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紫笑剛從芯月房間走出,便被柳漠西派人喚了去。
族長的氈房中,柳漠西正坐在桌前凝思。門口厚重的氈毯被掀開,冷風立刻灌了進來。他抬頭見到紫笑纖細的身影,頜頜首。
“族長,找我何事?”
“她……情況如何了?”
紫笑眨動晶瑩美目:“格格就在隔壁,族長隨時可以去看看的。”
“恩。一個卑賤的女奴,漠西族的罪人,現在死不了就成……”柳漠西皺起眉,說得有些壓抑。
紫笑走到他跟前,打量著他複雜矛盾的神色,柔聲道:“族長,其實你很關心她,對不對?笑笑一直在想,族長與格格朝夕相處七年,怎會無情至死?族長何必一再用那樣傷人的語言去對待格格?”
“笑笑!”柳漠西英俊的麵容黑了幾分,雙眸幽光閃爍。
“族長為何怕我說呢?”紫笑微揚唇角,小梨窩隱隱浮現,“芯月格格並非狠毒之人,若非身在大清皇族,深受乾隆寵愛,族長還會這樣嫉恨她嗎?”
柳漠西揉揉額心,忍住不斷提升的怒火:“她毀了龍雲圖!害死了我爹和很多族人……這是不可否滅的事實!”說著,感覺心髒緊縮,渾身血液急促流竄起來,熟悉的暴躁如急欲出兕的野獸,快要掌控不住了。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以前是麵對芯月時,總控製不住陡升的惡劣情緒,現在隻是想一想、說一說那個女人而已,怎麽也會壓抑到控製不住?
紫笑緊盯著他,美目裏漸漸聚滿了擔憂,嘴上仍是說:“毀龍雲圖是無意,害死我們族人是因為她的身份立場。對她本身而言,並沒有錯。如若沒有這些,族長還會恨她嗎?芯月格格……”
“停止!紫笑!”柳漠西感覺太陽穴飛快地跳動,讓他忍不住暴吼出聲。
這是他第一次對紫笑發怒,紫笑卻如早有預料般,不但不懼,反而衝上前去,一手扣住他的手腕,四指落在他急促跳動的脈搏上。柳漠西愣住了,深深呼吸著,握緊了拳頭。
房間裏,寂靜如水。
空氣冰涼,他全身也冰涼,惟有胸口不斷蔓延出如火的熱力,直直逼向一個地方。
紫笑秀眉緊蹙,仔細地注視著他的神色。突然小手一握,將他的左手翻過來。
寬大的手掌中,一條深刻的紋線隱約看到黑氣蔓延,而線條的頂端,悄然出現了一絲不易覺察到的紅色。
柳漠西眼瞳如暗夜星子,墜入天的盡頭。凝視著紫笑嚴肅的麵孔,他忘了抽回手,任由她細細打量。半晌後,紫笑抬起頭,薄薄的嘴角抿起:“族長,這條叫天脈線,又叫情脈線。”
柳漠西高大的身軀悄然緊繃,預感到後麵的話將非常重要,可以解開他內心的疑惑。
“笑笑,其實我今夜找你來,就是想讓你幫我看看這個……”
“唉!族長……”紫笑輕歎,“你的異常我早有所知,剛才提起芯月格格也是在試探你。這幾天向我爹探得了一些情況,我才逐漸明了。天脈線它控製不了人的七情六欲,卻可以掌管一個人情緒與愛念。而你的天脈線發黑,正是中了一種毒。”
“毒?”
“這種毒是你的娘——上任聖女親手所下,並以聖女之咒加附於它,發揮功效。”
柳漠西手指變得僵硬,他抽回手盯住自己的掌心,“什麽功效?”
“我族傳統,聖女二十歲之日,族長必須娶聖女為妻。關於這點,族長應該知道吧?”
“我……”柳漠西哽住,沉重的眼表示他的確知道。
爹曾語重心長地告戒,將來他繼承族長之位,定要回到大漠城堡,迎娶聖女。還說霧銀是他娘親自所挑,將來惟有娶了霧銀才會得到幸福,才能帶領漠西族更加團結穩定。可是,他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冷情之人,不會對任何女子產生男女情愛,回到大漠後,事實也證明他對霧銀並無特別感覺……
若說娶妻,那是很遙遠的事,他更加未曾想過。
原來,這個局,這毒咒娘親在他出生時就已布下……
“笑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柳漠西筆直挺立,修長的身軀從上到大散發著不屈的冷意。
紫笑擔憂地望著他:“這毒咒,會讓族長對除了聖女以外的任何女子,都絕情絕義,哪怕是相處七年的芯月格格。”
柳漠西身子陡然僵硬,眼角劇烈抽畜了一下。
這表示什麽?他這輩子隻會對霧銀產生感情?他將會愛上霧銀?
這怎麽可能……不期然想起藍霧銀冷若冰霜的美麗麵容。在他印象中,她冷如寒梅,眼神清幽冷漠,遇事平靜鎮定,鮮少有情緒起伏,與其兄藍霧祁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如果去愛她——柳漠西想也不用想,立刻否定了這個念頭。
他不知情愛滋味,卻可以肯定自己不可能愛上藍霧銀,最多將她當成妹妹或族中高貴不可侵犯的聖女。
很快,腦海裏又被另一個鮮活的影子所替代。那張嬌美的容顏,有時如女王般高貴地抬起小下巴,對他下著命令;有時而如魔女般露出邪惡的笑容,想著法子戲弄他;有時候像個狡猾的騙子,騙取他的注意力;月光下,還會不時扮成魅惑人心的妖精,對他結實的胸膛上下其手,嘖嘖讚歎,簡直恬不知恥。
可是,當他生氣冷著一張臉,幾天不對她說一句話時,她又如同孩子般,在他麵前梨花帶雨,哭得委屈。然而,隻要他才一表現出包容的氣度,她立刻變成了惡劣的頑童,爬上他的頭上,重複起新一輪的欺壓……然後,他才遲鈍地發現,那些所謂的眼淚、可憐全是都假裝的。
柳漠西陷入回憶的沉思,臉色忽暗忽明,陰晴不定。嚴格說起來,芯月就是個不值得信任的女人,帶給他一次又一次難以擺脫的噩夢。如果不是為了族人和龍雲族,他怎麽都不可能在她身邊呆上七年……
“族長?族長?”紫笑連喚兩聲,才將他從思緒裏拉回。
柳漠西冷著臉,緊繃的線條顯得漠然而僵硬,沉聲道:“民族仇怨未解之前,我不會愛上任何女人。”
紫笑望進他的黑眸深處,那裏除了複雜還是複雜,有因民族大任而擔負的沉重,卻不見為情所困的煩惱。她又是一歎:“或許,毒咒未解之前,族長真不會對誰動情吧!可是,我卻知道……”
她頓了頓,重新拉起他的大手,盯著那條天脈線頂端,與黑氣相連處有絲隱隱的紅色。
“族長看到了嗎?我爹跟我提過,中毒咒者若是動了情,這裏便會出現殷血。殷血越濃越紅,代表毒性越發深重,會引得人暴躁不寧,情緒反複不定。”
“什麽意思?”柳漠西不可置信地黑眸暗眯。
“意思是……這點殷紅表示你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動了情。用情越深,便越會傷害自己。當然,無法控製的暴躁也會傷害身邊之人……”
“我對人動了情?”柳漠西墨眉如劍,剔銳不已。
紫笑瞥開眼睛,若有所指地看向門外,聲音清清楚楚:“心可以控製,情卻難以自製。你動情的對象……應該就是芯月格格吧。所以才……”
“不可能!”他飛快地打斷,火氣陡升,胸膛劇烈地起伏。
猛然轉身,高大的背影落如紫笑擔憂的眼中,她明白,他不能接受自己動情的對象是漠西族的敵人;她更明白,這份壓抑不住的感情,既是人之常情,又是他無法掌控的痛苦根源。這份不該產生的感情誰也說不清到底有多深,但是,她絕不願看到族長將來被情所害,承受經脈斷裂之苦……
紫笑大膽地走到他麵前,話語格外溫柔:“族長,你的感受我都懂。或許是我太過擔心,或許你注定將來隻會愛上聖女。但是,我隻希望族長能夠平安,也希望芯月在償還罪債之時,不要遭受太多的折磨。”
柳漠西閉了閉眼,呼吸逐漸平靜,看向紫笑:“除了霧銀,可有解咒之法?”
紫笑搖頭,從腰間掏出一小瓷瓶:“除了霧銀,沒人知道如何解咒。這是我研製的定心丸,當你心緒不穩時,吃下一小顆。”
柳漠西接過瓷瓶,握在手中。
紫笑神情開始輕鬆起來,微微笑道:“族長,相信霧祁哥哥吧,他會有辦法讓芯月格格畫出龍雲圖的。”
“你這麽相信他?”
“是,霧祁哥哥雖然愛開玩笑,有些玩世不恭,但是我從來都相信他。”紫笑長睫微垂,晶瑩的大眼中滾動璀璨的亮光。今日龍雲壇前,她第一次發現俊美斯文的藍霧祁原來是如此英勇……
“笑笑……”柳漠西眉頭始終難以鬆開,黑眸深沉讓人看不出所想,“毒咒之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我和我爹,當然還有聖女。族長,笑笑覺得……毒咒玄妙蹊蹺,起因或許跟漠西族私下流傳的聖女傳說有關,族長不妨也留意些。”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紫笑福了福身,退到門口突然轉身:“族長,為人為己,你還是盡量少去芯月格格那邊吧!”
柳漠西心口一沉,如瞬間被巨石壓下,緊窒而無力動彈。
芯月……芯月……自己真對她動了情?
不不!
這太可笑,也不可能!
可是,為何每次她都能影響到自己的心緒?她真有那麽大的能耐嗎?
不!他不相信,也不會承認,芯月隻是落在自己手中的罪人,低賤的女奴……
他隻是痛恨她,痛恨到想盡一切辦法去讓她償還而已!
四周萬籟俱寂,氈房中隻聽到自己時粗時重的呼吸聲。柳漠西僵坐在桌旁,擱在桌上的拳頭冷硬,英俊的麵容鐵青如冰,整個人不斷地沉進深淵底處,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