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穹地遠,綠野蒼蒼,深深淺淺交織的晨霧裏,古堡樓閣一片煙色迷離。
柳漠西第一次親自帶芯月出來,臉上冷硬的線條不見,嘴角蕩著溫柔的輕笑,無視於侍從們的異樣眼神,徑自拉起她的手走向馬廄。
走到烈馬旁,他的身影那麽挺拔,那麽孤高,芯月低下頭,不敢再看……
“今天天氣好,我帶你去兜一圈。”柳漠西低沉的聲音聽了讓人心醉。
芯月看他牽出一匹棗紅色烈馬,她認得,那是他的專用坐騎。烈馬高大冷峻,昂首甩甩前蹄,發出低聲嘶鳴,那孤傲不馴的姿態如同它的主人。
他略一提氣,翻身上馬,動作幹脆利落,瀟灑漂亮。俯下身子,大手伸向她,黑瞳在朦朧霧色中照亮了俊挺的容顏。
芯月心中一驚,悄悄後退少許,不願與他共乘一騎。
背後多少雙眼睛在暗中關注,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這個男人正在做什麽。他無法抗拒婚禮帶來的負荷與責任,但他想以這種方式宣告自己的心意。
大婚在即,身為新郎對周遭的安排不聞不問,不與聖女商談,卻與她這個異族女子同進同出,牽手共乘,他真的瘋了嗎?要將所有人都卷入這個萬劫不複的旋渦嗎?
柳漠西微微蹙眉,身子又俯下幾分:”上來。”
芯月雙手握在身側,抿唇看他。突然心一橫,也罷,有些話今日便說清楚吧,該斷的早斷,該結的生死都得結。
穿過薄霧,烈馬揚起四蹄,馳騁過草地一片,馳騁到綠樹碧蔭,遠處隱約可見黃沙,馬上的男人一勒韁繩,烈馬頓時昂首嘶鳴了一聲,停下腳步。
朝霞映紅天空,芯月坐在急速奔馳的紅鬃烈馬上,緊窒的心因為奔馳時的恣意而稍稍放鬆。
她自他懷中仰起頭,讓風吹拂烏發,閉眼似在享受著陽光的照拂。從前,她也是愛極了策馬狂奔的快感,當馬匹瘋狂奔馳時,她可以遺忘四周的一切。
當年,王府封地裏的圍場——
“柳無恒,你會騎馬吧?”八歲的她站在一匹雪白的馬麵前,對著高削的少年問道。
少年點頭,他當然會騎馬,但是他明白她璀璨晶眸中閃爍的光芒代表什麽,教她騎馬卻是萬萬不能。萬金之軀,若有閃失,一個小小侍衛如何能擔待?
“我要你教我。”她笑眯眯地注視他,綻開的容顏是太陽底下最絢麗奪目的花。
少年盯著她有片刻失神,麵色依舊冷漠:”屬下不能,若格格想學騎馬,王爺可以……”
“不,我就要你教!”她嘟起紅潤的小嘴,執意牽過他的大手,走到白馬旁邊。每次看他冷淡的麵龐,她就忍不住做出比平時更倔強的事,非要他臣服不可。
“格格……”
“本格格的話你敢不聽嗎?”用身份來威脅壓榨他,也是她最常使用的手段之一,然後睨著眼等待他說”不敢”。
“屬下不敢。”
果然,他低首吐出兩字,表情卻告訴她——他其實根本不願意,他就是敢違逆她的那個人。
“哼!諒你也不敢!”怕他下一瞬就要使法子推脫,她連忙抬起驕傲的小下巴,命令他快快上馬,好帶她一起騎。
那是她第一次在她懷中,他們離得那麽近,八歲的她與淡漠冷靜的少年……
她咯咯地笑,精致的五官明豔動人,她抱著他的腰,張開小嘴不斷地歡呼:”哈,好舒服啊!好好玩,怪不得阿碼和大哥沒事就愛騎馬跑幾圈,感覺真是太棒了!”
少年卻繃緊了身子,絲毫不敢大意。他騎術很好,可是手臂中多了位嬌嫩的小格格,連呼吸都多了份小心翼翼。
“柳無恒,如果你不能教我騎馬,那當我想騎的時候,你這樣帶著我也不錯!嗬嗬……”
童年時清脆無憂的笑聲猶在耳邊,芯月悄悄屏住呼吸,不確定他是否也經常憶起從前。
太多的轉變,物是人非。
不過今日,她什麽都不能忘記,當他載著她策馬踏過草地時,她清楚地看到人們驚詫的眼神,眼角處捕捉到一抹清冷孤涼的纖細身影……
不知道奔了多久,頭頂陽光逐漸變熱,美麗的雙眼不禁微眯了起來。
她的模樣,被柳漠西看進眼中,黑眸中閃過一絲光芒,舉頭看了會四周連綿起伏的沙山後,又緩緩把目光投向遠處一彎靜臥在沙山包圍中的明泉。
抱她下馬,兩人靜立在樹蔭之下。
芯月舉目看去,泉水映著湛藍的天空,碧光瀅瀅。
他眼中流露著幾分眷戀,多少年來,黃沙滾滾卻不能吞嗜這清澈明淨的明泉。這是他的家園,世世代代屬於漠西族的土地。
藍天、黃沙、碧水、無風無聲,芯月不禁因眼前美景而屏住了呼吸。原來大漠裏也有如此沉靜寂寞之處。
“喜歡麽?”他沙啞的嗓音如同低吟。
“恩,好美。”芯月由衷地讚歎,心思不禁變得柔和。
他拉她坐下,兩人並坐在綠蔭地上。
“這裏還有很多美麗的地方,有機會我都帶你去看看。”柳漠西側過頭,微笑著撥開她被風吹散的秀發,動作輕柔如夢。
芯月將明眸流連於清澈明泉之上,這才發現它蜿蜒在綠洲的邊緣叢林中,不遠處便是漠漠黃沙。陽光下,明泉仿佛銀光閃閃的絲帶,裝飾著這片土地。
隻是……他是有所希冀還是有所不舍?想用這些來挽住她麽?
漠西,你明知道我一心要分離你,還帶我來此,究竟是寵愛還是殘忍呢?
“小時候,我爹第一次帶我來這裏,我為眼前所見驚歎不已。爹說,這泉水是上天賜予漠西族的禮物,這片土地也是漠西族人賴以生存的家園。以後我做了族長,定要守住它們。這麽多年過去了,戰火紛飛,族人逃亡,隻有這汪明泉靜靜流淌,不變如故。芯月……什麽都變了,我也變了。”
他說著,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使勁,將她拖進懷中。
芯月本想掙紮,但見眼前美景如醉,不忍破壞,於是半依在他的胸膛,聽著他低沉寧靜的訴說,感受人生酸澀苦楚。
冷冽氣息全化成溫柔,包圍著她,越是這般,她的心越是緊窒難平。
他情深若此,她何忍離去?
若不離去,卻是陷多少人於失望悲苦之中?她根本不可能與聖女共處……
漠西,我寧負你,也不能讓你負天下人。
芯月閉上雙眸,貪婪地汲取他的氣息,心中清楚地知道,若要他甘願放棄自己——隻有破釜沉舟。
“我變了……因你而變,因愛而變。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我也知道你這樣故做冷淡,拒絕我的原因,但是我不後悔。隻要你還在我身邊,我便什麽都不在乎。紅長老他們隻道我變得自私無情,辜負了聖女,辜負了族人……可是,說我自私也罷,無情也罷,我的心、我的情,都給了你,其他我都不在乎……”
柳漠西喃喃訴說,手臂將她攬得更緊。
“可是,我在乎。”芯月從他懷中坐直身子,注視他英挺的五官,那深邃的眼眸中注滿無悔深情。
她別頭眼,聲音顯得冷靜:”我在乎。我在乎你變得自私無情,我更在乎你是因為我而變得自私無情。柳漠西,你欠我的還不夠多嗎?我不要你償還,我隻要你知道……你這樣做,是在繼續傷害我!不要以為口口聲聲說愛我,就會讓我感動;不要以為你拋下聖女來娶我,就是真心愛我……”
感覺他摟著自己的手臂開始僵硬,肌肉緊繃,她手指緊握,眼中凝聚霧氣,在細碎的陽光中閃爍。
“你這樣的愛太自私,太狹隘,太讓我瞧不起。你不但讓自己變成了一個罪人,也讓我同你一起變成了罪人。你覺得你做得對嗎?你真沒想過這些嗎?”
柳漠西的身子開始顫抖,她說的字字句句像鋒利的刀,直接對準他的心窩。
他想過,他怎能沒想過?他全都想過!甚至比她想得多很多!
就如對長老們所言,一切決定都是經過三思、四思、反複思考才更加堅定。讓他放棄芯月,娶霧銀……他做不到!明明愛著芯月,卻要娶另一個女人,對一個自己愛的女人都無法負責,又怎麽可能霧銀負責?如果隻為解毒咒而成親,那對霧銀隻是一種侮辱,一種欺騙。
他已堅定了信念,芯月為何要說得如此尖銳殘酷?
他知道這樣做會給她帶來什麽,可是他也一直在暗中努力,化解與霧銀的婚禮,化解族人的不滿,他希望七月十五那日為霧銀準備一個隆重的生日慶典……
“芯月……原諒我的自私,我不得不自私一回。”柳漠西扳過她的臉,手指撫上她如玉瓷般細致的肌膚,”請你……不要這麽殘忍,我隻是想好好愛你。”
芯月低下頭,強自哽咽:”你卻從來沒有好好問過……我是否也愛你!”
柳漠西又是一顫,喉結滾動了一下,艱澀地問:”你……愛我嗎?”
說你愛我,說你愛我……無數次,話語滾到舌尖,因害怕最終沒有問出口,他怕聽到否定的答案,更怕聽到她口是心非的答案。她了解他,他又何嚐不了解她?
“我……”芯月屏住呼吸,深吸了口氣,剛要張嘴,他突然埋頭吻住她。
“別說……別說……”他的吻如同火焰,不見原來的溫柔,似要將她吞入腹中。每次喘息間都要低喃一聲”別說……”,然後不讓她吐出一字,又深深地堵住她。
柳漠西……你在害怕,你也會害怕……你知道我心裏想什麽,所以你不問,你不要親口聽到那個答案。你更怕我言不由衷,告訴你的是一個口是心非的答案……
他貪婪而絕望地吻著她,讓她無法開口,無法呼吸,無法思考,無法拒絕……
她也是愛他的,他知道,他知道!
可是,她自小在宮中跟太傅,知道天下之義,民族之義,匹夫之責,卻不知男女之情……他好怕她為那些大義而拋卻自己……
芯月意識朦朧,悲切中抓不住一絲理智。她想要與他不分不離,就此到天荒地老。原來,在心靈的最深處,她從來不曾放下過對他的愛,從來難以抗拒……
“芯月,我隻想要你一人……”曾經冷漠的少年,殘酷的男人,如今隻為她狂。他已不是從前的他,卻又是真正的他。滿口愛語,他怕自己不說,日後便沒有機會說……
“芯月,無論你愛不愛我,我都沒打算放手。所以……你認了吧!”他緊抱著她,將她的臉緊緊按在自己的胸口。
藍天為證,白雲為憑,她低下頭,美麗的眼角溢出晶瑩的淚珠,滾落到他的襟口,消失不見。
心已隨之掠過萬世千生……人生短暫一場,匆匆而過,為他人活得太久,太累。若注定生命就要走到盡頭,他隻想真正為自己活一回!
她望著遠處碧水藍天,她心思迷茫。
她愛他,真正的愛絕對不是毀了他……所以,讓她認了吧?怎能認,怎能認!
芯月閉了閉眼,指甲戳進自己的掌心,她不得不一鼓作氣:”即使你不敢麵對現實,有些話我仍是要說。”
柳漠西眯起眸盯著她,深情中隱現銳利。
“芯月……非要現在說嗎?”太陽穴青筋劇烈跳動,體內血氣上湧,那是毒咒發作的前兆。他從沒在她麵前表現過,毒咒發作時,他的脾氣會異常暴躁,他可能會傷害到她……
芯月見他肌肉悄然緊繃,眉心打結,咬牙極力隱忍著什麽,什麽話都哽在喉頭。
他小心地為她理了理發絲,握緊手指,盯著那一汪明泉。碧藍的天空映在水上,清澈如鏡,美景如畫,而他心口翻騰,呼吸絞痛。
“你沒事吧?”芯月擔憂地問。
“沒事。”柳漠西不動聲色地勾起一抹笑,待他低頭,發現不知何時一把青草被用力攥在了手中。
芯月黛眉緊蹙,唇角隨著他的隱忍而驀然發白。
“嗬,送你。”那把青草中竟有一朵金黃的小花,不過指甲大小,花瓣倒是嬌嫩鮮豔。在他用力緊握的手中竟然沒有被捏皺,簡直就是奇跡。
小花遞到她麵前,芯月眼眸閃亮了會,小心地接過。不經意發現他掌心某道紅色的線條,頓時僵住了目光。
柳漠西倏然收手,唇角微微垂了下來,起身徑自直朝明泉走去。
挺拔的身軀走出樹蔭,寬闊的脊背挺得很直,他踏進水中,身子慢慢前進。
芯月咬住唇瓣,為他的疼而更疼。他在忍耐,他不想嚇著自己,更不想傷害自己。
“愛一個人,是不會親眼看著他因自己而死吧?”她輕聲低語,”如果非要用死來解脫,那也不該是你……”
金色的小花靜靜躺在掌心,她找出袖口中的香囊,小心地將它收了進去。
好冷的水,芯月赤裸的雙足才踏入水中,立刻倒抽了口涼氣。
“你別過來……”站在明泉中央的男人阻止道。
美麗的泉水銀波蕩漾,水深隻及他的腰際,清澈見底,綠色水草在腳下晃動,如溫柔的手愛撫著水下的肌膚。
“水好冷。”芯月浸在水中的雙腿被冰得發麻,剛才朦朧的意識徹底驚了回來。
“你還是上去吧。”這泉水非一般的寒冷,河川的源頭埋於雪山之內,這是融化的冰水,縱然此刻陽光炙盛,卻寒冷徹骨,身子虛弱的她根本難以多撐片刻。
“你不怕冷?”芯月邊問又邊往裏麵走了兩步。
柳漠西皺起眉頭,看著她繼續往裏移動。他正是需要這冰水來緩和體內橫衝直撞的躁氣,而她這樣走進來,如何能抵擋冰寒?
這個頑固倔強的小女人,每次讓她做什麽,她偏不聽。
他幹脆大步朝她走近,水衝擊著他的肌膚,長袍飄在水麵上。
驚異間,嬌軀被人橫抱起來,直到河川中心才被放下。河水突然淹過她的腰,單薄的衣裳頓時被浸濕,他笑著解開她的襟口:”你還沒用這麽冷的水泡過澡吧?”
“……”芯月睜大眼眸,她隻是突然心軟,想多陪陪他而已。雙腳一動,不經意間踩到河底的沙石,差點滑倒。一雙大手飛快地摟住她柔軟的腰,她便聽到低沉的笑聲從他胸腔裏傳出。
“其實,你是愛我的,所以才急著投懷送抱,對麽?”在看到她主動下水朝自己走來,柳漠西就像看到了閃爍在頭頂的陽光,世界充滿了光明和希望。
芯月揪住他敞開的長袍,喘息著站穩。
“我……”
“你說什麽我都不會聽,我隻相信我自己!”
忘記吧!暫且什麽都忘記吧!他勾起薄唇,笑容前所未有的俊逸柔和,深沉的黑眸裏駭人的暴躁與痛楚被她的到來衝淡了。
“來吧,讓我為你好好洗洗。”很少看到她這般怔愣無語的模樣,煞是可愛,柳漠西放下抑鬱煩憂,一把將她扛了起來。
“柳漠西……”芯月一陣頭暈目眩,發現自己伏在了他寬厚的肩頭。
“咳,雖然我最愛聽你叫我的名,不過……你能否讓我先侍奉完你再叫?”他好心情地將水抹上她粉嫩的肌膚,不知是火熱的大手還是冰冷的泉水,引得她一陣輕顫。
“柳漠西……”
“我美麗的格格啊,本族長還從未替女人洗過身子,你再這樣喊……我可沒辦法繼續了。”他又掬起一捧泉水朝她身上洗去,指尖故意滑過她的頸子。
“柳漠西……”芯月抓住他的肩頭,用力捶了一拳。
“唉!”柳漠西無奈地歎息一聲,大手一轉,橫抱起她,”你實在比我還心急……那我隻好盡心配合了。”
什麽意思 ?芯月倉促無奈地勾住他的頸子,正好看到他漆黑幽瞳中閃爍的火花。老天爺,他誤會什麽了?她隻是覺得被人扛在肩頭,壓著肚子實在太難受了啊!
幾個大步就來到了泉水邊,地上是柔軟的細沙,他輕輕將她放下,雙眼緊鎖住她璀璨如星的雙眸。
“你……”
“美麗的格格,我要讓你永遠記得今天。”他低下頭吻住她,在畫景如醉的山水間,天地為證,以行動訴說著一生不變的堅定誓言。泉水般靜靜流淌,他們親密的身姿映在水中……
紅色烈馬自在地吃著草,長長的尾巴左右輕甩,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難得的平靜幸福。夕陽的餘輝灑遍沙灘,綠洲那頭太陽橘紅如球,美麗異常。好美的落日,好安寧的氣氛……芯月望著天際的盡頭,她知道從此以後,今日這美好的一刻,將永遠成為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