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淩儀篇)一身落魄
我大抵是東螭國曆朝以來最為落魄淒慘的公主,在七歲之前,我尊享無限榮寵,母親是正宮,而我又是長公主,然而,七歲之後,忽然間便瘟疫橫行,且連海諸城皆被暴雨傾淹。
父皇左支右絀之際,唯有請來眾位祭司開壇祭典。
我不知道什麽是天數,隻知道那一晚我原本在和宮女巧兒編花繩來著,忽然便被傳喚了過去。
那些蒙著長袍的人圍住了我。
“陛下,天衡星式微被困,而熒惑守心、紅光大盛,此確為妖異之兆,且長公主出生那晚,埋葬舊朝餘孽的墳地忽然曼陀羅盛放。原不知其所以然,如今看來,轉世禍胎便在此女身上了……”
而後的記憶在我腦海中皆成了支離破碎的片段。
母後的哭喊,父皇眉宇緊鎖,遙遙投向我的目光中,情愫在一點點淡去。
於是在那一年的深秋,我被勒令“處死”。在我軟禁的那十八天之內,無一人探望,我的母後,我的父君,我素日裏寬待的下人……
但我沒有死。因為監守司的人貪婪,我用身上最後的護身玉求他以死囚替了我的命,連夜逃出宮去。在皇城之外,我看到了熊熊燃起的大火,火光之中倒影著憤懣與仇恨。
萬民是命,我的命便不是命了麽?
殺我,真的能救蒼生麽?
可這些在皇帝眼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大義滅親,以平息民怨。
那段日子委實難熬,自幼養尊處優令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幹幾天雜工也被趕了出來,最終昏倒在街頭,待我醒來之後,身邊全是和我一般無二大的孩子。
其中一個小男孩兒告訴我,他們都是“賣雜耍的”。
我細細望去,有稚童、老人、少女,胡須雪白的侏儒,背甲蟹手,或者身軀如同蜈蚣一節節的男子,最多的則是麵容姣好,而手腳細長的男童女童。他們的確是人,是人類中的怪物。
我被輾轉帶到了九洲之中的夢陵。
這座迷離金城更似個溫柔鄉,似一捧漾著光色的毒酒。折射出武林間傳而不露的秘聞,府邸間深藏的鬥爭,以及和朝堂千絲萬縷的關聯,那些暗處的血腥謀略,披上了繁華的皮囊,教人神而往之。
富家子弟醉生夢死,草民卻連苟活都要小心翼翼。而我從眾星捧月中墜落,痛苦因雲泥之別而愈加鮮明。
時值入秋,寒意漸濃,繞城門而植的一圈楓樹凋的七零八落,紅葉都被車馬碾進塵土中,護城河凝了一層薄冰。城內卻依舊熱鬧。
照例是要在街上演出的,無論晴初霜旦。
然而這日,街上婦人姑娘們的目光,總有意無意地駐留在行走在路側,約莫八九個少年的身上。
清一色的鴉青武服,月白束帶,其間英姿颯爽有之,陰柔細致有之,不論容貌,俱是一般自持氣度,整齊地並肩而行。
被這些個出眾少年簇擁的男人略長幾歲,一襲廣袖鶴氅,不高也不低,挽著書生發髻,雙目中仿佛攏了一層霧氣般看不真切,五官稱不上出挑,然而氣度儒雅出塵,身姿清逸如鶴。
“你們啊,不必這麽拘束,敞開說笑就是。”男人環視四周,笑道,“既然難得出來,好好的玩樂麽,這又不是恩澤府,何必如同被擁著去打架一般。”
旁側一個劍眉少年膽子大,直直搶道,“師父,這不是全因著您老在,大家夥兒放不開,也不敢放開啊。”
男人揉了揉眉心道,“得了,原是防著我。既這麽著,我離開便是…半個時辰後回府,都散了罷。”
一眾歡呼,恰如猴兒下樹般登下沒了影。
我遙遙望見了那個人——即便身處於鬧市之中,他仍仿佛獨絕於高山孤嶺之上,幾個弟子散去之後,他的身邊隻剩下一個年輕人。
兩人一路並行,頗有些艱難地穿過吵嚷交錯人流,走向我們這邊。
負責調教我們的班主,穿著鹿皮束身的花麵漢子,發間插了幾根鮮豔翎羽,倒執長鞭吆喝著,麵前有個小瓷碗兒,身旁跪著幾個幼童,男的赤身,隻是腰間有一圈獸皮,女孩兒也是勉為其難的襤褸衣衫,大半身軀裸露在外,每個人脖子上都套著項圈,如同獸類一般爬行,繩索另一端綁在一旁的柳樹的樹幹上。
圍觀的人愈來愈多,我深知自己狼狽,然而苟活了近一年,倒也麻木不堪了,隻是順著眼睛,
不時有人將碎銀,銅板丟進那瓷碗中,大聲叫嚷提些要求,那男人立刻照做。
“光爬著有何趣,讓那小孩兒學兩聲狗叫給大家夥兒聽聽,可使得?”
人群中不知誰一聲高呼,四下登時叫好,那領頭的應聲,俯下身和阿五吩咐,阿武顫抖著身子,似乎是不肯照做,領頭的低罵了句什麽,手腕翻轉,皮鞭在空中咻地一響,幹脆利索抽在他的脊背上。
啪地一聲,伴隨著慘呼,圍觀的男人紛紛唏噓,也有姑娘家不忍圍觀,卻也不敢勸阻,躊躇原地,相互私語。
我的目光隻是短暫經過阿五——這樣的慘像已然見怪不怪了——在片刻逡巡之後,死死地盯住了那個氣度非凡、恍若謫仙的男子。
他默不作聲地觀望這殘酷的取樂,一雙瞳子霧沉沉,仿佛無悲無喜。
倒是身側隨行的少年微微攥拳,神色冷凝。
突然有人叫道,“那樹旁邊的小丫頭——對對,就是這個,給爺看看皮相!”
說完直接擲出一錠銀子,四下起哄,鬧成一片。
我被拎著後頸的繩子,粗暴地展示在眾人麵前。宮人們侍奉我沐浴的時候曾不止一次讚過“長公主真真兒的是膚如凝玉,又細白又通透”,然而也正因如此,那上麵留下的傷痕和淤青格外刺眼。
“還不錯嘛,多大年歲?不幹淨的爺可不要!”
耳邊下流的調笑如綿針一般紮在心裏,我死死地咬著牙,不能讓眼淚滾落,否則那群人隻會更加興奮,班主像拎貓狗一般將我扯著頭發拽起來,於是我被迫揚起臉,被圍觀的每一個人細細打量。
他也在看我。
手指在止不住地簌簌顫抖,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分明這樣的羞辱已然司空見慣,可是怒火驟然上頭的那一刻,竟然連我自己都控製不住——生是逼急了,竟一口狠狠咬住男人手指,不是做樣子,而是死命地咬,霎那間血便湧了出來。
大家夥笑聲此起彼伏,餘光中,那男人也跟著微微笑了起來。
好生絕情的人啊。
是了,神是不需要七情六欲的。更遑論身為長公主時的我,又怎能知眾生疾苦?
班主這下子動了怒火,鞭子劈頭蓋臉便朝著我抽了下去。
這種軟鞭但凡是入門練家子多半都知道,一般不大力的話,身上頂多留下淤紫鞭痕,可是男人似真紅了眼,一下接著一下地,有幾下太大的力氣,生生迸濺出一道血痕來。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呻吟出聲,然而仍忍不住痛的滿地打滾,那些粗糲的碎石碾過裸露在外的皮膚,一時間竟如鑽心刻骨。
會被……生生打死嗎?
男人緩緩合住扇子,側過身去。
我以為他要走了,於是瞳中最後一點希望也泯滅。誰知他低低喚了一聲,“李璟。”
男人登時會意,足尖點地,三兩步躍過人群,領頭的一時沒吃過味來,空中但見身影一晃,穩穩當當地落在對麵,握住了未落的鞭身。
班主倒退半步,稍稍一怔,回過神來再看麵前的李璟,瘦瘦高高,鴉色半袖衫,本就不苟言笑的麵上,眉眼棱著三分寒意,足足盯有半晌,才撂了鞭子。
來路不明的,輕易不會得罪,然而他笑了一下,卻也並不畏懼,眯著眼睛打量李璟,“奉勸這位兄弟,還是不多管閑事的好。”
對麵隻冷冰冰吐出兩個字,“放人。”
幾個高挑漢子從人群中緩步走出,四下向那名喚李璟的男子包抄圍來,俱赤裸著古銅色上身,額綁束帶,麵色不善。
我在這陰暗處呆了大半年,很清楚這些人的身份——市井上有名的走馬客,多半是邊疆蠻夷之族,成群結隊行於中原,更有甚者被朝廷暗中收買,作為民間的爪牙。
而班主曾經不止一次炫耀過他背後的勢力何其龐大。
此刻,見到如此挑釁,反而冷嗤,“若我不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