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送走舅舅，阿鬥轉回東宮的內院，星華正坐在安兒床邊，靜靜給小姑娘繡小衣小鞋，專心致誌的樣子倒真有幾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直到阿鬥在她身後站了許久，站得腿都麻了，剛繡完一隻鳳凰的星華才發現當朝太子就在自己身後。微笑著站起身，星華拉了阿鬥走到隔壁的廂房坐下，“姊夫啊，怎麽你來了也不說一聲？白白站那麽久，你不累啊。”
“坐久了，現在就想站著歇一會兒。而且說句實話，坐著比站著累。”反正眼前隻有星華，不比在麗正殿僚屬環繞，阿鬥也就壓根沒有正襟危坐的想法，坐得很不像樣子。星華捧了杯茶來，微笑著搖搖頭，“你呀，坐著都嫌累，那你要不幹脆學學簡雍，躺下算了，那總不累了吧，嗯？”這樣笑著數落阿鬥的樣子，讓星華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曾經，她是皇後，可以名正言順陪在姊夫身邊的時候，“說起來，差不多是時候了，陛下，您餓不餓，吃點東西？”
“東宮哪能讓太子餓著。”阿鬥向星華伸出手，“安兒的繈褓？你繡的什麽，給我看看。”
“女兒家的東西，你一個大男人拿過了，安兒還嫌髒呢。”拍掉阿鬥的手，星華滿臉都是嫌棄，“要看的話，先去洗手熏香去。”
“我是她爹……”看著星華微微眯起的眼睛，阿鬥無奈的投降，“好吧好吧，我不看了還不行嗎，真是，她的繈褓我有什麽不能看的，難道你還不讓我抱她了不成？”開玩笑，自己雖然不能經常陪著安兒，但是，安兒最喜歡的人絕對是自己好嗎！
“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今生，未必算數的。”星華無奈的搖頭，“姊夫，阿姊她們，什麽時候能回來啊。”
“這就想姐姐了？也是，你們今生好像還沒分開過這麽久，”阿鬥輕笑，“我也不知道，但是，一時半會兒應該是回不來的。阿姊也跟我說她要去采藥，辛苦你了，星華。”如今你身邊隻有一個我們誰都不放心的胡氏，整個東宮的事情，都得你來操心。
“還好啦，畢竟，東宮還能比當年的皇宮難管不成。胡氏再怎麽樣，也還聽你的話，她不至於在東宮胡來的。”星華笑笑，“對了，前幾天我還聽胡氏說，阿姊答應了宮女，要你登基之後放宮女出宮？”
“嗯，”阿鬥點點頭，“雖說是事急從權，但，話都說出去了，總不能食言，不過，這也跟你沒關係，你犯不著操這個心。”
“宮女一天天待在皇宮，空虛寂寞，隻怕欽羨夫妻美滿的想走的小姑娘不少。我說，到時候你身邊會不會缺人手啊？”星華將綠線穿好，打了個結，繼續繡鳳凰腳下的梧桐，試探一般開口，“到時候如果宮中缺人的話，要不要，我去你身邊當女官？”
“別鬧了，星華。”阿鬥搖搖頭，揉揉星華的長發，“宮女不好嫁，星華，姊夫還要給你找一個天下最好的男人當夫君呢。”
星華抬眸看著阿鬥，許久，歎息一聲，“好，但是，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姊夫，一定要告訴我。”至少，在我心裏，天底下沒有人會比你更好，姊夫，什麽時候，你能稍微相信自己一點呢？
“好。”阿鬥微笑著點頭，想了想，“也別總是悶在家裏，想出去，就出去走走。喜歡什麽就去買，不管怎麽樣，姊夫還在呢，沒人欺負得了你。”阿鬥還記得星華眼中偶爾會一閃而逝的豔羨，可，這哪是星華該有的神情，阿鬥舍不得，哪怕隻是想想，都覺得舍不得。
“放心，我不會委屈了自己的。”星華笑笑，“你要操心的事情多著呢，不用替我操心。”
阿鬥輕輕揉揉星華的長發，笑笑。
阿鬥不見外人家眷的事情也算是公開的秘密，是以，這一次探病，既然不可能讓還傷著的甘相公離開臥室，甘家就在臥房之中張設了帷幄。阿鬥隔著朦朧的帳子向自家外婆一揖，然後轉身看著躺在床榻上的外公，按住外公的肩，不讓對方起身行禮，阿鬥的笑意帶了一如既往的溫柔，“小子是來探病的，倘若因此再讓外公病得重些，豈不是本末倒置，小子又於心何安？”
“殿下，”甘辛看著這個和自己的女兒倒有七八分像的孩子，許久，歎息一聲。他會是一個跟他父親完全不同的國君，自己同樣願意輔佐這孩子，隻是，“有些事情，您不該做。”犯上篡逆的事情，就算是太子也不能做。萬一將來被人拿出來說事，可是會讓自己百口莫辯的，萬一有人造反，這一茬拿出來，你拿什麽說服你的大臣保你？
“爹！您胡說什麽呢！”甘霖承認自己被嚇到了，勸諫有這麽勸的嗎？
阿鬥微笑著擺擺手，示意甘霖先住口，外公願意把自己當後輩看，雖然時間恐怕不會很長，但，這也讓阿鬥覺得彌足珍貴，“外公，您執掌國政十餘載，難道還能看不出來這其中的緣由嗎。其實小子，隻是不想死而已。”他還有太多想做的事情，他不想死，所以，他不能輸。
“殿下……”甘辛一時之間，竟然無言以對，陛下秉政的那幾天，這麽明顯的拿軍隊開刀，甚至可以不顧前線的勝負，都一定要將這位太子置之死地，太子要自保似乎也沒什麽錯。可，皇位上坐著的，終究還是陛下，不是太子。天下，豈有一國太子公然以子逆父，以臣逆君的道理？倘若日後人人效仿，國家何來綱紀？
“外公都傷成了這個樣子，本應臥床靜養，卻還在為朝廷大事擔心，禪，著實罪莫大焉。”府中的侍女捧上藥湯，阿鬥本想自己去接來著，被甘霖攔下。甘霖打發了侍女離開，親自將藥湯嚐過之後，一勺一勺喂給父親。
自從妹妹過世，他們父子已經許久沒有這麽和睦過了，甘辛自然明白小兒子這是拿藥堵住自己的嘴，意思就是讓自己早點閉嘴，少說兩句最好。但，有些話他不能不說，除了他，滿朝上下，也沒人敢跟這個如今奉命監國的太子說。
“家父已無大礙，承蒙殿下掛心，隻是，殿下如今掌攝國事，庶務繁忙，家父一人，不敢勞動太子。”甘霖轉向阿鬥，輕輕搖搖頭。
“也罷，外公多休息一陣，禪不敢叨擾，一會兒就告辭。”哪怕從他能夠帥軍出征直到最後把他從戰場上救下來的都是自己的人，外公也不會站在自己身邊。此刻，看清楚這一點的阿鬥頗有些感慨，但，該問的事情還得問，“隻是還有一事，容禪問一句，外公當初受傷，到底是怎麽回事？軍中，真的有獫狁的內奸嗎？”
“臣倒是寧願相信，軍中的內奸是獫狁派來的，”說到這件事，甘辛長歎一聲，“內奸不止在軍中，殿下。而且，細作要殺了臣，也不是為了獫狁。”
“是我哪個哥哥？還是……”阿鬥苦笑一聲，“算了，是他們誰都差不多。”最讓阿鬥不願承認的結果，或許，那個所謂的細作，根本就是奉旨行事。
“殿下，孩子……”甘辛以為阿鬥的苦笑是因為心酸，一時也有些憐惜麵前的孩子，歎息一聲，“殿下，陛下或許隻是受人蒙蔽，他未必……”
“說他是受人蒙蔽，外公您信嗎？”阿鬥微微一笑，擺擺手，“外公放心吧，剩下的事情，都由禪來處理。”
“殿下還年輕，切不可釀成大錯。”甘辛握緊阿鬥的手，“此事，還請殿下至少也要秉公處置。”皇帝已經徹底被壓製，甘辛實在是很害怕這個太子一意孤行。
“外公早點休息吧，禪，告辭了。”阿鬥起身，卻沒有給甘辛他想要的回答。
又過了幾天，阿鬥算算路程，就算送信的人出了事，那群將軍們也該到長安了。可，就連甘霖派去的人，也都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來，這一回，哪怕甘辛親自來，都抹不平阿鬥的焦躁。阿鬥終於忍不住叫了留守東宮的幾人集議，到底會出什麽事。
“會不會陛下命他們在其他什麽地方，找個監獄審理此案，比如，東都也有詔獄，”甘霖皺了皺眉，他們最後出現的那個地方，實在是離洛陽太近了，“但是，也不對啊，審理此案的那幾位刑部，大理寺，禦史台的官員一點動靜都沒有，臣以為，或許是他們得了別的消息，將軍們路上耽擱了吧，倘若真的在洛陽開詔獄，沒道理他們還穩坐在長安。”
“但願如此，可，算了，還是找人去洛陽查查吧，不管他們在不在洛陽，圖個安心。”阿鬥擰起眉頭，可惜現在所有人都走不開，阿鬥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派誰去查這件事。
“畢竟也有可能，他們隻是途中耽擱了而已。”甘霖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勸慰之詞，他們是囚虜，又不是將軍，難道押送的軍士，會給他們休息的時間不成？
“但願如此。”阿鬥歎息一聲，打算等那群進士的宴會結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先生抓回來再說，沒了先生，自己還真是沒了主心骨，“但願他們都能沒事吧。”
驟然傳來的利箭破空之聲嘹亮而尖銳，帶著信件的箭矢直直衝著阿鬥……旁邊的柱子飛馳而來，銳利的箭鋒紮入麗正殿的廊柱直有三寸，阿鬥看著起身去拔箭的郭攸之，一手扶額，放開了聲音，“你們江湖中人是不是都放著正門不走，喜歡翻窗戶趴房梁？”
“太子英睿，明察秋毫。”男子壓抑不住的低笑聲傳來，阿鬥強壓住翻白眼的衝動，接過郭攸之遞來的信，展開，看見第一行字的時候，苦笑一聲，“果然。”
他們已經到了洛陽，而且，不止到了一天。
但，如果真的是在洛陽審理詔獄的話，已經耽擱太久了，但願他們沒事，否則……
阿鬥微微眯起眼，去問問姐姐，有沒有什麽好用的藥，反正隻要折騰不出國喪，就不算大事。
阿鬥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而，坐在他身邊的董允不由心下一凜，主公這個眼神，他隻看見過一次……
“二舅，去給我把先生和蔣琬費禕都抓過來，不管他們在哪兒，哪怕是宴會上，也一起給我抓過來！”手中的信件被揉成一團，阿鬥承認自己很生氣，那種熟悉的憤怒和當年在相父屍骨未寒的時候看到李邈的奏本一模一樣，他需要先生來幫助自己冷靜下來，否則，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在衝動之下作出什麽事。
“是。”甘霖還從未見過一向溫和的太子發怒，驚懼之下，居然差點站不起來，阿鬥卻沒有理會二舅難得的失態，“休昭，攸之，你們看看這封信。”
“如果洛陽真的連一隻鳥都飛不出來，”看畢，董允微微皺眉，“那，這個送信的人，又是怎麽逃出來的？就算真如信上所言，是僥幸逃出來的，身上的傷也不會少，又怎麽可能將這支箭射入牆柱三寸有餘？”再仔細想想，這封信會不會是引主公離開長安的陷阱？
“誠然休昭所言不錯，”郭攸之看著阿鬥，歎息一聲，“但……”但就算這是一個陷阱，隻怕，主公也一定會去洛陽。
“話是這麽說，但，去洛陽一趟，也費不了多大事情。”阿鬥擺擺手，皺眉，“而且詔獄必然會有嚴刑拷打，我實在是害怕，萬一……”萬一將來，隻能看到一堆屍體怎麽辦。皇帝找個茬兒想要殺人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如此看來，自己終究還是小看了皇帝。以為他已經是籠中鳥，卻忘記了，這隻鳥手裏牽著線，而，在籠子外麵，它還有傀儡。
“主公……”董允伸手覆上阿鬥的手背，許久，輕輕點點頭，“也罷，臣陪主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