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晚宴

  靈初前腳剛踏進院門,眼睛就望見了不遠處的那道頎長身影。


  她腳步頓了一下,手指不安地攥了攥自己的衣袖。等定下神來,才慢慢向著薛廷走過去。


  院中栽著幾株海棠,是靈初前些時日種下的,還不到一人高,已經開始盛放,枝上綴滿了粉白色的花朵,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薛廷站在那幾株海棠前,背對著靈初,廊下燈籠的光斜照過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夜已經深了,靈初不知道他在這裡站了多久。走得近了,見他身上似乎已沾了夜露,清清冷冷。


  她走到薛廷身後,喚一聲:「阿兄。」


  薛廷轉過身來,垂眼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下,面色平靜:「回來了。」


  「阿兄是在等我嗎?」靈初問。


  薛廷「嗯」了一聲,嗓子喑沉低啞,是受過傷的緣故。


  他語氣淡淡的,靈初卻莫名想到以前犯錯的時候被他懲戒的情形,既心虛又緊張,眼睫顫了顫,仰頭看著薛廷:「阿兄,我知錯了,我不是故意要夜不歸宿的,你別生氣……」


  「我沒有生氣。」薛廷也看著她。


  月下的少女眼睛格外明亮,清凌凌的仿若有光,細看時似乎帶了一點央求的意味。


  夜深露重,薛廷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淡淡道:「你知道的,你的事我從來不多管,只是你自己心裡要有數。」系好帶子,薛廷的手從她肩膀上拿開,「這次出去兩天,你院里的人沒有一個跟著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靈初很乖巧地繼續認錯:「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再這樣。」


  薛廷也沒有再多說什麼,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隨意地問道:「累不累?」


  靈初點點頭,秀長的眉微微蹙起,語氣嬌軟地道:「走了很多路,腿疼得不得了。」說著活動了一下腳腕,「站著都累。」


  薛廷聽她小聲地抱怨,又垂眸看向她,見她一臉的乏累,柔聲道:「那進去休息吧。」見她點頭,又叮囑了一句,「這兩天也別往外跑了,好好歇著。」


  「嗯。不早了,阿兄也快回去歇息吧。」靈初說完,轉身向著自己的寢屋走去。


  薛廷站在海棠花樹前,看著她的身影走進了燈火明亮的寢屋,才轉身離開。


  ……


  靜謐的夜裡,靈初再一次夢見了自己前世的結局。


  看不清楚面容的女子向自己走來,冰涼的衣裙滑過她的臉頰,一雙手將她扼住,強制地灌下了毒酒。


  她拚命地掙扎,指甲在榻上都掀開了,蹭出斑斑血跡。


  眼角滑過淚水,身體顫抖著從榻上滾落,手捂著心口,四肢百骸都是深切的劇痛。


  疼,好疼……誰來救救她……


  血色充斥了整個夢境,女子的臉上似乎帶著冷淡殘酷的笑,扼緊了她的咽喉:「主上是要奪天下的人,他也留你夠久了,你該感恩戴德。」


  纖細的手猛然間收緊,靈初驚叫一聲,醒了過來。


  她躺在榻上,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顫抖著抬手擦拭。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涼夜有風,天還沒亮。


  靈初獃獃怔怔地坐起身,雙手環抱著自己,轉頭看著窗下的那片如水月光,一直坐到了天明。


  ……


  三日後,突厥公主一行人出使長安。


  突厥在大魏以西,雙方時戰時和。數年前為了爭奪高昌國的歸屬,大魏和突厥一連幹了好幾場硬仗。現在卻又聯合了起來,共同對抗北方的柔然。


  考慮到遲早要與實力強大的元氏對上,到時難免要從突厥借力,故而關隴方面對於突厥公主的到來也表現出了應有的重視。


  接見、宴會、陪同,短短的幾天之內,靈初也見過了那位突厥公主好幾次。


  這日的宴會是露天舉行,湖畔的空地上臨時搭起了營帳。


  蕭確和突厥的使臣一道向著宴會的場地行去,路上正好碰見靈初在侍女的陪伴下從另一條路上過來。


  公主的衣裙精美而繁複,裙擺長至及地。雲鬢卻綰得簡單,只佩了一支造型典雅的金穗釵。右邊的鎖骨上點著朱紅的梅花鈿,天姿國色,動人至極。


  突厥的使臣明顯地呆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連忙見禮。


  靈初面帶微笑向他致意,抬眼時視線與蕭確一碰而過,聽見他道:「公主也是要去赴宴?正好與我等同行。」


  「不必了,本宮想一個人走走。」靈初沒有再看他,自行向著湖畔行去。


  「公主的性情似乎有些冷淡,倒是與我國的阿什那公主大不相似。」


  蕭確望著靈初漸漸遠去的背影,忽聽到身旁的突厥使臣開口。


  「是嗎?」蕭確收回了視線,低頭淡淡道,「還好。」


  ……


  靈初走到湖畔時,天色將晚,營帳前的空地上點滿了篝火,紅彤彤的一片,將周圍映照得如同白晝。


  幾個貴族少女聚在一處,正小聲嘀咕著什麼,靈初經過的時候,聽見一人道:「……公主又如何,性情浮浪不定,仗著自己的身份胡亂沾惹男子,叫人哪隻眼睛看得上!」


  靈初轉頭瞥了一眼,見說話的人正是蘇峻的妹妹蘇知蘅。有少女也看見了靈初,連忙扯了扯蘇知蘅的衣袖,示意她噤聲。


  「幹什麼?她跟我兄長……」蘇知蘅還要再說,見同伴擠眉弄眼地拚命暗示,忽然反應過來,心中一驚,卻又迅速鎮定下來,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轉身與同伴一道向靈初行了一禮。


  玉娘聽到這幾人扯的閑話,已是勃然作色,正要上前教訓,卻被公主攔住。


  靈初搖了搖頭,不再看她們,轉身進了自己的營帳。


  不一會兒,突厥的公主阿什那也過來了。她生得明艷而高挑,穿著一身騎裝,顯得利落而颯爽。


  「殿下似乎心緒不佳?是因為方才蘇姑娘說的那些話嗎?」她是個直性子,說的話也很直接。


  靈初不反感這種直率,她的確心情不太好,不過卻不是因為蘇知蘅。


  「沒有,只是有些累。」靈初請她坐下。


  「聽說殿下與蕭將軍關係很好,可以跟我說說他的事迹嗎?」阿什那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芒,笑盈盈地看著靈初。


  「怎麼會,公主是從哪裡聽來的?」靈初失笑,「我與大都督並不相熟。」她看著阿什那,眼中有些許好奇,「而且據我所知,大都督曾領軍攻入過突厥王帳,還殺了你們的王世子,怎麼公主好像一副很敬仰他的樣子?」


  阿什那神秘地眨眨眼:「蕭將軍非常厲害,他的戰功,連我們突厥人都十分佩服的。我敬佩他,就像敬佩你們的衛青和霍去病一樣,這和兩個國家之間的仇恨是沒有關係的。」


  靈初不說話了,她忽然想到夢裡那個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說的話——他是要奪天下的人。


  說的會是蕭確嗎?

  ……


  帳外忽有人聲響起,道是宴會已經開始。靈初起身,和突厥公主一道出了營帳。


  露天的晚宴比室內更多幾分異趣,酒過三巡,阿什那公主突然起身,走到宴席中間鋪著的地毯上,聲音清脆而響亮地道:「阿什那千里迢迢來到長安,為感謝大魏的盛情款待,願為在座的各位獻舞。」


  她眉眼明艷,落落大方,熱情如火的性子立即引得席上眾人注目。


  說罷,又看向右上方席案后的蕭確,眼神熱辣地道:「如果可以,我想邀請蕭將軍與我共舞,不知可否?」


  一時間眾人又將目光投向蕭確,甚至有膽大的開始起鬨鼓噪。


  喧鬧聲里,蕭確抬眼看向上方處端正跪坐著的靈初,見她神色淡淡,並沒有看他。收回了視線,轉向一直含笑看著自己的突厥公主,聲音低沉地道:「某不會跳舞,公主自請吧。」


  阿什那也沒有失望,微微一笑,轉頭示意鼓手起奏,眼神一定,腳踩著鼓點起舞。


  突厥是能歌善舞的民族,阿什那在他們國家被稱作是突厥王帳里一顆明珠。一曲舞罷,席上喝彩聲不斷。


  熱烈的氣氛中,又一名少女從座上起身,向阿什那道:「公主的舞跳得極好,我雖不擅胡舞,卻有一套劍器舞想與公主切磋一下。」


  阿什那一看,卻是先前得罪過靈初的蘇知蘅,不由一笑:「女公子英姿颯爽,阿什那也想看看長安女郎的風采。」


  蘇知蘅走上台,接過侍女遞來的雙劍,向上方的靈初道:「公主,臣女的這一套劍器舞,還是從前兄長指點過的,今日請殿下一觀。」


  靈初不知道蘇峻跟他妹妹說了什麼,弄得蘇知蘅對她一副惡意滿滿的樣子,有些頭疼,又懶得計較,神色微肅地點點頭:「女郎請吧。」


  蘇知蘅的劍器舞雖不若阿什那的精彩,但也有模有樣,再加上席上大部分人都是向著自己人的,因而喝彩聲倒比方才還要響亮。


  蘇知蘅收劍,臉頰微紅,神色自得地看向上方:「不知殿下對臣女和阿什那公主的舞蹈如何評價?」


  靈初道:「女公子之舞矯健有力,阿什那公主身姿優美,又不失明朗剛健,本宮覺得阿什那公主略勝一籌。」


  蘇知蘅又接話道:「臣女自是比不上阿什那公主,不過殿下似是對胡舞頗有研究,不知道能否賜我等一賞殿下美妙的身姿?」


  靈初淡淡掃她一眼,見她偏偏挑釁卻又故作甜美地看過來,目光一動,放下了酒樽道:「有何不可?」


  乍聽此言,席上眾人皆愣住了,似是沒想到一向端莊冷淡的公主竟會接下蘇知蘅的挑戰。


  趁她下去換衣,阿什那問靈初身邊的侍女:「殿下是打算跳什麼舞?」


  「回公主,是拓枝。」


  阿什那眼睛一亮:「西域的拓枝?此舞身姿優美,節奏明快,我也很喜歡!」


  不多時靈初換過了一身衣裳,在侍女的陪伴下回來了。


  她的髮髻仍是原先的模樣,簡簡單單,只在鬢邊簪一隻金穗釵。身上穿著拓枝舞衣,輕薄敞領的樣式,綴著金鈴的腰封將纖腰勒得細細的。腳上是紅色的錦靴,同樣綴著細小的金鈴。


  鼓聲一起,但見小公主長袖揮舞,小巧的舞靴點在地面,金鈴聲動,每一個舞步都能與樂師所奏的鼓點對上,節奏又穩又快,身姿輕盈靈活得不可思議。


  衣袖飛旋折翹,裙擺舞動間能看見那雙筆直而有力的腿,纖纖的,美到極致。


  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偶爾長袖半掩面,就只瞥得見那雙美眸,比天上的星子還亮。


  快要結束時,小公主輕盈柔軟的身子將將一停,向後彎折,那隻金穗釵架不住地心的引力,「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瀑布般的長發傾落。


  樂聲停止,靈初恰好是一個折腰的動作。顛倒的視線里,對上了蕭確的眼睛。


  心中一亂。


  她狀似輕盈地站起身,長發黑綢一樣披散在身後,然而卻沒有動。


  她的腳崴了。


  沒有人發現異常,所有人都在喝彩。


  喧鬧聲里,蕭確突然起身離席,大步向她走來。


  他離得越來越近,直到走到她身側,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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