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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有人間]反複

  泰恒塔的外觀看上去不能更普通了:青灰色的塔身,因為鍾毓秀的暴力破塔,脫落了不少磚瓦,露出土黃色的牆皮;飛簷上懸著青銅塔鈴,可惜的是鹿鳴澗底沒有風,聽不見鈴響;黑漆的大門緊閉著,沒有落鎖,像是輕輕一推就能大開。明粢走進了,才發現門上沒有門環,他靜立了一會兒,屈起手指,在門上“篤篤”叩了兩下;沒有人應答,他停了一會兒,又是“篤篤篤”三聲,然後三聲,再三聲。樓嵐起還在塔內的一片虛無裏飄著,做人是要腳踏實地的,長時間的腳不沾地令他難以適應,他一會兒正著飄,一會兒側著飄,飄著飄著還會整個人頭下腳上地顛倒過來。樓嵐起倒立著想:雖然塔裏很無聊,但是像這樣倒掛思考人生的機會,一輩子又能有幾次呢?樓嵐起一邊想著,就聽見叩門聲。泰恒塔裏沒有方位,聽不出聲音的來源,他已經在塔裏飄到不知今夕何夕,早也忘了門的位置,但出於禮貌,他作為塔裏唯一的住客也還是要努力去應門。“等一下啊——”樓嵐起喊,但沒有聲音。塔外的叩門聲可以傳進來,塔裏的說話聲卻不能被聽見,雖然不知道泰恒塔這樣的設定有什麽意義,但顯然很適合用來關押話嘮。樓嵐起手腳並用著把自己轉正——其實他也已經分不清頭腳該朝哪個方向了,無論哪個朝向,都不會有氣血逆流的倒置感,所以他隻是胡亂在虛空裏倒了個個兒,然後斷線風箏一樣地到處亂飛,如果門外的人運氣好,應該可以在樓嵐起把自己轉暈之前等到回應。明粢叩了三下門,三下,三下,又三下,“篤篤篤”的叩聲響響停停,門內始終沒有回應。他洗幹淨了殺罪,天道判定他是清白身,進不了泰恒塔,甚至推不開塔門。門從裏是可以隨時打開的,隻要塔中囚徒能找到門。泰恒塔與其說是一個監牢,但不如說是一個靜室,隻要能靜下心,就能出獄。明粢執著地叩著門,他不敢停,或許樓嵐起正在尋找門的方位,他的叩門聲起碼能提供一點指引。塔外不遠是一片平坦的綠地,沒有花木,但看起來很適合種花。明粢想,一定適合金盞花。樓嵐起確實循著聲在找門,他飄得有些暈暈乎乎,往左往右都是一片空。泰恒塔的門又小又窄,相比塔身而言一點也不氣派,相比塔內無盡的虛空就更顯小氣。盲找中門的概率大約等於落沙穿針。“你別敲啦——”樓嵐起再怎麽喊,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找不到門啊——你回去吧——”說著,他就結結實實地撞在了門上。從天而降的細沙都能穿過針眼,世間還有什麽奇跡不能發生?塔門朝裏開,門內和門外一樣沒有門環。樓嵐起在門板上上下摸索了一遍,才不可置信地接受了這個毫無人性的設計,然後鍥而不舍的摳起了門縫。明粢似有所感,停止了動作。還扒著門縫的樓嵐起聽見叩門聲消失,側著耳朵又仔細聽了聽,憤憤道:“我好不容易找過來的,你怎麽就放棄了啊?再等等啊!”明粢把手貼上塔門,他的手掌寬大,手指骨節明顯,但不過分突出,線條流暢而悅目,修長的骨上覆著薄薄的一層皮肉。單隻看這樣的一隻手,就能想象主人的高大有力。“嵐起。”他對門後的人輕聲說,“開門。”樓嵐起動作一滯,貼在門上的手仿佛觸了火炭一樣地猛地縮回來藏在身後,整個人從頭僵到腳。半晌,他動了動,背後的兩隻手交握在一起,人往虛空裏退了退。“嵐起,見我一麵。”明粢對著黑漆的大門,語氣莫名,“你不想見我嗎?”不好說。樓嵐起想,主要是見麵可能要尷尬。他們彼此熟悉,共度過兩段生命;又彼此陌生,僅止於互知姓名。樓嵐起小聲問:“你是明粢嗎?”他也知道,無論聲音大小,門外的人都聽不見。然而明粢卻像是知他至深,幾乎在樓嵐起話音剛落時就接口:“我是明粢。”樓嵐起背靠著門,不說話。越別枝有一雙灰眼睛,明粢有嗎?葉鳴蟬會編很漂亮的草雀,明粢會嗎?明粢是什麽樣子呢?樓嵐起努力回想澤滅木一戰,但那場戰役實在太過久遠,更別說就算是戰中,他也沒有注意過這位驍勇的戰神。當時一心一意都在找死上了,哪裏有空關心戰友長什麽樣?“你想見越別枝嗎?”門外的人問,“或者葉鳴蟬?”太犯規了。樓嵐起咬牙。“我不能讓你見他們。”明粢說。那你就能拿我尋開心?樓嵐起想。“但我就在門外,如果你想見我,隨時都可以。”為什麽要見你啊。樓嵐起不甘地想,要是你長得很醜怎麽辦啊?要是你沒有灰眼睛,也不會編小草雀,我怎麽辦啊?我哭給你看嗎?泰恒塔外的景色很好,反而顯得老舊的塔和鮮活的景格格不入。明粢倚著門坐下來,兩條長腿隨意地伸直出去,壓在草地上。隔著一道門,塔的內外都是長久的沉默。半晌,明粢開口道:“你看見塔外的景色了嗎?”樓嵐起想了想,自己進塔前根本沒有注意。“很好看。”明粢說著,想起自己半身入世時見過的人間,又道:“但可能比人間差一點。”樓嵐起心中“哦”了一聲,剛冒出頭的興趣又縮了回去。“但也還可以。”明粢又說。什麽人啊,樓嵐起想,說話這麽反複,肯定是個變化無常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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