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我是誰
聖人傳下修行的法門，可是老者能搜羅到的竹簡，實在太殘缺不全了，恐怕還不到完整法門的十分之一，他時常搖頭歎息，感覺自己無法救心愛的徒弟了。
而小童卻沒有放棄，憑著天資聰穎，在死亡的脅迫下，一遍一遍的推演，練錯了就從頭再來，練對了就刻在竹簡上，把這法門盡量補充完整。
十年過去了，小童感覺自己已經能夠和蛇妖的魂魄抗衡了。這些年，蛇妖在他身體裏麵說話的時候越來越少，顯然對方也感受到了威脅，正在埋頭蠶食他的魂魄。
二十年過去了，老者壽終正寢，他的弟子們繼承他的遺誌，四處奔走，努力實現天下太平。隻有小童，仍然坐在山洞中，還在參悟修行的方法。
這時候，小童已經是將近四十歲的中年人了。
他在洞中坐了整整十年。忽然有一天，月光穿過洞外的枝杈，斜斜的照進山洞，落在小童身前一寸處。一陣夜風吹來，樹移影動，那一片光斑忽明忽暗。
小童忽然心有所感，終於將修行的法門徹底領悟，融會貫通。他長嘯一聲，從山洞中走出來，對著天上的明月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地傳出去，震動山林，讓熟睡中的鳥獸倉皇失措，四散紛飛。
須發飄飄，小童已經五十歲了，但是歲月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太深的痕跡。蛇妖的魂魄已經被他完全吞掉，而多年的修煉讓他步履輕盈，精力充沛，小童心中很清楚，他已經通曉了獲得長生的方法。
小童四處遊曆，想要找幾個天資聰穎，心術純正的少年，把自己的本領傳授下去。
這一日，他來到一處集市，看到一群人正在圍著一個怪人指指點點。這怪人皮膚黝黑，頭發卷曲，鼻梁很短，嘴唇很厚，顯然不是中原人。
小童聽了一會，漸漸明白怎麽回事了。
原來在千萬裏之外，有一個叫天竺的地方。那裏也有一位聖人，大徹大悟，自稱為佛。而這個怪人就是佛的三世弟子，立誌遊遍天下，弘揚佛法。
小童自從領悟了長生之後，也自比為聖人。現在這怪人既然是代聖人立言，他自然要聽一下，可是聽了一會，小童就皺起了眉頭。
因為怪人說，人死之後，魂魄會進入地府，在那裏有閻羅王評判善惡，然後讓鬼魂進入六道輪回，投胎轉世，重新做人。
小童不屑的笑了笑，這些話真是聞所未聞，滑天下之大稽。如果人死之後，還能投胎轉世，那我辛辛苦苦的求長生幹什麽？
小童分開眾人，坐在怪人麵前，衝他點了點頭：“我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請講。”怪人的口音很古怪，但是神色恭敬，極有禮貌。
“你之前說，人死之後，可以重新投胎做人。如果一個老頭死了，投胎到兒媳婦肚皮裏麵。那他和自己兒子，到底誰是老子呢？”小童帶著壞笑，不懷好意的問了一句。
周圍的聽眾哈哈大笑，都在等著怪人的回答。
怪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盯著小童，淡淡的說：“我在你身上，聞到了與眾不同的氣息。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匍匐在地的蛇，還是直立行走的人？”
小童目光一凝：“這個怪人什麽來曆？為什麽會知道自己曾經被蛇咬過的事？”
“我覺得，你與其糾結不相幹的人是老子還是兒子，倒不如仔細想想，你是誰。是人還是蛇。”怪人上下打量著小童，似乎很想研究他一番。
“我當然是人。”小童有些不快，一甩袖子站了起來。
“等一等。”怪人伸手拽住他：“如果你是人，我為什麽會在你身上聞到蛇的氣息？你如果信得過我，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一塊探討一番怎麽樣？”
小童猶豫了一下，就點頭答應了。他也確實很想知道，這怪人怎麽知道他的秘密的。
兩人並肩而行，走出城郭，來到一片荒野中。這裏荒無人煙，方圓幾裏，一覽無餘。一旦坐下來，隻覺得天大地大，而我為宇宙中心，有利於開闊心胸。更重要的是，別人無法偷聽談話。
“我們天竺氣候潮濕，有很多蛇，所以我們從小對蛇的氣息很敏感。”怪人先禮貌的解釋了一句，然後問小童：“你能把你的事告訴我嗎？我能察覺到，你也是修行人。”
小童點了點頭，把童年時候，被蛇妖所騙的事講了一遍，又簡略的說了一下，自己已經領悟了長生，蠶食掉了蛇妖的魂魄，恢複了自由身。
怪人聽後，良久不語，直到一刻鍾之後，才幽幽的問：“你覺得，你的聰明才智，比你師父如何？”
“不及我師父十成中的一成。”小童這倒不是在恭維師父，而是他多年來的感受。
怪人點了點頭，又問：“那你的天資，和你的師兄弟相比，又如何？”
“師兄弟中，有比我天資好的，有比我天資差的，我隻是中等而已。”小童實事求是。
“既然如此，朋友，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你天資不出眾，卻能領悟修行的法門，得到長生？而那些有大智慧的人，卻全都沒有做到？”怪人有些憐憫的看著小童：“你不覺得這太難以解釋了嗎？”
“你是什麽意思？”小童心裏已經隱隱有些不安了。
“你剛才說，那蛇妖活了很多年，曾經見識過真正的長生術。”怪人死死地盯著小童的眼睛：“你覺得，你能領悟修行的法門，是不是得到了蛇妖的幫助？”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小童叫了起來：“蛇妖恨不得把我的魂魄吞掉，怎麽可能幫我？”
“朋友，你怎麽知道，蛇妖沒有吞掉你的魂魄？”怪人低聲說：“在我們天竺曾經發生過一件事，兩隻惡鬼打起架來，想要吞掉對方，但是他們實力不相上下，於是一直僵持下來，天長日久，居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融合，變成了一個新的魂魄。”
“你的意思是……我沒有吞掉蛇妖，而是和他的魂魄融合在一塊了？”小童後背發涼。
怪人點了點頭：“你最近，曾經做過什麽古怪的夢嗎？或者身體有沒有不適？”
小童臉色蒼白，沒有錯，他最近經常做怪夢，夢到自己正在地上爬行，身後是碎掉的蛋殼。
甚至是清醒的時候，腦子裏也會閃現出古怪的畫麵來，他看到自己正在吞掉一個活人。
現在想想，這些夢和畫麵，分明就是蛇妖的記憶啊。
“那麽……我是誰？”小童看著怪人，怔怔的問。
怪人沒有回答，把一卷經書塞進小童懷裏：“朋友，你的修煉法門，固然精妙無比，但是還缺了一點東西。我們天竺的佛法，似乎正好可以彌補這個缺陷。這卷經書就送給你了，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我是蛇還是人？”小童又問了一句。
“你不是蛇，也不是人。魂魄已經融合，你就是新的靈魂。”怪人向小童雙手合十：“老人投胎到兒媳婦肚子裏，自然就是兒子的兒子。過去的每一刹那，都如雲霧一般，隨風消散，你又何必執著？”
怪人說了這話之後，就大踏步的向遠方走去了。隻留下小童呆呆的坐在曠野中。
他仍然在一遍一遍的追問：“我是誰？我是誰？”剛才怪人勸解他的話，他到底沒有聽到耳朵裏麵去。
從早上到午夜，小童滴水未進，隻是在一遍一遍的追問自己：“我到底是蛇還是人？我叫什麽名字？”
他忽然心中一驚：“我為什麽沒有名字？世人都有姓名，可是我活了這麽大，為什麽沒有聽過自己的名字？”
小童越來越心驚，兩手成爪，抓著地上的泥土，一遍一遍的梳理自己的一生：“我是怎麽遇見師父的？為什麽遇見蛇妖之前的記憶全都不見了？我到底是誰？”
小童仰天呐喊：“我到底是誰。”
他喊了這一聲之後，心底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來，讓他脫口而出：“我是胡異。”
這個名字一出口，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傳遍全身。胡異……好熟悉的名字，咦，這不是我的名字嗎？
像是一道晴天霹靂，把天地分成了兩半。我忽然覺醒了，發現我自己的存在。
我是胡異啊，我在哪裏？這個小童又是什麽人？
我驚恐地發現，我找不到自己的身體，也找不到自己的靈魂。我隻剩下一道意識，像是空氣一樣消散在空中，一直盯著小童，已經盯了很多年。
小童抬起頭來，我感覺他正在看我。他盯著我，一字一頓的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驚慌的喊：“不對，不對，我不是你，你不是我。”
小童一步步走過來，臉上露出一抹微笑：“我已經和蛇妖的魂魄融合了，再和你融合一次，也不算多。”
我大叫了一聲，使勁的掙紮，我明明沒有身體，可是我掙紮的時候，卻感受到了束縛。
我加大了力道，遠處的一座山崩塌了，緊接著，大地出現了裂紋。天崩地裂，日月無光，這個世界毀滅了。
我惶恐的睜開眼睛，發現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朦朧的白色。
很安靜，很安全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