喚了一聲：“劉將軍？”
依依單膝點地半跪在車裏，抱拳行了一禮，從懷裏拿出一張字條，雙手呈上。諸葛亮皺著眉頭接過，轉交阿鬥，然後開始仔細打量著這個讓自己莫名覺得熟悉的劉將軍，直到阿鬥看畢，將書信還回來，才算喚醒了諸葛亮的神誌，“這幾日有勞將軍了。那，依將軍之意，我們現在就去詔獄？可是現在天色已經不早了，隻怕馬上就要開始宵禁，我們現在去……”
劉騰的頭幾乎搖成了撥浪鼓，急急忙忙比了幾個手勢。坐在滿頭霧水的諸葛亮身邊，阿鬥倒是輕易便了解了對方的意思，點頭，“既然如此，那就依將軍，我們現在就去，隻是，禪這裏雖有地圖，畢竟不熟悉洛陽地形，隻怕還要勞煩將軍帶路。”
劉騰抱拳行了一禮，轉身便出了車子，阿鬥伸手死死握住手邊的憑幾，他剛才分明看到了，依依眼底掩飾不住的疲憊。可，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諸葛亮將那幾行字看畢，轉向阿鬥，“主公，方才那位劉將軍，都跟您說了些什麽？”
“他說，留守洛陽的官屬奉詔命一月之內破案，嚴刑逼供，如今已經快到了期限，我們若是再等一陣子，隻怕幾位將軍命不久矣。”
“是嗎……”諸葛亮強行壓住自己心底的異樣，現在不是討論那些事情的時間，“主公，到了禦史台之後，請主公千萬冷靜。”畢竟對方是奉詔審訊，自家主公還隻是太子，稍不小心就會被人抓住把柄。
“我知道，先生放心，我不會給您添亂的。”阿鬥微微點頭，這點定力，自己還是有的。
詔獄門口，阿鬥本來還打算敲個門走個程序的來著，可，走在最前麵的依依根本沒給他斯斯文文照禮數擺架子和洛陽官員見麵的機會，三兩下撂倒門口的護衛，然後幾乎是砸開了門進入洛陽的禦史台。然後，阿鬥還沒來得及感慨妻子的暴力，他所看見的情景，已經讓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一向引以為傲的修身養性幾十年養出來的從容溫和此刻碎得連渣都剩不下，雙手緊握成拳，眼中噴薄出怒火，阿鬥第一次覺得，殺人也不夠讓他泄憤。
刑獄的審訊大堂沒有窗戶，也不會有絲毫來自太陽的光線，陰沉沉的格外壓抑，隻點了幾個火把照明，連帶著火爐的熱氣和人身上的汗腥血氣，逼得阿鬥險些窒息。幾位看不清麵目的官員高坐在刑堂盡頭，周圍陳列著披堅執銳的士兵，中央的火爐邊上，擺放著一堆阿鬥見都沒見過的刑具——帶刺的鋼鞭，鐵質的簽子，穿了三道細繩的六根木棍，燒紅的鐵犁和鐵質的車軸，木質的人手……有些上麵還帶著斑斑血跡，而有些上麵，卻是帶了燒焦的皮肉，甚至阿鬥後知後覺的發現，漂浮在廳堂之中的，還有焦肉的氣味。而那些自己熟悉的大臣們，赤身裸體被綁縛在刑架上，發髻散亂，麵目髒汙，身上全部都是縱橫交錯的傷痕，衣服，嗯，如果那些布條也算得上衣服的話，已經被鮮血浸透，失了原本的顏色。阿鬥的雙手在身側握緊，仰起頭看著那些被發絲蓋住麵孔的將軍們，許久無言。
“主公……”似乎有人叫了阿鬥一聲，可，阿鬥認不出那是誰的聲音，原本在自己記憶中，那些洪亮或溫和或低沉的嗓音，此刻，如同破絮爛棉一般嘶啞，不成聲音。
阿鬥忽然間就在想，當年在季漢，自己從未踏足過的地方，自己的廷尉，是不是也曾經這麽對待那些被打入牢籠的罪犯？他忽然便有點理解為什麽曾經的高官一旦被打入牢獄，寧願自盡也不肯為自己留下一個申辯的機會，所謂刑不上大夫，與其被人如此拷掠，還真是不如早早自盡來得幹淨。
“何人膽敢擅闖禦史台！”打架是打得差不多了，嗯，有依依在，那姑娘還帶了不少打手一起來，占便宜的自然是自己這邊。但是長安和洛陽離得不遠，又是收了信之後急急忙忙來救人，心急如焚的阿鬥自然也懶得跟著儀仗慢慢走，帶了幾個人便進了洛陽城，這時候恐怕也沒有什麽東西能證明太子身份的。是以，當一群人驅散守衛的士兵簇擁著這位年輕公子進來的時候，對方的第一反應是，就算你是太子派來的使者，難道還能比聖命差遣更高一級？擅闖禦史台詔獄，還在詔獄中大打出手，這是自己不想活了，還是想順便坑死太子？
“何人？”阿鬥解下遮擋風塵的罩衣，順手罩在依依頭頂，雖然亂軍之中這種血淋淋的情景依依也不是沒看過，但，那是阿鬥不在的時候。隻要阿鬥還在她身邊，他就不想讓依依看見這些。
依依捧著阿鬥的衣衫，乖乖遮住自己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阿鬥衣服上熏好的沉香氣，比血腥味可好聞了不止一點點。郭攸之看諸葛亮向自己點了點頭，上前一步，捧出印信，“看清楚了，如今太子親臨！”這種事情，他們也同樣忍不了好嗎，雖然季漢的廷尉其實……恐怕也差不了太多。
“太子？”驗明真假，坐在高位上的幾位不明官階的大臣連忙下階行禮，阿鬥的指甲死死掐進掌心，是自己的錯，自己就不該給他們送信要他們聽話！不該讓他們輕易就縛！否則，軍中是薑維主事，他們怎麽可能遭受此等奇恥大辱？這些都是曾經褒衣博帶，峨冠立於朝的王公大臣，國之棟梁，縱橫捭闔，睥睨沙場，何曾受過此等屈辱？
許久，阿鬥才勉強壓下自己的怒火，至少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原來我華朝的列位大人，就是這麽審案的嗎，妄動大刑，屈打成招？”
“臣等奉詔審案，對付此等奸猾之徒，不動大刑，何以得知實情？”其中一位頗為年輕的官員挺直了上身，看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神色冷漠的阿鬥，神色之間，居然有幾分董允的神韻。
他話音一落，阿鬥一時忍不住苦笑，“奸猾之徒？這些可都是曾經戰功赫赫的將軍，就算其中或許會有獫狁奸細，但，照各位這麽個拷打的法子，就算各位真的找到了奸細，如今我華朝邊關緊急，又能找誰去打仗？而且，禪雖然不才，卻也知道，審案哪有一群人一起審的？這不是明擺著等人串供嗎？隻怕各位從一開始，就沒想審出什麽結果吧？”說到最後，已經近乎於怒斥，諸葛亮上前握住阿鬥的手，才總算讓阿鬥把餘下那些更過分的話吞了回去。
阿鬥擺擺手，董允已經帶人上前，準備去解開將軍們身上的枷鎖。眼見陣列在周圍的士兵橫起兵刃，依依皺眉，扯下罩衣，足尖一點，猶如林中飛鳥，疾行繞了大堂一圈，三兩下打落了一地的兵器，最後，隨手抓了把劍橫在胸前，護住阿鬥，語調冷然，“太子麵前，也敢炫耀兵甲，如此放肆？”
“劉，劉將軍？”即使是身披枷鎖的一群人，也都詫異的抬眼，“劉將軍，你，你不是啞巴，你會說話？”
“依依……”阿鬥的怒意仿佛被一雙溫柔的手撫平，他終於能夠冷靜下來，伸手覆上妻子的眼睛，“別看，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