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藍霧祁微微皺眉,絲毫不見平日的玩世不恭,他將失去意識的芯月攬在臂中,朗聲道:“你們沒見她暈過去了嗎?”
“廢話!”黃九其怒吼,洪亮的聲音直傳入每個人的耳朵。大家都知道,黃長老若是生氣,那實在是一件比沙漠風塵暴更恐怖的大事。
而藍霧祁依然不緊不慢,看了一眼臂彎中的女人,對上黃九其的目光:“黃長老莫生氣。我知道你召集族人前來,就是為了處罰這位大清第一格格……”
“知道你還在磨蹭什麽!我們必須即刻將她關進烈魂堡!”黃九其握起了拳頭。
一聽“烈魂堡”三個字,空氣中響起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人們互相對看一眼,麵露懼色。那是漠西族最可怕的地方,據說那裏葬埋著數不清的殘屍骨骸,有戰死的侍從,有卑微的奴隸,也有不守婦道被處死的女人……活著的人沒有一個人進去過,因為長年風蝕,那裏已成一座殘堡。站在殘堡洞口,隻聞裏麵陰風陣陣,寒意逼人,似有看不到的不散冤魂在裏麵飄蕩。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烈魂堡”成為沙漠地獄的象征,專門用來關押罪大惡極的犯人或仇人。
四周的目光又齊刷刷落下,直盯在芯月蒼白無血色的臉上。這個美麗而憔悴的女子,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她衣裳殘破,隱隱露出身上雪白的肌膚,嘴唇的血跡幹涸,卻頑強不屈地緊抿著。她無所知覺,前一刻的潑辣、激狂被平靜所替代,宛如一個脆弱的娃娃,正軟軟靠在藍長老的身上。
真要把她送進烈魂堡嗎?
片刻的遲疑,人們又迅速恢複了仇恨與憤怒,唯有站在人群中的紫笑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讚賞地注視著藍霧祁。
藍霧祁漆黑的眼眸掃過大家,聲音清朗而堅決:“大家息怒。這個女人不能被送進烈魂堡!”
若非藍霧祁的身份也是支族長老,藍九其隻怕早就按捺不住動了手,哪有心思再與他羅嗦。雙足一點,騰空而起,黃九其落在他跟前,指著他道:“藍霧祁,你把話說清楚!全族人都在此,你還要袒護這個漠西族的仇人嗎?”
紫十英終於忍不住翻身飛落,站在他們中間,笑著勸和道:“哎喲,九其啊,有什麽不能好好說麽?霧祁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
藍霧祁朝紫十英點點頭,不躲不避聲音傳入每個人的耳朵:“她虛弱至此,若進烈魂堡,必死無疑!可是,她還不能死,因為若要得回龍雲圖,必須還得靠她!”
“啊?”
“龍雲圖?”人群裏一片驚呼聲。
“龍雲圖?”黃九其聲音更加響亮,滿是驚異懷疑。
這回,連藍霧銀都不禁轉過眼眸,將目光投向哥哥。紫笑注視著藍霧祁逐漸露出笑意的俊美臉龐,暗暗驚異他如此場合下,竟還能說得鎮定瀟灑……
“沒錯,龍雲圖。”藍霧祁黑瞳裏沒有半點玩笑,遠遠對上台上身軀僵直的柳漠西,“族長,還記得我曾跟你提過的建議嗎?”
柳漠西聞言,眯起了眼眸。
“龍雲圖是本族聖物,事關重大。親眼見過龍雲圖的人沒幾個,而這位大清格格就是其中一位。所以,族長難道不覺得找回龍雲圖比懲治罪人更重要嗎?”
柳漠西往前跨上一步,冷硬的表情瞬間變得複雜。
黃九其挑動濃眉,質問道:“藍霧祁,你怎知她能找回龍雲圖?”
藍霧祁點頭:“芯月格格天資聰穎,過目不忘,想必黃長老在京城時也有所耳聞。龍雲圖失蹤前,她曾仔細觀察過圖,我想,讓她畫出一副一模一樣的龍雲圖,並非沒有可能。”
紅多隆與紫十英不禁麵露喜色,同時問:“你確定?”
“不說確定,總有八九把握,而將她關進烈魂堡,除了得到報複的痛快,我們還能得到什麽?”藍霧祁道。
藍霧銀若有所思地盯著哥哥,黛眉微蹙,麵紗下的紅唇緩緩抿起。人群開始議論紛紛,顏色緊張,猶豫起來。
突然,一道清脆的女聲傳出:“我相信藍長老!”大家回頭一見,隻見紫笑走出人群,甜美的小臉上露出堅定不移的微笑,她重複道:“我相信藍長老,也相信這位格格。”
藍霧銀立刻以奇怪的眼神睨向她。
“藍長老的判斷力向來精準,而我與芯月格格接觸不少,也見識過她的聰慧。所以,我相信,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龍雲圖。”
這一說,立刻帶給人們無限新的希望。“龍雲圖”根本就是一種民族象征,一種牢不可破的信念,一種振奮人心的鼓舞,一種尊嚴與恥辱的標記。真圖被毀壞後又離奇失蹤,有人能畫出一模一樣的圖,何嚐不是最後的依托?
黃九其雖然脾氣暴躁,但事關本族之事,他從來都嚴謹不怠。此刻,見藍霧祁一臉肯定與自信,他狠狠攏眉:“藍霧祁,此事非同一般,若是她根本不記得龍雲圖呢?或是她根本不配合呢?”
藍霧祁嘴角揚起:“那時候再送她進烈魂堡也不遲。現在的問題是……族長,你同意嗎?”
眾人一致轉頭,發現柳漠西修長高大的身形已走下高台,正向他們走去。他墨眉糾結,堅毅的薄唇抿成直線,黑瞳裏凝聚著某種大家不明白的壓抑。走到藍霧祁身前,停下,看向麵容蒼白無所知覺的芯月,眼眸沉了沉。
“你同意嗎?”藍霧祁直視他,再問。
柳漠西凝望著他半晌,低聲問:“你打算用什麽辦法說服她?”
藍霧祁執意要先明確答案,問:“族長的意思是同意了?如果族長沒意見,請暫將她交給我,我將采用藍某人的獨家妙法,直到她畫出龍雲圖為止。”
柳漠西再次盯著芯月精致憔悴的麵容,這個芙蓉一般的少女似成了被狂風摧殘的野花。藍霧祁手臂緊攬著她的腰身,像一個堅定的守護者。不知為何,看到這個畫麵,十年來從不為她浪費一絲情感的柳漠西,驀然心口重重一抽,一股陌生的感覺迅速蔓延開來。
那感覺……他不知怎樣形容,隻是來得猛烈,像驚雷炸在心口,炸出片片或苦或痛的火花,瞬間難以呼吸。再一細細品味,嘴裏溢著滿滿的酸味,而發現盤踞心底最多,最讓人激動的卻是……
芯月蒼白脆弱,昏迷中的她自然無法知道,剛才的片刻,那個冷如冰山的男人對她——有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心疼與嫉妒。
藍霧祁手臂緊了緊,環顧四周所有族人:“各位不要再如此激動。抓住俘虜,不要隻想著如何懲治,更該要想想如何讓她償還我們漠西族所失去的聖物。”
“對!藍長老說得對!”
“支持藍長老!”
柳漠西斂眉沉聲:“給你一個月!這一個月時間,希望能如你所言,她可以畫出我們想要的。”
藍霧祁笑了,笑如天空璀璨的金光。藍霧祁掩著麵紗,眼神閃爍,遠遠凝視著柳漠西。隻有紫笑露出可愛的梨窩,笑著說:“族長英明。”
柳漠西看向他們,在陌生的嫉妒中,暗中握起了拳頭,他從來都知道——龍雲圖與漠西族,才是生命意義的所在。可是……這個女人……他突然頜首又道一句:“這一個月,她必須由我親自看管。”
“族長……”藍霧祁低頭看向懷中的女人,點了點頭。
一場殘酷的處罰最終不曾實施,芯月在僥幸中暫時得已安寧。她住進了屬於族長的城堡,房間就安排在柳漠西的隔壁,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銳利的眼睛。
芯月身體本來並不差,但如此飽受身心折磨,讓她變得虛弱。雪上加霜,於是病了起來。
這一次,柳漠西吩咐紫笑細心照料,還特意派了一名女仆過來幫忙。在所有人眼中,芯月因為“龍雲圖”,其身份突然變得異常重要,容不得半點閃失。
族長議事房中。
柳漠西端坐於前麵的高位上,四位長老各居兩邊,聖女靜靜坐立族長身旁。氣氛一度嚴肅,空氣冰冷,窗外透進的涼風輕輕拂過人的臉龐。
柳漠西開口道:“關於失蹤的龍雲圖,我們永遠不可放棄,繼續派人去找。”
紅多隆拱拱手,聲音沉厚:“是的,族長。紅支族弟子正在北京城加緊打探,龍雲圖在瑞親王府失蹤,想必偷盜者與瑞親王府有關,凡是參加格格生日盛宴的人,都在我們打探的範圍之內。”
紫十英撫撫須:“也有可能是瑞親王府內部人,或者……我覺得盜圖之人定跟我們一樣,對龍雲圖窺竊已久,隻是等時機罷了。”
黃九其濃眉一糾,開口罵道:“他娘的,早知道這些年就應該直闖皇宮,還等什麽機會?現在等來等去,不但毀了圖還石沉大海,無影無蹤了!”
當年讓柳漠西隱姓埋名,忍辱負重入身瑞親王府,是他爹柳成權的意思。七年來,柳漠西對乾隆與皇宮都有了一定了解,也曾多次暗中救出被捕的漠西族人,而如今的結果,確實讓人始料未及。
柳漠西見藍霧祁沉默不語,沉聲問:“霧祁你有何看法?”
藍霧祁揚起似笑非笑的唇:“我是在想,如何才能讓芯月格格配合我,畫出龍雲圖呢?”
原來他在想芯月……柳漠西眼眸又是一沉,在龍雲壇前的怪異感覺再次湧上心頭。他清清嗓子:“你真有把握?”
藍霧祁笑道:“不試怎麽知道?她先畫出圖,然後找到族裏幾位見過真圖之人,大家再觀察研究一番,說不定也能發現些什麽。”
大家沉思起來,聖女清冷的聲音響起:“見過龍雲圖者極少。除了曆代族長與聖女,連四大長老都鮮有機會,而聖女也必須成為族長夫人之後才能得已見到。我與哥哥年紀都輕,沒那個機會,不知道紅長老你們……”
紅多隆立刻搖頭:“龍雲圖在雍正爺時,就被奪入皇宮,當時我雖已做長老,卻因出使外族而錯過了機會。”
紫十英沉吟著:“這裏隻有我見過。”灰瞳閃爍,他似陷入回憶,大家靜靜等候。
“龍雲圖以精細金線繡製而成,圖有九龍吐雲之象,龍身若隱若現,栩栩如生,又如霧看花,引人暇思。當時,我不過二十來歲,學識閱曆有限,除了看圖,完全參不出隱藏在圖中的秘密。前族長與夫人也牢記先人遺言,日夜對圖琢磨,仍未看透……再後來,清兵攻入,奪走了圖。”
柳漠西道:“如此看來,漠西族裏,除了我爹娘和紫長老,沒有人見過真正的龍雲圖?”
紫十英垂下眼斂,聲音暗沉了幾分:“其實,見過龍雲圖的人也不少,隻是其他人大多看看做罷,沒有機會日夜觀察冥思。”
藍霧祁道:“聽起來,就算芯月格格亂畫一通,也沒人知道真假?”
說到芯月,柳漠西幽暗的眼神變得淩厲,眼前浮現她嬌縱刁蠻的模樣,瞬間又化成蒼白憔悴的樣子,他心口抽動,聲音沙啞:“你放心,隻要你有辦法讓她作畫,她便不會做假。”
“哦?”藍霧祁淡淡挑眉。
“因為驕傲如她,好強如她,是不允許自己畫出瑕疵品的。”柳漠西定定看向他俊美的容顏,“這也是我給她機會,讓你去勸服的原因。”
“我明白了,隻請求族長答應,無論我與芯月格格以何種方式進行溝通、勸服,請族長莫要幹涉。”
柳漠西悄悄緊了緊手指,壓抑住掌心的灼熱,點頭道:“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