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葉輕水篇】卿心日昭昭
葉輕水的身體僵直了一瞬，這應當是預料之中的事，這應當是預料之中的事。她反反複複告誡自己，然而想到薑策從未用那樣和緩而真誠的語氣說“從今往後，你便是自由之身”，心仍像是被匕首反複淩遲。
她知道自己手上累了多少淩家的性命，薑策更知道。那麽，如今自己落在淩重玉手中，會是什麽下場？
“我不會降服。”她開口，語調沉如死灰，“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哈哈哈，你這個姑娘還真是有點意思，難不成我費盡心思和他談交易，是為了你死嗎？”淩重玉搖首笑道，“我並無意殺人，我隻是想看看你有多少能耐。喏，門就在那裏，若你能從我這一群不中用的手下中逃出去，你依然是自由的。若你不敵，也不過一死。”
葉輕水微微錯愕，許久，竟然淡淡道，“多謝。”
此話落地，她一個旋身飛掠而出，立刻有兩個穿著玄色短打的人迎頭上前。葉輕水從腰間拔出雙刀，和那淩氏人的鐵棒撞在一處，她知道，這是最後的生機，是以出招毒辣狠戾，招招奪命。
一人倒下、兩人倒下，沒有人能攔得住一個殺瘋了的亡命之徒。
生機就在眼前，就在三尺之外。
忽然間，葉輕水聽到了銀鈴的聲音，叮叮當當地響在身後。胸口仿佛有什麽東西被生剜硬挖了出來，四肢、脖頸也像被鐵索勒住，收緊，再收緊，身體猝不及防地跪坐在地上，血從口鼻中滴落，葉輕水茫然地伸出手掌接住。
好痛，好痛。
淩重玉不知何時出現在葉輕水身前，他俯下身來，將那個聲音的來源展示給葉輕水看，是一串銀色的小鈴鐺。
“知道這是什麽嗎？”
她的神色從茫然到不可置信，“攝魂鈴。”
“是的。恐怕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被何時種下此毒，但你至少此刻應該知道薑策是怎樣的人了，這樣的人……真的值得足下用命追隨？”淩重玉的聲音清晰而誠懇，“隻要你改口，那些舊賬一筆勾銷，我即刻便請神醫出山替你醫治拔毒，你會是本王麾下最勇猛的戰神。”
葉輕水扶著黑曜石地磚，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疼痛到極致，那些真的假的話與念頭全數模糊，模糊成了朦朧的影子，取而代之的隻剩下一種欲望。
殺戮。
她誰也不信，誰也不敢信了。殺掉這些人，逃出去。
刀光劍影聲再度響起，宛如狂風暴雨的鼓點，恍惚間聽到了一個聲音，“等等！你們別要了她的性命——”恍惚間看見一個身影在刀光血影中翩然而來。那個時候血已經模糊了葉輕水的視線，委實不是葉輕水故意倒在他懷裏，而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然後是一陣要命的顛簸，天旋地轉，不過那個溫熱的懷抱一直在。
接下來湧入葉輕水耳中的是各種各樣的聲音，男聲、女聲、蒼老的無奈的，他們都在重複一句話，“無力回天”。葉輕水也聽到了自己倚靠胸膛的主人同那些人吵來吵去。
終於，有一個老者的聲音打斷了一切，他自稱是龐氏分支的傳人。
“祭司大人，恕老朽直言，或許還有的救，但兵行險著，要將她一身蔓延開的劇毒拔去，得先施金針，再換精血，還需找來一個自願為之換血的人，一個不慎兩人齊齊送命。即便此法勉強回天，那人必然精元大損。對了，這位姑娘是至陰之血，還得需要一位同樣體格的……萬中無一啊。”
那廂沉默了很久，葉輕水甚至都未曾聽清他的回答，隻聽見紛至遝來的腳步聲。
“師父，弟子願救她！”
“胡鬧。你可聽先生說了？以命換命，稍有不慎便是……”
“弟子已然聽聞始末，此女命運多舛，恰與弟子相似。以己度人，弟子無法袖手旁觀，還請師父成全！”
朦朦朧朧之間，葉輕水隻覺一隻細膩而溫熱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一大顆眼淚滴落在她的手背之上，唉，又是個脆弱的姑娘嗬。
素未謀麵，何以如此？
她手指輕顫，想要阻止，奈何周身提不出一絲氣力，甚至無法睜眼，少女身上帶著淡淡的海棠香氣，湊近在她耳邊，“所謂否極泰來，咱們倆必然逢凶化吉，都會平安的。”
“你放心。”
葉輕水終究還是被挽下了這一條命，恩澤府再三派出人，甚至於最後由無塵大祭司親自出麵，才請來了風鈴穀的神醫為她安身續命，悉心調養。
那茫茫的不過半把月，於她，在蒙上眼的黑暗中卻漫長如同半生。
因著要在五官穴位下針，從始至終雙眼都覆上了一層黑綢子。也正因為視覺被剝奪，聽感反而更加敏銳。
下人匆匆而過的腳步聲、藥爐子裏咕咚沸騰的湯水，甚至於男人在身側偶爾發出的，幾乎微不可聞的歎息聲。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軟弱而寂寞，透出深深的自傷與疲憊，“神醫，我……是不是沒多少日子了？倒是勞煩你們。”
那人沉默一刻，似乎以為她原先是個啞巴，忽然開口，不免有些吃驚，“你會說話的啊？”
葉輕水略有尷尬，微微點頭。
“好吧，抱歉。”男人的聲音是恣肆而散漫的，“我歎氣不是為了你的病，這你大可放心。若是我加上龐氏鬼醫都不能力挽狂瀾，那我們倆早就一人一棵樹、自掛東南枝了。”
他說得風趣，葉輕水抿唇笑了笑。
“那神醫為何歎氣呢？”
“我這人素日裏沒規矩慣了，更不願沾惹什麽皇親國戚。救好了，下次還得來煩我；萬一有個差池，我不得跟著陪葬？可是此次他們派了一撥人又一波，最後連我的老對家都上門挑釁了，我不得不來，是以心煩。”
葉輕水心中暗暗道：此人看似散漫，倒也真性情。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男人沒好氣地問，“誰？”
“是我，神醫前輩。”饒是遙遙相隔，女子的聲音仍然明媚悅耳，“她醒了沒有？”
葉輕水立刻噤若寒蟬，男人也知會她的意思，不耐煩地說道，“沒醒沒醒，天天來問，煩不煩啊？你這帶的又是什麽？”
房內傳來輕快的腳步聲，伴隨著鈴鐺叮叮當當作響，清爽的花香湧入鼻端。
“我想著房中總是藥味，未免太苦了。這些花都是新鮮采摘過來的，神醫前輩，我就插在瓶中，不礙事的吧？”
——這個聲音。
——這個聲音她聽過的。
“唉，我都醒來了，你怎麽還遲遲沉睡呢？”女子微微傾首，發間的珍珠流蘇涼涼地拂過她的麵頰，“你還不知道我是誰，我先告訴你一聲罷。”
“我叫淩儀，淩霄的淩，鳳儀天下的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