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倒不是奚嫻在懷疑甚麼,只是后宅陰森叵測,姨娘上輩子難產死了,她又如何能沒有點防範之心?
一旁的奚嬈卻怎麼也沒想到,這細聲細氣的六妹妹這般鬧脾氣,作天作地的,嫡姐還能縱著她。
難不成,嫡姐真的與這低微的外室女姐妹情深了?
奚嬈有些難以置信。
奚嫻到了最後,卻沒什麼想法了。
嫡姐做事,向來叫她莫不著脈絡,更喜怒無常得緊,給她許多希望,又能瞬間捻滅。
故而她不會再傻傻為這樣的事感激她,背後一定有什麼緣由,是她不知道的。
她姨娘秦氏在一旁絮絮叨叨說著嫡姐的好處,奚嫻沒有在意,也聽不進去,只是緩緩捏起荔枝,讓春草給她撥,頓了頓卻又道:「不必了,我自己來。」
前世哪裡用她做這些事?
只要皇帝在,就連洗腳都不容許旁人插手,他那雙尊貴的生殺奪予的手,會給她剝橘子,剝荔枝,為她洗澡塗香香,夜裡在昏暗的燭火下,解開她腰線后綁著的肚兜帶子。
可是現在她都下定決心,要獨立起來,凡事都不要總想著假手於人。
奚嫻不聰明,但她想清楚了事情,就不會回頭。
轉眼便過了兩月,奚嫻一直沒有再見到嫡姐,但奚嬈母女也安分許多,這使她心情舒暢了些,也沒有上輩子那般怯懦瑟縮。
趁著外頭日頭不足,奚嫻想著去花園逛一圈,姨娘聽了也捧著腰點頭,囑咐了一些話。
嫻嫻在胎中便不足,前世十幾歲時便身子羸弱,如今雖然沒什麼法子,卻想著多走幾步路,有益身子康健。
奚家的花園很大,假山嶙峋陡峭,偶有溪水于山坳見淙淙滑落,遙墜小湖中,激起圈圈漣漪,錦鯉擺著尾巴爭相搶食,汀旁花芷爭相綻放,一副花團錦簇之象。
奚嫻走累了,便坐在亭邊歇息,沒等她坐多久,天上便滴下豆大的雨點,一下把手邊碧綠的草葉打歪了半邊,於是雨滴便淅淅瀝瀝灑落下來,四周一片朦朧。
天空中霎時間劃下一道驚雷,閃電咔嚓照亮了她的側顏。
奚嫻嚇得手心泛潮,喉頭緊繃,立即站了起來,可眼圈都紅了。
她自小便怕打雷閃電,每逢這個時候姨娘便會把她抱在懷裡哄,後來便有皇帝。
那幾十年的時光,遇到這樣的時候,他都會放下政務趕來,再把面色蒼白髮抖的奚嫻打橫抱在懷裡,男人身上沉穩悠遠的檀香讓她的心緒緩緩平和。
皇帝便嘲她蠢鈍柔弱,只配被他寵著護著。
她去世那日看著天色,也知道會下雨,但卻沒有等到他來。
奚嫻覺得這就是命。
老天爺看不慣他囂張霸道一輩子,總是會降下懲戒。
奚嫻忽而聽到聲音轉頭,才發現嫡姐站在亭外。
嫡姐奚衡獨自撐著一把油紙傘,髮髻上是點翠金珠,奢華高貴卻很冰冷,襯得眉眼愈發森冷精緻,高不可攀。
嫡姐的長相很中性,相較於女人鼻樑過於高挺,眼窩有些偏深,唇瓣偏薄,看人的時候有些似笑的玩味,看著容易惹人誤會很好相處。
但其實嫡姐甚少與人開玩笑。
有時聽上去像是漫不經心的玩笑話,但總是會在不經意間猝然兌現,嚇得人背後緊緊繃起,冷汗涔涔滲透出來。
奚嫻扶著斑駁的紅柱站在台階上,才驚覺同樣是十多歲的年紀,嫡姐個子卻很高,身量似青松一般修長挺拔,比她見過這個年齡的少女都要利落筆直。
嫡姐淡色的眸子沉冷,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樣,卻嗓音靡靡低沉訓她:「愣著作甚?下來!」
天上又打落一記驚雷,奚嫻眼眶更紅了,卻被嫡姐不容置疑的攥住手,一把強硬拉扯至傘下單手護著。
嫡姐身上也有檀香味,奚嫻忍不住梗住脖子。
嫡姐護著她走,自己的肩膀打濕了,卻只是冷淡批評她:「這種天氣,你想著要遊園,如何這般蠢鈍?」
雨越下越大,嫡姐捏著奚嫻的手臂,輕輕鬆鬆桎梏住她想往外逃竄的身形,冷道:「莫亂動。」
奚嫻垂著眼睫,面色有些蒼白,只是抿著唇不肯說話。
她想等丫鬟來接她,不知怎麼的,春草和秋楓兩個遲遲不來。
到了小院里,嫡姐收起油紙傘,奚嫻才發覺嫡姐的衣裳濕了大半,漆黑的長發也被雨淋濕了。
然而嫡姐只是側眸瞥她,淡色的眼眸毫無波動,平緩道:「杵在外頭作甚?」
這小院是個偏院,沒有主人居住,丫鬟和小廝多是躲懶的,如今見奚衡來了便急急忙忙派人熬薑湯,又備下換洗的衣裳來,奚嫻聽著外頭的雷雨聲靠在榻上昏昏沉沉,衣裳半濕著貼在身上。
不過很快嫡姐掀了帘子進來,她換了一身衣裳,披散著漆黑的長發,手裡端著一碗薑湯,隨手放下,對奚嫻道:「起來喝薑湯,懶得跟只豬崽似的。」
奚嫻悶悶推拒道:「我頭昏。」
嫡姐似乎很頭疼她甚麼都不肯做,於是又帶嘲道:「讓你把衣裳換了,是要我同你說幾遍?嗯?」
奚嫻遲鈍的抬起眼,葡萄似的眼珠里泛著水光,瞧著有些無辜可憐,她後知後覺開始慢吞吞解盤扣,一扯衣領,便露出奶白色的光滑肌膚和清晰的鎖骨線條。
十多歲的小姑娘,雖然還沒有多年後少婦纖穠有致的身材,現下卻有些別樣的青澀嬌柔,她從未展露給誰看過,也不在意嫡姐看不看得到。
嫡姐擰眉,淡色的眼眸轉深,旋即背過身道:「快些,換完了用薑湯。」
奚嫻倒是看了嫡姐一眼,心道真是講究。
刻薄高傲又規矩,討人厭得很。
她動作慢,做甚麼事體都是慢吞吞的,手腳笨拙不靈巧,白白生了這纖敏的手腳,一樣事都做不好。
奚嫻換好衣裳,便輕聲道:「我換好了。」
奚嫻的頭髮亂蓬蓬披著,她的丫鬟不來,便也懶得叫下人粗手粗腳侍奉,於是便獃獃坐在那兒端著葯碗,低頭默默用著。
嫡姐嫌棄她嫌棄得不成,又拿了塊乾淨的布來給她擦頭髮。
嫡姐的手指修長有力,擦她的頭髮跟褥羊毛似的,搓髮絲的力道緩慢帶勁,把奚嫻扯得有點疼,於是她咽下一口薑湯悶道:「疼嘛。」
嫡姐的動作頓了頓,勾唇嘲諷:「太嬌氣。」
奚嫻脖子一縮,只怕要被嫡姐罰,指甲戳著指腹,只恨自己太懦弱。
從前她做錯事就被罰著給嫡姐捏了一下午的腿,嫡姐的腿硬邦邦的,與一般姑娘的軟綿不同,她捏得手又酸又疼,嫡姐合眸休憩,邊牽起她的小手揉揉,修長的手指滿意捏著她的下頜隨意逗弄道:「明日再來。」
奚嫻便知道,嫡姐一點也不喜歡她,只會刻薄刁難她。
可是嫡姐力道卻輕柔不少,一下下把她伺候得很舒服,等擦乾了頭髮又要給她梳頭。
奚嫻連忙躲過,捧著薑湯碗道:「不必了,我等會子自己來,您先歸去罷。」
她瞧著有些避之不及,似乎面前的人是什麼洪水猛獸,捏緊的手指暴露出的無措厭煩,恐怕小姑娘自己都不知道。
嫡姐卻拿著梳子,冷冷挑眉,眯起眼睛陰鷙道:「坐好。」
嫡姐看上去很詭譎陰森,更像是一貫趁手的布娃娃忽然不肯讓主人玩了,於是主人心下惡意頓生,偏要把娃娃的四肢都剪得支離破碎,露出裡頭白色的棉絮和殘線,唇角噙著的溫柔笑意也幽暗可怖。
奚嫻嚇得手都在微微顫抖,背後森冷泛潮。
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怕嫡姐了,但現在才發覺真正對上嫡姐,她還是很恐懼。
儘管嫡姐從來沒有打罵她,更沒有言辭侮辱她,但她身上陰冷晦澀的氣場,總是叫奚嫻想躲避。
奚嫻卻又後退兩步,手腕一松,葯碗便摔得四分五裂,薑黃色的葯汁濺上她淡色的裙擺和繡花鞋。
她的杏眼裡含著淚水,挽著頭髮提裙便匆匆往外逃,彷彿嫡姐是什麼吃人的凶獸,再不走她便要被捏著脖頸掐死了。
外頭的雨停了,奚嫻一個人抱著手臂匆匆跑出院門,累得胸口繃緊發喘,轉頭卻發現嫡姐沒有追上。
她鬆了一口氣,纖白的手掌捂住眼睫,再深深吸氣。
奚嫻告訴自己不要再怕了,嫡姐這輩子甚麼也沒做,她只要不像上輩子那樣阿諛奉承,那樣討好她,可能就不會讓嫡姐那麼討厭。
再睜眼時,奚嫻卻發現嫡姐站在院落朱紅的矮牆邊,一身天青色綉金的奢華長裙,個子修長高挑,漆黑的長發披散在身後,手中悠悠把玩著方才那截銀梳,對她露出一個優雅散漫的笑容。
奚嫻卻忽然注意到,嫡姐手裡的梳子只剩下半截。
那麼堅硬的銀梳,還嵌著幾塊寶石,怎麼會生生斷裂成這樣?
她面色蒼白起來,抿著唇瓣看嫡姐,遠遠的像是一隻待宰的兔子,眼尾紅紅的,可憐又可愛。
於是嫡姐便笑了起來,有點寵溺的意味。
可在奚嫻眼裡,卻陰暗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