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於崖洞中的芯月,尚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麽。
躺在鋪著厚厚幹草的棉墊上,她睜著眼睛睡不著。人的命運多奇妙啊!一出生便被皇帝禦封為”大清第一格格”的她,曾在瑞親王府與皇宮裏受盡尊寵,沒想到這幾年卻遭遇到這麽多轉折。
如今身處遠離塵世的雪域,世界隻是冰雪寒凍,心一天比一天沉靜。
芯月將往事一一回味,心痛與悔恨曾經縈繞不去,而每當躺在這萬賴俱寂的岩洞裏,她隻感覺心的某一部分其實已經死去。每個人的命運一開始便已注定,但並非不可更改,她一直相信前路隻能靠自己去走,容不得將希望寄於他人。
明日會過得如何?她也不會再像少女時期那樣充滿希冀與夢想,愛與恨、生與死都是一線之隔,能否看透,隻在個人。
柳漠西……這個名字讓她疼痛,卻無可避免。
他們說你要來了,來雪域了,為何要來?來做什麽?別找我……別找我……
漸漸地,芯月在迷惑的疼痛中,不安地睡去。
次日剛醒,芯月感覺有些頭痛,大約是夜晚受了涼。
烏達親自前來崖洞中,說是帶了朋友來看她。
朋友?芯月驚疑,往洞口看去,隻見藍霧祁高削的身影立在冰雪之中,身後一片茫茫白色,他麵容清峻,目光穿過幽幽空氣,與她對上。
“藍大哥?”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她很快鎮定下來。烏達說過,漠西族人很快會來百冰崖,原來真的已經到了。烏達安排自己與藍大哥見麵,又是為何?
烏達笑笑,笑意不達眼底,道:”我可以給你半個時辰,你們自己看著辦。”走出洞口時,他犀利的眸子朝藍霧祁投去一眼,露出邪笑。
崖洞最裏邊的洞口之內,芯月與藍霧祁相對並立,她的目光在他臉上搜尋,似有無數疑問要問。藍霧祁對她笑得溫柔,摸摸鼻子道:”噢,美麗高貴的芯月格格,有沒有人告訴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男人?”
“唰”地一聲,芯月小臉微紅,湧上一片火熱。他笑得更輕柔,忍不住上前執起她,她的小手冰涼,在他握住她的刹那,不由自主地輕抖了一下。他看她臉色不好,像是生了病,立刻想到可能是烏達對她使了什麽卑鄙的法子,於是克製住擁她入懷的衝動,罵道:”該死的烏達竟讓你住這種地方!”
芯月見他氣憤模樣,一下子感覺輕鬆,掙脫小手,笑了起來:”還好,住這裏我心思寧靜,樂之所歸。不過,藍大哥怎麽來了?你的傷全好了麽?”
喔,她可能真是有些病了,額頭上隱隱作痛。
“那日為了救我,你害自己落入他們手中,我怎麽能坐視不理?不僅我來了,漠西也來了。”藍霧祁坦然道,字字發自肺腑,也不擔心烏達是否就在洞外可以聽到。
一提到柳漠西,芯月神色微微僵了一下,沒逃過他深幽的黑眸。
“他來不來,都不關我的事,你不要跟我提他。”芯月故意說得淡漠,是真的不想再提起那個令人傷心欲絕的男人。
藍霧祁也不想惹她想起痛楚往事,但是該需要她知道的還是得說:”他來找你……”
“不需要!”芯月飛快地打斷,失去了剛才的冷靜。她恨著那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豈是常人可以容忍?她再也不會傻得去為他找理由,靠近他原諒他……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輩子都不再見他!人生沒有幾次可以重來,重來過已耗費了她全部的心力,除了源源不絕似不能停止的疼痛,還留下什麽?
在藍霧祁麵前,她不想裝作多麽堅強,她知道他懂自己,她真的恨柳漠西!
藍霧祁見她臉色突然變白,心口似被利爪抓了一把,注視她道:”他知道錯了……”
“藍大哥!”芯月的聲音稍稍抬高,有種陌生的尖銳,”你千裏迢迢來此,隻是為了說他嗎?那人是生是死,是悔是恨,我都沒興趣,也一點都不想聽到。你若是真心來看我,便不要提他,破壞我的心情。”
藍霧祁不再多說,重新打起笑臉,似笑非笑地搖頭歎息:”唉,看來得罪了我們的芯月格格,下場很淒慘。”
芯月鬆了口氣,轉身到爐火旁坐下,問:”是烏達邀你們前來雪域的嗎?”
“恩。你知道為什麽?”藍霧祁也坐在火堆旁,但願冰雪聰明的她能有些消息。
芯月搖頭:”我隻知道他們想要龍雲圖,圖的背後可能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可是,他們又不知道如何下手,畢竟漠西族的聖物,隱藏在圖裏的機密恐怕隻有漠西族人能解。”
藍霧祁明白了幾分,麵色變得凝重。很明顯,烏達是要讓柳漠西留下,幫助解開龍雲圖,而讓自己找七朵雪蓮,說是為了芯月,可能芯月真是中了他們的毒,也可能是故意支開自己,又可能是別有他用,但是作為交換條件,他不得不受製於人。
“藍大哥……這裏算是薩拉族的地盤,危險之地,你們還是早點離開得好。我不會有事的。”芯月不願這片聖潔的天上上沾上血腥。
藍霧祁深深注視她,聲音低沉:”芯月,你要好好保護自己,無論他們什麽目的,我都會救你一起離開。”
“謝謝藍大哥……”芯月很感動,眼窩熱熱的,她感覺得好,藍霧祁是真的關心自己。突然想到了什麽她連忙道,”笑笑如何了?她可還好?”
“這可要問你了,她又被你大哥帶回瑞親王府了。”
“呀!”芯月驚呼一聲,掩住小嘴,過了會反而微笑起來。
“怎麽了?”藍霧祁蹙緊眉頭,他其實是有些擔心笑笑的,軒德那人作風詭異,時而邪肆時而冷硬,變換不定。在大漠之時曾遭受漠西族的羞辱,他也擔心軒德會將恨意發泄到笑笑身上。
芯月眼眸晶亮,感歎一切事情在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笑笑喜歡藍霧祁,而大哥在一年的相處中,對笑笑似乎產生了超乎想象的在乎……大哥若真喜歡上了笑笑,自己也樂見其成。既然如此,笑笑真實的心意自己還是先替她代為保密吧。
她揚揚唇,心情轉好:”你放心,她在瑞親王府早已習慣了。”
藍霧祁若有所思地咀嚼她話裏的意思,然後也笑了出來:”是。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外麵風雨蕭蕭,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細細地,一片兩片。
兩人望著火堆,在這樣的地方竟也能彈笑風聲。
芯月攏了攏發絲,起身端來古箏,坐定,抬眸道:”你見了我,也該放心了。烏達暫時不會傷害於我,出了崖洞,你該做什麽便去做什麽。龍雲圖的秘密或許就在這天山之上,我也想破解的。藍大哥,我送你一首曲子吧。”
她低眉,手指撫動琴弦,流音婉轉傾瀉,響於洞中。
外麵雪花飛舞,白茫茫地逐漸變密,琴音隱隱傳出洞口,洞口站著烏達,他正環臂抱緊那把漆黑的大刀,等待藍霧祁出來。
“族長,要不要屬下進去……”守衛的弟子見烏達神色緊繃,連忙道。讓藍霧祁與芯月見麵自有他的用意,烏達以眼神警告他禁聲,忽聞一抹清靈哀然的歌聲傳出。
“喜樂融融待朝暮,世道蒼蒼若浮萍。榮華不易守,淚怨終自平。富貴今安在?容顏如花亦凋零……問君知否,伊人何依?慨然笑歎,天地逍遙,回眸處人間是仙境……遂不複求,一曲清音訴衷腸,天地悠悠,巫山之後不是雲……”芯月邊彈邊唱,字裏行間,幾分幽怨,幾分坦然,還有幾分化不去的感慨。
藍霧祁聽懂了,她心如水,有過三千寵愛,有過絕代風華,如今飄於悠悠天地,餘香嫋嫋,杳無蹤影。她幽歎而不懼,渴望一種寧靜淡薄,巫山之後不是雲……藍霧祁心口一沉,她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而婉轉拒絕嗎?
“藍大哥,芯月不需要誰來救,也不會有事。”芯月彈完琴,起身,一雙清澈靈眸如波,注視著他。
藍霧祁唇角揚起個清俊的弧度,點點頭:”我知道了。你中了七色花毒,身子骨弱,一定要保重。”
白衣飄飄,風衣飛揚。芯月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洞口,沒入一片雪色之中,一顆無聲的淚懸在睫邊,一曲琴勾起了數不盡的心事,遇到一個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竟突地哀傷起來。
誰道她隻會堅強淡定,人心都會疼痛,她是女子,自然也會落淚……
芯月對自己笑了笑,抹去眼角淚花,重回桌旁拿起龍雲圖,繼續一天的思索。
烏達守在洞外,見藍霧祁出來,並未多言,隻簡單地說了一句:”你可以去找雪蓮了。”
七朵雪蓮,談何容易?分明是借故調開自己,薩拉族的目標是芯月還是柳漠西?
藍霧祁從容不迫地一笑:”好,我這就出發。”他轉身蹙眉,見到芯月後,見她平安,心裏塌實下來,但烏達刻意不讓自己再見漠西,又有何用意?容不得多想,烏達輕哼一聲,催促他快快上路。
藍霧祁回頭望了眼風雪中深幽的洞口,黑眸閃爍,於是對著烏克再次一笑,大步離去。
烏達反身走進崖洞,見芯月正在垂首認真看圖,那模樣令他不禁心中一動,走上前去。芯月聽到聲音,見是他來,沒有多大的意外,靜靜道:”謝謝你讓他來看我。”
烏達湊近她身邊,隱隱聞到屬於她的獨特幽香,頓時有些按捺不住。想他烏達向來自命風流,美人見過無數,卻從未有一個向芯月這樣吸引他的,讓他既心動,又不敢冒然染指。就算不是想從她身上得到龍雲圖,他也會小心翼翼地收她入懷。
頭一次,對一個女人不但想要她的身,還想要她的心。
芯月沒有聽到回答,抬眼看他才驚覺地看到一雙狩獵與渴望的目光,她立刻繃緊了身軀,悄然轉過身去坐到火邊。女人的直覺讓她知道,烏達兄弟似乎都有非份之想,她不得不隨時小心地應付他們。
“龍雲圖再過幾日,便可以畫好了。不知道到時候烏族長有何打算?”芯月將話題引到龍雲圖上。
火光將她的肌膚映得嫣紅,眼波格外明亮,璀璨若星。烏達看得出神,突然聽到”龍雲圖”三個字,驚醒過來,他揚起自認為最瀟灑的笑容,目光灼灼:”格格天資聰穎,到時候還要跟格格一起探討的。不過,天山之上處處冰封,實在委屈格格了。等事成之後回到平原,烏某定會好好補償格格。”
芯月笑道:”龍雲圖與我有不解之緣,我也迫不及待要早日破解了。”說著,頓感熱血沸騰,恨不得一口氣便完成作圖,看著圖,她又不禁蹙眉:”可惜圖是筆墨所勾勒,終究畫不出刺繡裏的神韻,我怕會有所影響。”
烏達也皺起濃眉,道:”但願無礙。圖上九龍應該所指某一方位,而騰雲的圖案正是象征雪域。所以,等你將這副圖補全的話,我們便可以進一步辨出圖中玄機。”
芯月聽他一說,又覺眼前開闊,立刻回到桌旁,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執起筆落下。
烏達情不自禁地抽出她的筆,順勢握住那微涼的白嫩小手。芯月一驚,筆落在地上。烏達若無其事地對她笑道:”不忙,格格身體要緊。看你小手冰涼,我這有幾顆丹藥,可以助你活血通脈,抵抗嚴寒。”
寬大的手掌中,幾顆黑色丹藥靜靜躺著,那不是七色花的解藥。
芯月遲疑了一下,推卻道:”不用了,烏族長若關心我的身體,也不會給我服用七色花了。再說,我們滿族的女子自小身子健朗,北京城裏冬天也是冰天雪地,岩洞裏這點寒氣,不算什麽。”
烏達黑眸幽幽,注視她:”你若一直在我身邊,七色花之毒便永遠不會發作。吃下這幾顆。”
芯月微微抿唇:”那倒是,烏族長不可能再對我下一次毒。”
“所以,你大可放心地服下它,我是真心為你好。”一隻手臂突然攬過她的肩頭,烏達將她抱在懷中,令她動彈不得。他終是忍不住了,聞著芯月發梢的清香,如雪如蓮,心醉神怡,邪魅的笑容也緩緩勾起。
“烏族長,請放開……”聞到陌生的濃烈氣息,芯月很是厭惡,但他意圖明顯,手臂收得更緊。
“嗬嗬……芯月格格真是惹人憐愛了!烏某情不自禁,有所冒犯,格格還請見諒……”烏達湊近她的臉頰,芯月正欲抬手給他一掌,外麵洞口正好傳來腳步聲,他便將丹丸塞到她手中,放開了她。
芯月鬆了口氣,見烏達腳步匆匆走了出去,原來是侍從有事來報,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隱約聽到”柳漠西”三個字,頓時心如雷鼓,後麵的便什麽都聽不到了。
烏達又折進洞內,對著她笑:”格格還是把丹藥服用了,天氣陰寒,身子要緊。我有事要先回去,明日再來看你。”
芯月看他又匆匆離去,低頭看到掌心丹藥,扔入火爐中。
“任你是真心還是假意,防你之心不可無。”
她咬咬唇瓣,走到桌旁拿起龍雲圖的帕子,蹙眉打量。繡帕上白色雲圖是表示雪域,那九龍的首或尾又預示著什麽呢?龍身色澤不一,也有區別,有的是金黃,有的染上淡淡橘紅,分別以不同顏色的絲線繡成,是否預示著方向呢?如果真有寶藏,按圖中定然暗藏著某個位置點,究竟在哪呢?
外麵風雪又起,洞中也冷了幾分,她不得不靠近火旁溫暖身子。手中依然拿著帕子,目光落在被燒毀的一角時,記憶又回到了十五歲那年……
那年的生日,前所未有的熱鬧,因為皇上親賜龍雲圖。可是,也就是那天,她不小心毀壞了龍雲圖,也讓自己陷入日後的慘痛中。
十五歲,命運的轉折。
四年過去,她已十九,卻也嚐遍人間百味,得到與失去都不能由人。這一生,是不可能再去付出一段感情,更不可能嫁人了。
一個情字,傷人太深……
她小心地收好龍雲圖,不覺走向洞口,望著外麵悠悠雪花,心也變得有些紛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