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淩儀篇) 欲擒故縱
臨近年下了,無塵常日駐在宮中,似乎在預備著大典。
禦女園除卻教習之外皆是女子,便顯得沉秀安靜了許多,年下娛樂也不過是猜燈謎,蹴鞠,作詩取樂。
不知是誰提議“奪福”,引得一眾女孩子叫好。
喜慶的大紅繡球被高高拋起,女孩子們立刻一擁而上,笑嚷著搶起來,亂哄了一陣子,很快分裂成陣營,一團一團地爭奪,隻見那繡球不斷地被拋起,再傳遞…輕盈身影宛如蝶翼,在遊園中紛飛。
我奪了繡球,身後給緊追著,四下還有圍堵的,迫不得已飛身跳在桌上,又直衝湖畔跑去。 那素日裏一本正經的教習也止不住要笑,無奈地搖頭,“真是群瘋丫頭了。”
本來就是玩樂而已,多半人亦默許了魁首是我,最後依舊不依不饒地和我在湖畔曲折石廊上爭奪繡球的,隻剩敏兒一個。
她是整個禦女院中最得無塵器重寵愛,其姿容和天賦亦是翹楚,然而自我來了之後,一枝獨秀成了平分秋色,敏兒係心思通直之人,她的那點不悅盡數寫在臉上。沒少給我臉色瞧,園中她論輩分論資曆自然誰也比不上,是以連帶著一小撮女孩子跟著一起排遣起這個“後起之秀”來。
論以往,我會避讓,但今日不能。
我和敏兒拳腳功夫都是個半吊子,三招兩式,不過花拳繡腿,兩個人搶奪了大半天,也沒見什麽勝負,岸上一群人拍手笑鬧著,圍了一圈觀望。
我一把將繡球高拋空中,敏兒立刻一腳踏在白玉扶欄上,飛身要搶,被我扣住了手腕,兩個人扭在一處,我忽然低聲問道,“你為何總是揪著我不放,莫非你嫉妒我麽?”
敏兒一愣,高聲駁了回去,“我嫉妒你?你算什麽東西?師父最看重的是我!”
我微微笑道,“你對我連敲代打,諸般刁難,如今連繡球也要搶了我的…我對你已是容忍到極致,而今,是我要還回去的時候了。”
她“哈”地冷笑出聲,“你倒是有那本事!”
說完,一把拽住我的雙肩,彼時的她高我足足一頭,力氣自然也大些,我被她拽的一個踉蹌,下意識便扯住了敏兒的那梳的整齊好看的花辮子。
繡球就在此刻於前方落了下來,兩個人都忙著要搶,同時追著繡球,誰知敏兒忽然頓住,身影搖晃。
隻聞呀地一聲驚呼,竟猛推我一把。
那扶欄正至拐角處,中央有一道缺口,我整個人毫無提防地摔了下去。
咚地一聲,湖麵濺起數丈浪花。
一切突如其來,隻是電光石火的瞬間,眾人俱是愣了,直至聽到我的驚叫,方才回過神來。 有個身影在湖麵上起伏掙紮,周遭暈開一圈一圈水紋。
“糟了!有人落水了!”
“是玲瓏!”
“天,這……這可如何是好?快……快叫人去!笙兒,毓兒,快去叫園中衡叔來!”
人群中但聞短促哎了一聲,飛快跑走了一個,其餘女孩子們俱圍著扶欄。高低起伏地驚叫,急雨一般。
我起先墜落的時候,聽到了薄冰被撞擊,清脆碎裂的輕響,緊跟著,冰涼湖水淹沒到了頭頂,幾乎是轉瞬間,寸寸融去身體的溫熱。
完全不敢呼吸,隻是感受到胸腔逐漸收緊,收緊,仿佛是曾經淪落街頭那樣,被握緊到奄奄一息的生機。
眼前什麽也瞧不清楚,迷蒙的,朦朧的,似是而非的園子,零落沉墨中遙遠的星辰。
心中有個聲音,似乎在笑我:淩儀,不是每一次用命去賭,都能賭對的。
……
忽然間斜刺裏飛一個影子,翩然而迅疾地略過湖麵,似掠食的水鳥,又如穿堂驚掠的清風。
那人輕鬆地將我自水中拉起,橫腰抱住,轉瞬之間已回到岸上。
我全身已濕透,仍往下不斷滴水,發絲濕漉漉地貼著,整個人還止不住發抖,蜷縮成可憐巴巴的一團。
眸底餘光中,那雙黑底雲紋的靴子,就如長街上,他在俯瞰我,我知道。
遊園迅速在莫名威壓中沉寂下來,忽地半聲碎語也不見,眾人悄無聲息地跪了滿地。
無塵的聲音如戛玉敲冰,不帶情愫,“怎麽回事?”
我沒有抬頭,無人敢接話。
因為這句話委實平靜至極,並不似疑問,仿佛已經洞察全局,隻是需要個人陳述而已。
教習道,“是女孩子玩鬧來著,一時失了分寸……”隨即意識到了什麽,斂眉,“是屬下管教不力,請主子降罪。”
李總管褪下玄色外袍,搭在我的肩頭,“周教習,這已不是分寸的事,要不是主子恰巧趕了來,豈非出大事了。”
無塵隻向我道,“怎麽這樣不當心?”
我也不知是驚魂未定,抑或凍壞了,瑟縮裹著李璟的外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敏兒如夢初醒,這才俯首在地,聲兒跟著顫抖,“師父,我委實不是有心的,我們奪那繡球,我不知怎就…我…我不是故意要玲瓏妹妹落水的……”
教習鎖眉回想許久,大抵是想到了素日裏敏兒的行事作風,便了然似的歎氣,“敏兒啊,你這下手素來就沒個輕重的,你說,奪便奪,你推她做什麽?明知是湖麵上,旁日你看不慣她同她不合也罷了,人命關天,豈能玩笑?”
“我沒有!”敏兒焦灼而無措地尋找一雙看向她的目光,然而四下俱低著頭,隻得壯膽看著無塵,“我沒有,師父,我隻是……”
“同玲瓏不合……”無塵隻捉住了這一句,重複著細細斟酌,“你二人素來不合?”隨即又點了旁側的女孩兒,“宛宛,怎麽回事。”
那少女有些為難看了眼敏兒,低著頭細聲細氣道,“弟子和敏兒離得遠,並沒看清什麽,隻聽敏兒說——”略頓一下,聲音更小了,“說玲瓏不算什麽,她才是先生最看重的。”
男人微微凝目,仿佛排雲而出的凜月,眸中霧氣散去,寒意乍現。
宛宛給這般氣勢嚇了一跳,立刻補充道,“師父別氣,人……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那還是有“過。”
我在心中冷笑。
這找補找的可真是時候。
無塵緩步行至敏兒身側,抬手揉著少女的頭發,語氣淡如清水,“敏丫頭,糊塗。” 隨後又緩緩地下移,拉住敏兒的一隻手來,細細端視,忽然一折。
哢。
本來是很輕微的聲響,可四下太靜,這一聲骨骼錯位,除卻李璟和我,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氣。
我掌心被汗水濡濕,饒是有所預料,聽聞那聲音整個人隨之一顫。
那樣清冷,斯文,雲淡風輕的男人。 他……
敏兒半句慘叫硬生生壓在喉底,眼前霎時起了霧氣,凝成一層薄薄的淚。然而終究是垂首磕地,“師父教訓的是!敏兒知罪了!” 一張精致小臉兒梨花帶雨。倒是楚楚可憐。
無塵麵上寒意散盡,這才吩咐道,“周教習,帶下去處理傷口。傷好之前,她便留在屋子裏靜養思過,不必出來了。”
言畢徑自轉身,似乎仍有不悅。
眾人驚魂未定,好半晌才漸漸回過神來,三三兩兩地聚攏過來安慰我——那勸慰之中有幾分是真心實意,又有幾分是隨著無塵的態度而見風倒的,我懶得一一分辨。
因為,棋局尚未結束。
果不其然,就在我將濕透的衣裳換下之後,無塵身邊的大丫鬟暗香前來禦女園。
“主子差奴來問教習,玲瓏姑娘可好些?若無大礙,還請隨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