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輕雲溫婉
陸老爺近日來神思恍惚,一閉上眼睛,仿佛時光便會極速後退,回到幾十年前。
而他也不再是他,而是變成了雲家大小姐,雲婉。
那一年,陽春三月,她到永州外祖家小住,同家中幾個愛鬧騰的孩子門玩耍時,撞上了剛剛考了秀才,歡天喜地回家報喜的書生。
雲婉瞧著那書生生的眉目端正,文質彬彬,伸手扶住了即將跌倒的她後,款款行了個禮,抱歉的說道:“多有冒犯,還請小姐海涵。”
望著那書生,雲婉自覺稍稍有些羞怯了,但仍舊落落大方的一笑,輕聲言道:“沒關係的。”說罷轉過身,不在多做逗留,去追趕一起玩耍的弟妹們。
走了沒幾步,雲婉又聽到身後的人,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一般,朝她朗聲說道:“在下城東楊柳村陸誦文,敢問姑娘芳名?”
一句話雖問的唐突,但或是緣分使然,雲婉心裏,似乎能感受到他十足的誠意,於是回過頭,如實朝他柔聲回道:“我叫雲婉。”
告知姓名之後,雲婉微微一笑,重新走開了,小路拐角的時候,雲婉悄悄回頭看了一眼,那呆呆的陸誦文,在聽到她的名字之後,先是驚豔的呆怔了片刻,而後自己在原地,傻乎乎的笑了起來。
那是她們的第一次相遇,那時春風習習,帶著滿天飛舞的柳絮。
柳樹下,書生溫文謙遜的畫麵,映進了雲婉的心裏。
許是有緣,許是有心。
從那一天起,雲婉在外祖家住過的那段時光,總能在路上,碰上那叫陸誦文的書生,而雲婉,也格外喜歡帶著弟弟妹妹,去那條路上玩耍。
後來,她離開了外祖家,一別三年,再聽到這個名字,竟是在向她提親的名貼上。
那時他已經小有成就,短短三年,他已經從秀才,考上了舉人。
雲婉覺得,他那樣的男子,一定會隨著歲月的流淌,變得越來越優秀,所以雖然當時提親的人不在少數,但是雲婉還是懇求了父親,把她許給了條件並不算好的陸誦文。
新婚燕爾的日子,雲婉隻覺得像是撒上了綿軟的白糖,他的謙遜體貼,他的懷抱和氣息,都讓雲婉覺得無比知足。
那時的陸家條件並不算好,但為了喜歡的人,雲婉覺得吃些苦不算什麽,她知道他一心上進,想要考取功名入仕途,所以雲婉就把家中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好讓他多空下心來,在書本上下功夫。
雖然日子過的勞累了些,但雲婉最喜歡的,還是在燈下,他把念過的詩句,握著她的手在書本上指著,再念給她聽。
她最喜歡那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想著兩個人這樣一輩子,也是好的。
隨著時間推移,陸誦文也證明了雲婉的眼光不錯,他終是考了功名,做了個地方小官。
外出任職時,雲婉雖不舍,卻仍舊細心的幫他打理好了出行的包袱,從冬棉夏單的衣衫,到他常用的鎮紙筆墨,她都一應俱全的幫他帶上,唯恐漏下了什麽。
那個時候,雲婉獨自守在家裏侍奉公婆,唯一的念想,就是在燈下讀他一封封寄來的家書。
那信中的每一個字,都滿是對她的思念和愛意。
雲婉覺得,此生有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愛著她,是老天對她最大的眷顧。
丈夫的仕途順風順水步步高升,差事應酬也漸漸多了起來。
家書少了的時候,雲婉隻勸自己,是丈夫太過忙碌,無暇騰出時間來,心裏一定還是有她的。
這種想法,隨著日子冬去春來的過去,雲婉察覺的出,她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尤其是那一次歸來,他身上有著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氣,雲婉知道,那味道不是她的,因為剛嫁進門時日子過的清貧,她便再也沒有沾染過女子愛美的那些胭脂水粉。
或許,是她太過於寡淡,他的心有些貪戀家以外的風景了。
雲婉曾握著以前的一封封書信在夜裏哭過,天亮以後,她又安慰自己,說不定他隻是貪圖一時新鮮,他的心,還在她身上。更何況官家老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她即希望他上進,又希望他無甚出息,因為清貧可以守一世,富貴卻難以伴餘生了。
雲婉隻期望她的丈夫是個例外,因為畢竟,他們那樣恩愛過。
可期待著,等來的卻是她最不能接受的消息。
那個曾經愛她愛到,為她把冰冷的手捂在懷裏取暖的陸誦文,要納妾了!而真正把雲婉的心撕裂的,是他娶的人,竟然是她那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她嫁的男人這樣好,怕是早已經把她那繼母,看紅了眼吧!
新人進門,給她敬上的茶還未喝到口中,雲婉就已經覺得滿口苦澀。
妹妹雲萍生的明媚動人,二八的年歲像是開的正豔的芍藥,而她清淡無趣,一雙手已經有了褪不去的老繭。
雲婉覺得自己溫柔賢惠了這麽些年,麵對妹妹嬌聲婉轉的喚她一聲“姐姐”,她第一次,任性的耍了脾氣,把新婚妾室敬上的茶,打落到了一旁,而濺起的茶水,燙的她那妹妹眼眶裏出了淚,灼的她雲婉的心啊!生疼生疼的!
那也是他成親以來,第一次朝她發脾氣,他懷裏護著梨花帶雨的妹妹,指責她任性妄為。
雲婉的心疼著,疼到麻木,漸漸的沒了知覺,隻得轉身出去,不想再見到他們相依偎的任何畫麵。
雲萍進門後,在丈夫前,她溫柔善良,善解人意,在麵對雲婉的時候,卻又暴露出了幼時的尖酸刁鑽。
而雲婉,無論眼前的戲演得如何逼真動人,她都懶得再去解釋一番,或者揭穿什麽。
解釋了,揭穿了,又能怎麽樣呢?換那人幾句對不起,他的心裏裝的,也不僅僅是她了。
天意弄人,在雲婉心如死灰的時候,蒼天卻憐憫的給了她一個孩子,成親多年,她也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
雲婉覺得,她的生命又有了希望,她的餘生,還有她的孩子。
她搬離了自己的正房,搬到了府上一個僻靜的角落裏,她想安安靜靜的,自己過一輩子,不用睜開眼睛都是那兩人,閉上眼睛,還有他們的聲音。
看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是雲婉後來唯一感到喜悅的事情,她不管前院中他們是否花前月下你儂我儂,她也不想從另一個女人手中爭奪丈夫零星的寵愛。
因為她的心,已經死了。
隨著身子越來越笨重,陸誦文再次升遷遠出任職,竟叮囑雲萍細細照顧她,雲婉隻心想,她莫要隔三差五來她這裏冷嘲熱諷上一番,她就已經知足了。
可她低估了雲萍的狠,近日食用的飯菜裏加了寒涼的東西,還是她拖著疼痛的肚子,跪在雲萍麵前時,才知道的事情。
從未生育過,肚子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一向冷靜淡然的雲婉慌了神,跌跌撞撞的出了房間後,她幾乎已經被腹中撕裂般的疼痛折磨的無法呼吸,癱軟在地上。
而腹中孩兒猛烈的胎動,讓雲婉咬著牙,抱著肚子站起來繼續走。
她要找大夫救救她,救救她的孩子!
落到身上的雨水帶著徹骨的涼意,雲婉再一次跪倒在地。
一雙繡了鴛鴦並蒂的鞋子站在了她麵前。
雲婉抬起頭,抱著肚子,用前所未有的低聲下氣的態度的求道:“雲萍,我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求求你!”
雨水順著油紙傘的邊緣滑落,盡數打在雲婉身上,疼痛夾帶著寒冷,讓雲婉幾乎要昏厥過去。
“呦!在姥爺麵前那樣清高,如今怎麽來求我了?”雲萍昂著頭,俯視著跪在地上的雲婉。
雲婉眼前被雨水和淚水打的模糊,隻看清了雲萍那抹了胭脂的豔紅的唇,揚起一抹譏笑的弧度。
身上的力氣漸漸消失,雲婉看著身下的雨水染了大片的鮮紅,拚著一口氣繼續懇求道:“看在我們好歹姐妹一場血濃於水的份上,救救我的孩子吧!”
“救你?”雲萍反倒退開了幾步,“你飯菜裏的藥都是我下的,還指望我會救你?你死了,我就是這個府裏的夫人,老爺唯一的妻子,我憑什麽要救你!”
雲婉努力的向前,想要抓住雲萍的一片衣角,她越離的越來越遠了,而雲婉隻用著最後的力氣,在雨水中朝她叩了一次又一次頭。
她不怕死,可她還有那即將足月的孩子啊!
身下的血水越來越多,多到仿佛雲婉整個人的血液,都已經流盡。
癱倒在冰涼的地上,雲婉隻在血淚迷蒙中,望著那遠遠站著的,看著她死去的親妹妹,感受著腹中的孩子,漸漸失去了動靜。
那一刻,雲婉的心徹底的空了,她隻恨,恨那陸誦文負心薄情,恨那雲萍蛇蠍心腸,更恨自己識人不明,白瞎了一雙眼睛。
而她可憐的孩子啊!還未來得及到這世上看上一眼,就已經被她這窩囊的娘親連累了性命!
目光漸漸在雨水中渙散,魂魄離開身體的最後一刹,雲婉在想著,若蒼天有眼,她一定要讓那負了良心的兩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而腦海中最後的畫麵,那年的柳絮,已經被雨水打成肮髒的一團。
耳畔回蕩的承諾,也隻剩下了開頭不斷重複的,“死生契闊。”
從生,到死,卻最終,隻有她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