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淩儀篇)我死我生
無塵離府之後,我再度回到禦女園中,跟著教習學史論,人還是那些人,然而我卻隱隱察覺到園中似乎與往不大相同了。
敏兒和幾位師兄一同被派遣了出去,隻要她不在,園子內便安靜和氣了許多,我亦覺輕鬆。
女孩子多半愛在背後嚼些閑話,細碎風語地,我本就通透敏感,自然入了心,隻沒個由頭,直到那日宛宛同我悄悄笑道,“玲瓏,我告訴你一樁秘聞,真真兒的。敏兒,怕是要飛了高枝兒成鳳凰了。”
我便問道,“怎麽?”
宛宛便拿眉梢掃過敏兒寢房的方向,臉色微紅,“你也是個聰明人,怎麽看不出嗎?那些跟隨師父去的都是師兄,隻有敏兒一個女子!”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語調情不自禁跟著一頓,“那她豈不……”咬了咬唇,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宛宛怕是誤會了我的意思,反而來安慰我,“你也別太吃心,師父對你的重視咱們也是看在眼中的,既然都是同門,都得器重,何必爭個第一第二?”
少女出眾容顏跟著浮現,含了傲然笑意,俯瞰著所有人,好似高傲的孔雀,又如盛放的牡丹。
“不過若真要論,我覺得你比她好看。我記得真真兒的,那一日下著大雪,師父引著你到園子裏來,我隻當你是王孫貴族家的小姐呢。”
我苦笑。
這還真是歪打正著了。
“宛兒,這等話往後別說了,仔細給有心之人聽了去,又要拿捏你我。”
她被管事的差去送東西,湖畔的小亭上隻留我一人,這天地如甜白釉一般素淨純澈,然而世事卻遠非如此,我打量著自己的雙手,想起無塵曾經說過的話。
——有時候我想啊,這雙手會提筆寫字,會撫琴,會下棋……可是它偏偏用不著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它幹的俱是喪盡良德,趕盡殺絕的事情。
——你如今的形容舉止,竟然和我當年是如出一轍,
半月之後,無塵歸來。
他的身後跟著驕傲如孔雀一般的敏兒,少女拿那雙精致的下巴微微揚起,神色很難說不是挑釁。
我淡淡一笑、不予置否,然而心中卻做不到了無波瀾,相反,唯有我自己清楚那平靜之後深藏的是何等的洶湧暗潮。
此時此刻,若我想要抽身而出,便是最好的時機。
放下那些深仇大恨,安安分分地做大祭司的弟子,然後大抵能平穩榮華地度過餘生。
無塵頭戴鬥笠匆匆略過,誰也沒有理睬,身後跟著的李總管神色頗有些凝重,我在他孤身一人往內堂去的時候叫住了他,“李師哥!”
許是從未有過如此親昵的稱呼,他有些茫然地回首,“玲瓏啊,怎麽了?”
我倏然跪了下去。
他驚慌不已,想要扶我起來,我卻楚楚道,“你說,師父是不是厭棄我了?他是不是再也不願見到我了呢,為何此番湘嶺鬼寨之行有敏兒,有你,獨獨沒有我?”
李璟似乎有些哭笑不得,連拖帶拽將我從地上撈起來,“你別多心,”說完之後環顧四周,似乎有所顧忌,“我同你說兩件事,你可千萬仔細著守好了。”
我點頭,“一定。”
“好事兒呢,是師父勝了鬼寨墨家的家主,按照規矩,他會將一個……怎麽說,一個秘法的卷宗交托給師父,這對他的靈修和法陣大有裨益。可——”
我急著問道,“可怎麽了?”
“可是家主所說,‘六欲’有三十六種炮製的法子,一味藥材便是天差地別,解鈴還須係鈴人,如今這下毒的人死了,他們也不敢貿然解毒。”
“還有一宗你不知道,敏兒來府上的時候才五歲,到底有些積年的情分,她哭求師父,所以便跟著同去了,並沒有別的。”
我徐徐點頭,若有所思。
“那如今呢?如今師父怎麽辦?”
“隻能練那本帶回來的‘小諸天歸元招魂法’了唄,說白了也是兵行險著,隻要靈識足夠強大,六欲之毒便不攻自破,但是此法同樣是為修行者的一道心魔,不然也不會被墨家深隱這麽多年……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
“主子,藥池已備下,紫檀和紅泥在裏頭伺候。”
婢子的手溫軟纖細,十指頂端染了丹蔻,緩慢周細地替他褪去束腰,外襟,中衫,簪冠一鬆,發絲霎時傾落,男人清清淡淡的眉目與沉墨相襯,生出幾分陰柔氣,向她暼去一眼,婢子心底轉驚,霎時低了頭,不敢再發聲。
男人輕聲道,“讓她們都下去吧。”
一步一步拾階而上,掀開長廊間重疊的紅紗層幔,行至後院。山榭高低錯落,不絕名花美石,愈近藥池,濕軟花的氣息混著清苦愈濃。
零落碎玉般的水聲,緩慢曲折地流淌於山石間。
白石為欄,環抱池沿,池中翻滾著一清水紅色的藥湯。半輪殘月囚在池中,如嬋娟困天宮般,倒出綽約孤影來。
他其實並不喜歡藥的味道,總覺得那股子氣息預兆著衰亡、凋敝。
探手水裏一試,拾級而下,緩慢讓自己的身體浸泡在池中。胸口似有一股火焰,星星點點,逐漸焚起。那團火好似找到了囚籠的間隙,如同獸一樣探出了頭,低低嘶吼著。他蹙眉,五指扣上了扶欄,指骨和橫亙的筋脈微微凸起。
該死,假若沒有記錯,這應該是第三次毒發,才不過三次而已,便如此來勢洶洶了。
胸口的血迅速湍流,好似星火滾滾燎原,骨子裏又是酥麻奇癢,如同密密麻麻的蠱蟲穿行。那點不祥的直覺愈發濃烈。
‘六欲’果然是天下奇毒。
他心中道了句不好,揚聲道,“來人。”
兩個婢子唱喏而去,藥池蒸騰的霧氣愈發濃鬱,男人的麵龐一半籠在陰暗中,隻有微揚的下巴有鮮明輪廓。
燥熱、空虛、逐漸沸騰。
他展開手掌,那朵五瓣花紅得要滴血,仿佛盛開。
“師父。”
他轉過頭,在藥池蒸騰起來的濃鬱霧氣之中,見到了侍立在帷幔後的我。
“玲瓏?”那兩個字吐出,帶著驚怒,“誰教你來的?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