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七章
太子殿下親自給人縫肚兜,紫玉自是無話可說。
原先她還在思慮, 奚六姑娘對於主人, 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一個偶爾感興趣的玩物,或是位高權重的男人, 偶然而生的一縷風月之思?
現在紫玉明白了,那都不是,也都太淺顯了。
奚嫻很快便從嫡姐那頭, 得了一件訶子。
藕粉色嫩得滴水,左下角綉了一隻肥嘟嘟的滾圓白兔子,嘴裡叼著一根胡蘿蔔, 紅眼睛獃獃。
綉紋十分精密準確,幾乎沒有多餘的累贅之處, 就連蘿蔔的綠纓子也繡得惟妙惟肖,脈絡清晰簡潔。
奚嫻覺得嫡姐太懂她了, 因為她就喜歡這樣的小兔子,而姊姊的綉活也十分精妙, 比她不差些甚麼。
她頓時有些微的羞慚起來。
畢竟奚衡會的那樣多,事事都做的這般完美,可是她只會那麼兩三樣事體, 還弄得一團亂糟糟。
奚嫻想了想,便對著銅鏡褪下衣裳, 露出白生生的身段, 又命春草進來為她系帶子, 從后脖頸打結, 再繞到纖細如柳的腰肢,是恰好的貼身。
嫡姐對她的身材很有把握,至少這件訶子的布料一點沒白費,也丁點沒多。
奚嫻對著銅鏡彎腰,玉白的身子在昏暗跳脫的燈火下,近乎與藕粉的訶子連成一體,她對春草彎了彎眉眼:「好看嗎?」
春草也笑起來,點了點頭,只是有些疑惑道:「姑娘夜裡不落,穿著訶子作甚?」
奚嫻托腮認真道:「是姊姊給我做的,故而才想要試試。」
她把訶子脫下,小心翼翼疊起來,埋頭一嗅,便聞見了悠遠的檀香,奚嫻便知道,這一定是姊姊親手做的。
她抱著訶子靠在床上,輕輕閉上眼,很快便安下心來,不一會兒陷入了黑沉的夢境里。
她很少有這樣安心的感覺了。
而這樣的感知,卻是從前那個惡毒刻薄的嫡姐賦予她的,讓她覺得自己真正被愛護、被需要了,所以從靈魂深處感知到了安然。
奚嫻一覺睡得黑沉香甜,再次睜眼時,外頭有些詭異的寂靜,她懶散支起身趿了絲履下地,才發覺外頭的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奚嫻身子單薄柔弱,披著外袍走在風口上,卻見春草掀了帘子進來。
她見春草面色不佳,才疑惑問道:「草兒,這是怎麼了?外頭天氣不好,你的臉色也這麼差。」
奚嫻這般說著,又折回身,坐在窗邊給自己斟茶,邊吃邊醒神,卻仍是睡眼惺忪的睏倦。
卻聽耳邊響起春草猶豫的聲音:「皇城裡頭有動靜,昨兒個夜半封鎖城門,聽聞皇帝陛下染了重病,如今是太子監國。」
還有一些軍隊上的變動,她沒有說,其實自個兒也只聽了個囫圇,便不敢拿來使姑娘害怕。
奚嫻驀地睜大眼,惺忪的睡意也被驅趕走,她只覺渾身泛涼。
上輩子、上輩子她記得太子監國前……是有一場選秀的。
老皇帝倒下可不止是因為甄氏,還有他最寵愛的瑾王推波助瀾,可惜卻為暗中的太子做了嫁衣。
可現下,那場會讓太子東宮充盈的選秀沒了,取而代之的卻是立即執掌大權的年輕儲君。
奚嫻的心燒得厲害,只那麼一個簡短的消息,她便局促地坐在桌前,整張臉都慘白起來。
她不曉得到底是哪步出了差錯,明明重生的那個人是嫡姐,可是太子在政治上做出的每一步決定,也被改變了。
若重生的不是太子,若重生的真只有她與奚衡兩個人,而奚衡還是儲君的親表妹。
上輩子嫡姐死得早,可這輩子奚嫻什麼都與嫡姐說了,儘管她不願懷疑,可是真的不是嫡姐在背後使的手段么?
只是她又很了解太子,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他從不做任何多餘的事。
又過了半月,奚嫻才被允許去見嫡姐。
最近嫡姐禮佛的時間變多了,奚嫻時常見不到她,心知嫡姐性子古怪陰沉,認定的事情不會改變,也便從無怨言。
只是現在奚嫻實在很想見嫡姐一面,她太想知道到底為什麼了,只要嫡姐一句話便成。
只消嫡姐告訴了她,自己什麼也沒做,更不曉得這與太子有什麼干係,或者說,即便太子也是重生的,奚嫻都可以稍稍心安一些。
雖然聽上去本末倒置,可是這樣的話,嫡姐就沒有背叛過她們的諾言。
說好的不幫著太子欺負她,說好要護著她,與她一道防備討厭太子,怎麼可以食言?
奚嫻去見了嫡姐,只是這趟嫡姐在佛堂里,她還得再次沐浴凈身,不染塵土之後,方能被允准進入。
奚嫻覺得嫡姐對於佛教的執念和敬重,已到了近乎有點病態和偏執的程度。
她不明白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家,到底過往發生了甚麼,才會如此痴迷禮佛。
嫡姐的佛堂很大,卻也十分空曠,只有佛前的香案上供奉著果碟,香燭和黃色的帷幔俱是明凈整潔的樣子,佛前擺著兩個茅草編織的蒲團,而嫡姐在佛前的身影像是筆直的雪松,裹挾著冷冽的風雪,卻依舊紋絲不動。
奚嫻恨重生這件事本身,卻也想從淤泥里掙扎而出,得見天光,所以也會感激和真心敬佩重生后遇見的人。
可是她一點兒也不想重活,只想早死早投胎。
重來一遍的人生,真的是完好無缺的人生么?
同樣的世界里,她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得到了截然相反的因果,可是本來的軌跡卻還是存在心頭,就好像重生之後做出的選擇,得到的善果,不過是老天「眷顧」而成。
事實上,重生的人,根本不堪配幸福的結局。
所以即便重生,她也寧可自己沒有,只想像天地間的蒼生一樣往生投胎,離開前世的因果牽絆。
故而對於或許使她重活的佛,奚嫻沒有更多的敬重的孺慕。
奚嫻曉得嫡姐信佛,故而便上前一道跪著,心頭卻活絡起來,只想等姐姐好了,她再嘰嘰咕咕問詢那些事體。
嫡姐穿著一身樸素緇衣,寬闊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戴著佛珠的手臂,垂下暗黃的穗子,側顏冷淡而孤高,眼睫長而濃密,修長的十指慢慢捻著佛珠,動作慢得很,卻實有緣法。
奚嫻等了很久,自己的腿都跪麻了,腰又酸又累,恨不能立即站起來才是,嫡姐還是原本的姿勢,衣衫樸素,長發披散在腦後,手中捻著佛珠,沉默不語。
她便覺得嫡姐的身子或許是鐵鑄的,她沒進來時問了紫玉,便聽說嫡姐今日一大早便進了佛堂,也好些時辰了。
奚嫻只想稍稍一動,可身子便似泥塑的一般,一點也經不起活絡,稍稍一動小腿,便酸麻了大片,毫無知覺一樣發顫,瞬時便似風吹的落葉般,要往一邊倒下去。
嫡姐還閉著眼,左手捻著佛珠,右手精準捏住奚嫻的手腕,把她歪掉倒下的身子立時拉正,手腕力道不可謂不強硬,奚嫻被捏疼了,一個勁兒的掉眼淚。
她不想哭,但手疼腳酸麻,渾身都難受,嫡姐還置若罔聞,沒有搭理她的意思。
奚嫻便自己撐著手起身,手帕擦擦眼淚,單腳著地一跳一跳扶著窗邊去了。
她不想再跟著跪了,嫡姐看樣子也並不在意她是否虔誠,剛扶她這麼一下,也不曉得用了幾分力道,想必並不耐煩她坐在旁邊添亂。
可惜佛堂里沒有椅子,奚嫻也不曉得嫡姐到底怎麼想的。
合著只要來佛堂里,不跪就得站著,這是哪位佛祖定的規矩?
奚嫻又想起太子,一顆心便更煩亂起來,就連呼吸都是一時輕一時重的,渾身都不安分。
又過了半晌,嫡姐終於起了身,一邊不緊不慢的整理袖口,沉默著頓了頓,才冷淡道:「嫻嫻來佛堂,是為了太子之事?」
奚嫻驚訝地回眸看著嫡姐,她沒想到嫡姐能把她的心思算這般準確,才又急匆匆上前拉扯著奚衡的衣袖,軟軟卻急切道:「這事兒與姐姐無關,是不是?」
奚衡頗意外地掃了她一眼。
他倒是沒想到,奚嫻這麼急切窘迫,卻只是怕「姐姐」也摻和進去,重點根本不在太子身上。
面前的嫡姐面色冷淡,眼底毫無笑意,倒是頗有興味的笑了笑:「嫻嫻,我可以允准你的懇求,不把你推到太子懷裡。」
「但你要知道,你身邊的一切,皆是皇土,俱是皇朝的奴僕,到底甚麼事情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