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室外,陽光正是燦爛,樹影班駁落在地上。
芯月抬眼,一陣眩暈,她強撐著快步朝自己房間走去。她要走,拿上行李要立刻離開這裏,再不對那人寄一絲一毫的希望。
柳漠西隨後追了出來,又是一道白影擋住去路,縈娘露出一雙楚楚水眸,急切道:”族長,夢娘就要被烏達帶走了,藍長老正在阻止……”
“我立刻過去!”柳漠西牙根一緊,硬是將心頭的疼痛撇在一旁。
見他身影匆匆消失在院子的拐角處,縈娘眼角一挑,輕輕笑道:”柳漠西,這可怪不得我了,要怪就怪你那無情無義的爹和惡毒的娘!嗬嗬。”
柳漠西趕到醉夢樓前廳時,藍霧祁與夢娘已將烏達帶到僻靜的廂房中。他一入內,本倚在烏達懷中的夢娘立刻浮現驚喜,一旁藍霧祁眉宇間微微鬆了開來。
烏達粗獷的麵孔森冷一笑:”柳族長,你終於來了!”
“烏兄大駕光臨,柳某豈能不來?不過,醉夢樓是夢姑娘做生意的地方,還請烏兄不要跟一位姑娘為難才好。”柳漠西眼中一派冷靜,前一刻的疼痛與複雜全數隱去。夢娘見他首先顧慮到自己,心中不由地一暖,美目感激地凝視過去。
烏達勾起唇:”柳族長真是懂得憐香惜玉之人。夢姑娘這麽個絕色大美人,烏某怎麽舍得為難呢?”
藍霧祁坐在椅上,不緊不慢地開了口:”烏達,藍某也說得很清楚。你既然沒帶龍雲圖,便休想見到令弟。嗬嗬,不過你放心,令弟現在很安全,漠西族人不會虧待他的。”
短短幾句,透露了他們剛才的談話內容,柳漠西修眉沉下,明白地接口道:”既然烏兄沒帶誠意來,那柳某隻能讓令弟多留幾日了。”
烏達臉色變了變,縱然帶了數位精英侍從,也知這是人家的地盤,於是嗬嗬笑道:”烏某隻是聽說,京城這家醉夢樓可以打聽到舍弟的消息,便匆匆趕來。一時情急,哪知柳族長真是在此,龍雲圖嘛,我們拿了也沒用,自然是要還於你們的。”
柳漠西扯扯唇,平淡中有些冷咳:”令弟近日打著漠西族的名頭,在京城裏做了不少好事,所以……在下也要先與他清算清算。”
烏達不自覺提了提大刀,黑色的刀身反著幽光。他將陰沉的火氣壓下,訕笑:”烏克若做了什麽得罪柳族長之事,烏某帶回去管教便是,還望柳族長多多包涵!”
柳漠西揚揚眉:”既然如此,三日後,碧雲山頂,不見不散。”
“好,一言為定!三日後見!”烏達握緊大刀,大步跨了出去。
夢娘自始至終沒插一言,見烏達走後,立刻展開笑容,感激地福了盈盈一禮:”多謝柳大哥,藍大哥。”
柳漠西走近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沒事就好。”
“藍大哥來得及時,你也來了,那烏達更加不敢怎樣了。不過,就算他要帶走夢娘,夢娘也已做好了準備,並不懼怕。”夢娘望著柳漠西冷硬而俊挺的臉,眸光閃耀,她沒忘記縈娘的警告,但她每次見到這個男人,越來越有種莫名心動的感覺了。
柳漠西皺起眉:”你一個姑娘家,最好不要以身試險。有什麽事,我和幾位長老都在,誰都可以幫你。聽到了麽?”
“恩。”夢娘唇瓣一揚,笑得更嬌媚了。
日已偏西,暮色籠罩,燈籠亮了樹梢。
紫笑步履匆匆,麵色焦急,推門便喊:”族長,芯月不見了。”
柳漠西一個下午都與藍霧祁、紅多隆及紫十英在商議碧雲山的布局,心中本也是對芯月放心不下,又刻意壓下暫不理會。
正巧紅、紫兩位長老剛走,他正想跟藍霧祁詢問關於芯月的事,就突然聽見紫笑的聲音,他霍然收緊了手指,眼瞳縮成了一點。
她走了!
這是瞬間竄入腦際的想法,讓人隨之停止了呼吸。紫笑的身影已進門,見柳漠西僵硬的麵容,飛快上前:”族長,芯月不見了,連她的東西都不見了……”
她真的走了!
房中還有一人臉色同時變成青白一片,震驚中帶著慍怒,與平日淡然自若判若兩人。藍霧祁幾乎立刻衝了過去,雙目直直盯著渾身不能動彈的男人,極力忍住情緒,沉聲問:”你對她做了什麽?”
柳漠西深深地抽了口氣,眼前浮過芯月蒼白絕望的麵容,耳邊猶有回音:我發誓,永生永世都不會再原諒你!
紫笑也驚覺了什麽,睜大眼問:”族長……難道你趕走了芯月?”
心口一陣絞痛,掌心隱隱發作。柳漠西兀自沉浸在縈繞不去的回音之中,冷汗自額頭冒出,心中隻有一個消息——她走了,恨他,離開了他……
他為何這麽痛苦?為何感覺心被挖走了一樣,活生生地撕裂?
藍霧祁看他神色,大概猜到了前因後果,他從未如此憤怒過,一手揪住了柳漠西胸前的衣襟,厲聲問:”柳漠西,你是不是又傷害了她?是不是!”他好後悔,當時就不應該讓芯月被柳漠西帶走,早該知道這個大漠之中無情的男人,現在還是那麽冷酷無情,他又怎能傻得抱有一絲希望,覺得柳漠西不會再做出殘忍的事?
“我……”柳漠西雙唇動了動,猛然揮手打開他,眸光沉入海底,”藍霧祁,你憑什麽質問我!”
藍霧祁退開一步,認真地盯著他,半晌後一字一字回答:”就憑我關心她!”
柳漠西握緊了拳頭,紫笑的臉色刹時發白了起來。她從沒見過霧祁哥哥這種神色,像在維護自己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人?她打了個寒顫,有些不敢置信,又知覺這是真的。霧祁哥哥好象喜歡上了芯月……
柳漠西臉色難看到極點,眼角直抽:”該死!你關心她?你喜歡上她了?”
見他一副就要發作的樣子,藍霧祁退開一步,直接答道:”是!我已經忍耐夠久了……”
“是”字剛出,掌風颼颼而來,藍霧祁敏銳一閃,發絲飛揚起來。這是他第二次因為芯月朝自己出手了,是因為他真的很在乎芯月嗎?可是,即便他再在乎,自己也不會再忍耐了!芯月絕對不能再受到一次傷害!
藍霧祁眼眸也陡然轉深,迎上柳漠西犀利的目光,同時出掌,兩人頓時在屋中交起手來。
惟有紫笑完全驚住了,慘白著雙唇,冰冷的滋味從指尖悄然而上,漸漸蔓延成心酸與失落。他眼底的寒意更勝嚴冬,讓人如墜冰窖。那樣溫文的一個人,他在發怒,為了芯月。
霧祁哥哥喜歡芯月……他為她甚至不惜與族長出手,那自己呢?
她拚命晃晃頭,突然大喊一聲:”住手!你們做什麽!現在是芯月不見了啊……”
打鬥中的兩人不但不停,掌風反而越來越淩厲,越來越強猛。窗戶被擊得格格作響,桌上東西掃了一地,他們哪有平時的和睦,均是麵色繃得鐵緊。
“藍霧祁!你竟然因為那個女人而跟我動手?”
“我忍得夠久了!若不是因為你中了情咒,我早就想教訓你這個冷血無情的家夥了!”
“該死的藍霧祁!看來你真是愛上了那個女人!”柳漠西雙眼發紅,心口疼痛因牽動了情咒而加劇,身子訊如疾電躍了過去。
藍霧祁反身一轉,避開,快如旋風,口裏回道:”柳漠西,你對她的傷害難道還不夠多嗎?你到將她傷到什麽地步才肯罷手?”
“別打了你們……別打了!”紫笑的聲音夾雜其中,她的心也痛,也亂。
“藍霧祁……”柳漠西飛起一腳踢去:”說!你們究竟瞞著我什麽?我與她過去到底怎樣?”
藍霧祁毫不遲疑地還他一腳,強大的力道讓兩人同時往後退開,他甩開衣袍怒道:”過去!你還敢提過去!你們之間根本不該有過去!”
柳漠西身子劇烈一晃,仿佛一把利刀從心窩裏插出來般疼痛。
過去……究竟是怎樣的過去,讓她咬牙說”他們之間沒有過去!”,讓藍霧祁說”你們之間根本不該有過去!”過去……掌心灼熱,如烈火焚燒,火焰集中到一條線上。他低頭一看,左手掌心中那道發黑的天脈線竟發起紅來。
紫笑見狀,顧不得傷心與危險,迅速衝到柳漠西麵前:”族長,讓我看看……”
柳漠西謔地收回手,高大的身軀又挺又直,雙眼死死盯著藍霧祁:”快說,我與她過去到底怎樣?”
藍霧祁拍拍衣袖,俊逸的五官依然怒火未退,搖搖頭道:”不用說過去,過去你受情咒所驅使,無法控製自己心性,做出殘忍的事情……我們可以原諒你。可是,清醒的時候,你怎忍心再傷害她?”
柳漠西牙根咬得死緊,突然麵向紫笑:”笑笑,你告訴我!”
這一句,竟隱約透出幾分不易覺察的哀求。紫笑敏感地一僵,眼中彌漫出水氣,她轉頭看了藍霧祁一眼,見他抿著唇極力忍耐,心中更是淒然,話一出喉不覺有些哽咽:”族長真想知道?”
柳漠西渾身不能動彈,隻有頭沉重而肯定地狠狠一點。他想知道,迫切地想知道一切……點點滴滴,曾經的過去……肯定不是原來藍霧祁說的那樣雲淡風輕……
紫笑抬起眸,語氣布上遺憾與悲哀:”曾經在大漠中,你妄故芯月大清格格的身份,將她貶為女奴……並且殘忍地掠奪了她的身……”
芯月所受的委屈與折磨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無法想象她用怎樣頑強的鬥誌與不屈堅強熬了下來……
藍霧祁重新聚起了掌力,他很生氣,對柳漠西也對自己。如果在大漠之中就毅然出手幫助芯月,芯月又怎會承受那麽多痛苦?雪地裏,當她一劍刺下去的時候,成全與顧及的人仍是柳漠西……
怎樣的女子,才可以活得那樣倔傲?怎樣的女子,才可以活得那樣堅定?
她成全了一個曾經深深傷害過的男人,剩下的卻是自己的萬念俱灰。
藍霧祁閉了閉眼,不斷地深呼吸。他知道,自己已經愛上了那個女子,在她閃動著絕望與淚光的水眸中,看到堅定隱忍下去的痛楚去挽救漠西族人性命的時候,她已經徹底進駐了他的心。
紫笑的話繼續響在耳邊,空氣也隨之悲涼。
“你們都不知道……有一件事我卻想告訴族長——芯月曾經懷有你的孩子,卻又失去了……”
柳漠西卻驟然顫抖,捂著胸口大大往後退了一步。
孩子……孩子!原來……自己曾經不但那樣殘忍地傷害過她,他們之間還有了孩子……
“我不知道芯月是怎樣度過這一年的,但是當她還可以重新微笑、重新站在你麵前的時候……我無法不欽佩她。所以……” 紫笑慢慢轉身,看向因驚駭而一舜不舜盯著自己的藍霧祁,”即使全天下的男人愛上這樣的女子,我也不會意外。”
她不意外,但是她會心痛……
字字句句,沾血帶淚,冰澆火灼,痛徹心扉。
這就是芯月為什麽以前恨他,現在再一次恨他……再也不會原諒,永生永世都不會原他……
柳漠西久久沒有呼吸,眼中幽黑無底,任由痛楚淩遲著心扉。
無數影像在眼前閃過,一段一段……無數聲音在耳邊飄過,一句一句……
光陰退流,仿似回到多年前,他們初遇王府,萍水相逢,驀然回眸中,落定的塵緣。
那時她是嬌貴可人的小格格,他是初入王府的冷漠少年,就隻在那一回首,一抬眸,浩然相對,今夕何年。
漸漸地,他看清了她,高貴的她,驕傲的她,歡笑的她,冷漠的她,流淚的她,憤怒的她……無數個她,化作一片片鋒利的刀刃飛來。
他看到了雪地裏,她悲絕地眼神,一劍刺向自己的心窩。
千軍萬馬之中,她白衣飄零,長發隨風飛舞,身影逐漸消失……
這一生,他隻是負了她……王府中七年相伴,大漠裏的愛恨糾葛,早已在冥冥中將彼此的生命相交,棄也難分,斷也難舍。
錦衣素顏,秋水明眸,仿佛再過千年也不會變的模樣,是他夢裏前生曾見,今生命定。
芯月……你永遠恨著我,我卻這麽愛著你!
柳漠西臉色一片慘白,毫無血色,胸口抑鬱縈繞的熱氣越來越濃烈,化作一口血腥,突然噴了出來。
“族長!”紫笑慌忙奔過去。
“柳漠西!”藍霧祁快速閃身,扶住那具巍巍倒下去的高大身軀。
輪廓深邃堅毅的男人,緊蹙著眉,薄唇抿成一線,他的拳頭緊地不能鬆開,似乎想握住什麽。紫笑焦急地搭上他的脈搏,眼中擔憂更甚。
“芯月……不!”柳漠西猛然睜開眼睛,站直起來,環顧屋內一周,神思迅速回醒。他沉痛地抽了一口氣,壓抑住胸間翻滾的熱潮,狂吼一聲,衝出門外。
他要去找她,找回她,說清楚……不能就這樣任她離開,他們之間如果有那麽多糾葛與恩怨,不該就這樣斷絕,他會承擔起曾經的錯誤,好好地彌補她……
紫笑睜大了眼,跟著跑出門大喊:”族長!族長!”
一個身影比她更快,施展輕功如箭一般追了上去。紫笑望著藍霧祁瞬間不見的身影,一手扶住門欞,一手捂著發顫的唇,淚濕眼眶。
“霧銀啊霧銀,原來連你所封的天脈線也無法抑住族長對芯月的愛……恐怕這一生,再也沒有辦法可以封住了……可是,你要怎麽為他解除情咒?……”
夜色籠罩了整個院子。
另一側,燈光晦暗,大樹旁兩抹身影。縈娘將這邊的動靜看得清楚,白紗覆麵,她的表情朦朧不清。
夢娘不知何時站在她的身後,極欲去追尋柳漠西時,被縈娘一把扣住。
“縈娘……”
“不許去!”縈娘的聲音比冬日冰雪還冷。
夢娘黛眉緊鎖,滿眼含憂:”縈娘,我隻去看看……他那模樣,定是情咒發作了。”
縈娘的雙目中多了份嘲意:”一切咎由自取!他必定要連柳成權與安秋水的債一道償還!”
夢娘打了個寒顫,深切地恐懼浮上心頭:”縈娘……一直是想他死嗎?”
縈娘冷笑:”就那麽輕易死了,多可惜。嗬,一輩子得不到愛,被所愛的人恨著,受情咒之苦而死,這才痛快!”
夜的清風中,燈籠晃蕩,光線忽明忽暗,照在夢娘蒼白的臉上。美好的唇瓣咬出一道白印,第一次深刻感覺到縈娘心底的恨從未曾去過,她現在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報複而已。水光瀲灩,夢娘身子僵立,心的某個角落正逐漸被冰寒侵襲。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