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次日。
柳漠西攜芯月策馬共遊的事在族內悄悄傳揚,侍從、奴仆們看著主子們的眼光也多了絲異樣。
藍霧銀依舊冷淡如常,侍女們私下的議論,她自然有所耳聞,但又能如何?婚禮仍在安排,無人可以改變,縱然是大清第一格格,也不能改變。
屏退侍女,她獨自站在幽靜園子中,對著一株玉蘭微怔。
“稟告聖女,夢姑娘來了,要見嗎?”侍女報告。
藍霧銀輕抿唇角,眼中閃過一抹異樣光芒,微微頜首,便聽那侍女退到園子外,回了聲:”夢姑娘這邊請。”
夢娘身著紅色綢衣,白藕般的玉臂在披紗中若隱若現。她微挑眼角,舉手投足間風情自然流露。這才是夢娘,漠西族的第一舞姬,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她也做回熟悉的自己。
藍霧銀見她款款走近,清冷的眸子暗了暗:”不知道夢姑娘來前有什麽事?”
夢娘眼中風情陡然斂起,完美的雙眉蹙了起來:”夢娘前來,是為了聖女。”
“?”藍霧銀疑惑地望向她。
“聖女……”夢娘美麗的眸子落在她平靜的臉上,”聖女心思靈巧,夢娘也不拐彎抹角了。自從天山回來,族人就忙著為柳大哥……不,族長與聖女的婚事做準備,所有人都滿眼期盼,等著這一日……其實,很久以來,夢娘對聖女又羨慕又嫉妒……唉!”
藍霧銀聽到這裏,微微俯下頭,手指落在玉蘭花白色的花瓣上。
“你為何嫉妒我?因為我要跟族長成親嗎?”她的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波動。
“恩,夢娘不想隱瞞聖女,像族長這樣的男人,有幾個女子能不喜歡呢?夢娘也早已身心托付於他……”
似乎有風吹來,纖細的手指扯落了一片白色花瓣。
藍霧銀拈起手中嬌嫩的花瓣,睨眼看她:”身心托付與他?你今天是來跟我要名分的麽?”
夢娘飛快搖頭,水亮的鳳眼看不出一絲虛偽:”不,夢娘隻是心中抑鬱,不自覺說了不該說的話,還請聖女見諒。夢娘從來沒想過要什麽名分,況且族內的規矩——族長成親,不許納妾,隻許對族長夫人一心一意……夢娘又豈敢妄想?夢娘自小在這裏長大,我跟其他族人一樣,早已認定隻有聖女才是漠西族的族長夫人,是族長唯一的妻子。”
藍霧銀轉過身,細細打量著夢娘的神色。
“可是最近族長做得太過分了,連夢娘看了都為聖女難過……”
“你是說芯月格格嗎?”藍霧銀心中明了,她與夢娘並沒有什麽交情,最多是天山回來同坐了趟馬車而已。以前下麵的人將夢娘獻給柳漠西,她也未加阻止。在她心中一直十分篤定一件事,那就是柳漠西隻有同自己成親,解除體內被封的天脈線後才會真正愛上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自然非她莫屬。
在成親之前,她不便幹預他的私事。可是,芯月出現後,柳漠西的天脈線幾次被衝斷,甚至差點危及性命,這等強烈的感情讓她不可能再做到無動於衷。
大約看出了藍霧銀心底的震動,夢娘眸光一閃,黛眉蹙得更緊:”芯月格格一來就住進了族長堡中,明裏道是貴客,可私下……聖女,大婚在即,可千萬不能生什麽變故啊!夢娘自知這一生永遠都不可能再與族長有何牽扯,但是希望族長能與聖女順利成親。”
“你真心希望我與族長成親?”藍霧銀淡淡地開口,清眸中多了絲冷然。
“夢娘不會否認對族長的感情,也不怕聖女知道了不高興。夢娘隻是知道族長若執迷不悟,拋棄聖女而與芯月在一起,族長的一生也不會快樂。因為他從來以民族為己任,失去了民族,他便不是他了……”
藍霧銀靜靜聽完,不經意捏碎了指間的花瓣:”看來,你是真的很愛他。你不怕我知道後,將你永遠驅離這裏?”
“夢娘就是相信聖女不會,才敢袒露自己的感情,否則今日夢娘又怎麽敢主動前來?現在很多人都知道族長為了芯月要取消婚禮,聖女想怎麽做?”夢娘悄悄地揣測著藍霧銀的心思,說話小心翼翼。一個人,在他人麵前越是袒露自己,便越能贏得對方的信任,夢娘此刻需要的便是藍霧銀的信任。
藍霧銀輕扯了一下唇:”你倒看得透徹。”
“嗬,聖女若真是小心眼的女人,那這裏早就沒有夢娘的生存之所了。聖女,其實……如果能讓芯月離開族長,對誰都是加好事。”夢娘本就是帶著目的而來,她要做的不是掩飾自己,而是如何取得同盟。
藍霧銀看看手心被揉碎的花瓣,揚起唇瓣:”你知道嗎?族長對芯月格格至死不休。莫非你有什麽好法子?”
夢娘緩緩勾動紅唇:”是。無論芯月去哪裏,族長都會追過去。不過,我的確有個好法子,可以讓族長對芯月死心,而這法子也隻有聖女做才有用……”
園子中隻有兩人,氣質各異,一個紅得似火,風情萬種,一個冷得像冰,寒意四射。
兩人低聲交談,藍霧銀冷淡的麵容逐漸浮現一抹輕笑,眸底反射出閃耀的陽光,卻涼意襲人。
夢娘似乎鬆了口氣:”聖女,其實我最大的私心不過是……希望自己所愛的男人能夠平安快樂地生活著。這一切,隻有聖女可以給他。”
藍霧銀點點頭:”你說的法子,我會試試的。”
夢娘不再停留,轉身告辭。紅色的衣裳在輕風中微揚,嬌柔的身姿越走越遠,越來越模糊。藍霧銀低頭,看著地上不經意間被自己扯落的花瓣,彎身撿起,低聲道:”漠西,為了你,我隻能試試。”
漠西,隻為了漠西,一個以族為名的男人。
翠瓦低簷下,金光如夢,瓊階陰影處,清風微涼,朱欄半遮。
藍霧銀低念:”這次……隻是為了你。”
在她有記憶開始,就知道這個叫柳漠西的男人將是自己一生的依靠。這個名字在她心底住了近二十年,早已烙上不可抹去的痕跡。誰能告訴她,她還能怎麽做?
屬於聖女的庭院裏,園子清幽,空氣中隱隱飄散蘭花的香氣。
白色的身影在夏日裏如盈盈雪光,藍霧銀萬萬料不到同一天內,會有特別的兩個女人主動來找自己。
她轉過身,屏退了侍女,與芯月遠遠地隔空對視,清澈美麗的眼瞳閃過不同的情緒。
房中,茶香嫋嫋。
藍霧銀微微蹙眉:”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芯月注視她清冷美麗的麵容,暗歎這女子怎與她哥哥性子如此南轅北轍。自己與柳漠西之間的事,這個即將成為新娘的女人,怎麽能做到如此冷然?就算是自己幾番看透紅塵,也做不到如此鎮靜。
她是真的不在乎?還是太有把握?
“如果你是來告訴我,族長不願與我成親……那便不必了,因為婚禮是不可能取消的。”藍霧銀直直對上芯月的眼眸,兩人相碰的目光不躲也不避。
芯月沉下目光,語氣與她一樣平靜:”不,你錯了。我是來告訴你,婚禮不能取消。”
藍霧銀不覺一震:”我不明白。”
芯月垂下眼斂,將目光落在茶杯精致的花紋上,掩飾住眼底一閃而逝的感傷。當她重新抬眸,臉上又多了份堅定:”很多事,本就不需要明白。我來,是覺得對你有份歉疚。其實,我並不想留在這裏,並不想破壞你們的婚禮,如今離開不得,非我所願。”
藍霧銀眸中閃現疑惑:”你真想離開族長?”
芯月苦笑:”難道天山上一路行來,我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
“我以為……”藍霧銀逐漸恢複平靜,語氣有抹不易覺察的怪異,”你難道對族長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沒錯,從天山回到大漠,一路上她們幾個女人同乘一輛馬車,就算交談不多,但低頭不見抬頭見,都在暗暗關注彼此。柳漠西毫不掩飾地表達關心,他的心思卻全在芯月身上,讓人默默看在眼裏,痛在心上。
芯月雖冷漠以對,但誰也不知道,她是否真對柳漠西的關心無動於衷。
那個剛硬的男人傾盡所能地展現溫柔,哪個女人能不動心?
芯月幽聲道:”我與他之間,豈是三言兩語可以道清?愛過也恨之入骨過,傷過也痛過……聖女或許不明白那種感覺,猶如人生反複死活了幾回,經曆過的絕不想再經曆……”
藍霧銀突然硬生生打斷,眸光銳利:”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麽?”
什麽愛過,恨過!她根本不想聽這些,她的生活向來清冷幽靜,既沒有那樣愛過,也沒有那樣恨過,她尤其不願意聽到芯月在自己麵前說起與柳漠西的事,那會讓她……會讓她無比嫉妒!
芯月第一次看到聖女浮現這樣的情緒,道:”我說這些,無非是要讓你知道——我對此人早已心死,不可能再愛!我決意要離開他,不能留在他的身邊。”
“所以,你要我幫你?”藍霧銀看進她清澈的眸底,那裏清晰地流露出一種堅定,她是真的要離開柳漠西。
“不,你也幫不了我什麽。我隻是跟你說了心裏話,走得安心。”
芯月說完,端起茶杯,微燙的杯子卻溫暖不了她冰涼的指尖。既然要走,就要走得安心。她早就想來跟聖女單獨談會,日後……柳漠西就要屬於這個女人了。
“沒錯,我是不能幫你什麽。他那麽愛你,就連一出生就定下的婚約都敢違背,對我都不看一眼……他不顧我的感受,不顧長老們的反對,不顧族人的失望,我又能幫你什麽?”藍霧銀一口氣說了許多,對她的話將信將疑,手指不自覺揪緊了袖口。適才夢娘所說的辦法還徘徊在腦海,她想那才是斬草除根的辦法。
芯月深呼吸一口:”一直想跟你說聲對不起,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你們族長……太霸道,他專製。他的愛,我要不起。我要的,他給不起!”
藍霧銀緊緊注視著她,發覺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
“我是希望你離開這裏,永不出現。可是,連哥哥都無法幫你逃走,何況,你也該了解族長,隻要他認定的事情,就算天涯海角,再高再遠,他都不會放棄。你今日離開,他隻怕死都要追上去了。”
藍霧銀說得沒錯,就算皇宮大內,禁軍守衛,柳漠西若想找她,也不會懼怕。
芯月的目光變得沉靜:”我已決意要離開,便會斷了他的心。日後他便是你的了……他的生死由你負責!”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她並不是真的那麽偉大,當夜裏看到他獨自承受毒咒之苦時,她再無所求,隻求他能好好活著。當他帶她縱馬馳騁時,眼前黃沙碧水,他的眼中有抹由衷的驕傲與眷戀;當他提到逐步複興的民族時,他的語氣裏有著太多的希冀與憧憬。這個男人,不是君王,但有自己的一方領地,不是將臣,但有自己的一番抱負。
她不能……不能那麽自私,為一份狹隘的愛,讓他失去這一切,失去自己的性命!
起身,芯月走到門口,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影子被拉得細長,那麽單薄。
她回頭:”我有把握斷了他的心,你有把握讓他重生嗎?”
藍霧望著那抹陽光中仿佛隨時會化去的身影,隱隱覺察到她的話別有所指。可是,她的話能信嗎?而夢娘的建議又如何實行呢?
“為了族長,我會盡力,我的族人也會盡力!”藍霧銀吐出這句保證。
芯月微微揚唇,露出一抹絕美的笑容,她想她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