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藍霧銀緩緩抬頭,凝眸對上了他,卻隻一眼,淡笑輕揚。她的眸中也有淚光,偏又那樣笑著,眸光清清澈澈,春波般柔亮,幾可鑒人,讓人不忍破壞。
她朝他伸出素白玉手,如同初回大漠下馬車的那一刻,他無從拒絕。
柳漠西遲疑了許久,終是握上了她。
人群中,芯月突然閉眸,有股熱氣衝上眼眶,在那兩隻手相握的一刻,她身軀抑製不住顫抖了起來。
烏克清楚地瞧見她的神色,那是一種宛如失去性命般的痛楚,可她咬著唇瓣極力隱忍著沒讓自己倒下去。他疑惑地望向台上,看到新郎、新娘牽著手慢慢回身,麵向眾人。
禮官高亢的呼聲幾乎被淹沒在人潮歡呼中,隔著飄零的雨絲,他看到那對新人似乎正在交拜……
而身邊的美麗女子容顏蒼白,語音冷得怪異:”我們走吧。”
芯月不忍再看,多留一瞬都怕自己無力承受,她終於看到了他與聖女結為連理,從此,他可以健康地活著,可以為了自己的族人與信念繼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而她,是該走的時候了。
“你心底其實是愛著他吧?”烏克忍不住問。
芯月似沒有聽到,轉身背向龍雲壇,挪動腳步。
“如果是我大哥想娶你,你會答應嗎?”烏克想起大哥眼中占有的意圖,不禁問道。
芯月連步子都未停,她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心裏、耳朵都已封閉,拒絕再聽到一點聲響。心裏不斷地催促著自己……離開離開……快點離開……
烏克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不了解女人,他明明看到芯月眼中不舍的眷戀,也見過柳漠西至死不悔的癡情,為何這兩人卻落得今日局麵?不過,他不管這些。反正得不到龍雲圖裏的秘密,大哥至少要得到芯月,也不能讓漠西族好過。
“怎麽還不走?”芯月對他蹙緊眉。
“嗬,婚禮如此熱鬧,喝完喜酒再走也不遲啊!”烏克邪邪地笑道,他真想看看柳漠西對芯月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
“那你自己慢慢喝吧,我先行一步。”芯月擠過擁擠的人群,嬌柔的身影很快就要消失。
烏克連忙追上去,他前來的目的便是帶走芯月,無論是否可以用她遏製柳漠西,都要先把人帶回去再說。至於喜酒,不喝也罷。
熱鬧的人群裏,還有一個斷腸人。
夢娘的目光一直落在龍雲壇前,她的心神與芯月一樣百般糾結。
光陰退流,仿似回到當年的那一晚,他是一族之長,有著冷駭殘酷的眼神,卻讓人不由自主地被那抹冷冽吸引。
她以第一舞姬的身份被人送到他的帳中。柔媚一舞,眸間盡灑風情。那雙黑眸中閃過驚豔,當她千嬌百媚勾住他的頸子時,一股男人的本能將她壓下……
燈火輝印,肌膚相親,她永遠記得他給予的疼痛,也清楚記得疼痛的瞬間,他有著驚愣的僵硬……
他不可能愛上自己,她知道;他甚至沒有認真看過自己,她知道;他的心底從來沒有一個屬於她的角落,她也知道。
如果當初他知道自己還是清白之身,他定不會占有她,她究竟該為自己感到可憐還是慶幸?
他的心給了芯月,他的人娶了聖女,而自己……
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是……
娘說,若是愛不到,那便恨吧!有多少愛,便有多少恨!
她為什麽連恨他都做不到,隻記得他不經意間對自己的好……一個出生花樓的舞女,她也想過掙脫命運的束縛,可是離開了花樓,離開了那些欣賞的目光,她驀然迷失了自己。
對於這樣的人生,除了抓住割舍不斷的親人,還能期望什麽?愛到頭,隻餘空夢,她唯一的希望便是完成一切之後,跟隨縈娘回去薩拉族,那個自己出生卻沒好好呆過的地方。有著同父異母的哥哥,說不定還有其他親人,她要在那裏開始新的生活……
夢娘低下頭,眼中噙著淚,直到再一轉眼,看到芯月原來所在的位置人已不見,她才猛然驚醒。
芯月定是被烏克帶走了。她硬生生地將自己的心收回來,不解地問夢娘:”你為何要讓她去薩拉族?就不怕大清皇帝知道了,對薩拉族不利嗎?”
縈娘瞟她一眼,眸中有著得意的算計。事到今天,她所做的一切雖然與計劃有所偏差,但總算一步步就要實現。夢娘又如何能明白她這幾十年所受的苦難,一生不能擺脫。
她就是想要漠西族滅亡,至於薩拉族,存亡存亡與否她並不在乎。但是,在漠西族滅亡之前,她發誓要讓柳漠西替他父母嚐到那種為情而殤的痛苦。
之前,看到柳漠西為了芯月,態度堅決,不惜對各大長老為敵,縈娘暗暗高興。她想如此下去,一場內亂勢不可免,柳漠西不但為情所殤,也會毒咒發作至死。誰知,芯月以死相逼,竟然成全了他與藍霧銀。
如此一來,柳漠西就算失去了至愛,也保住了漠西族的和平。
她不甘心,她要的是整個漠西族亂成一團,自相殘殺更好,她要他們每一個人痛苦地活著,比死還難過!
所以,她既要促成他娶藍霧銀,又要將芯月送走,然後在這大婚之上,等著一幕幕好戲上場。
“娘……”夢娘輕輕拉了拉縈娘的袖口。
“就因為她是大清格格,我才讓她去。”縈娘這才笑著回答她的問題。
“娘真的不怕傷害到薩拉族嗎?而且,龍雲圖的秘密明明在娘手中,芯月就算去了,也很快就會發現,烏達根本沒破解龍雲圖……”
“夢兒,你不該想這麽多。快去準備準備,一會好好地為大家舞上一曲,記得為族長與聖女敬上一杯。”縈娘勾起笑,握住了夢娘的手,”好好地敬他們一杯。”
龍雲壇前。
火光映紅了新娘半遮的臉蛋,她微微低頭,隻看到不停晃動的銀色流速。
柳漠西雙手僵握在身側,適才握住她溫熱的手時,才發現自己的指尖已成冰涼,與心一樣沒有溫度。
如木偶一般在千萬雙眼睛下,與她交拜。
天空驟然劃過一道閃電,隻是驚鴻瞬間,似要將他的心劈成兩半。那一瞬,他的心底還是隻有芯月,刻上了今生來世,怎能忘卻?
雨絲悄然加大,成了毛毛細雨。
篝火依然燃得旺盛,天地空蒙,喜慶是今夜的味道。
柳漠西緊蹙著眉心,十指僵硬地在那片銀色流蘇前遲疑著,遲疑著。大家都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下一個動作。
他仍是遲疑,遲疑……
芯月……你在哪裏?你可也在人群中看著我?你若看到,就該知道我的心有多痛……你知道嗎?心死了竟然還會再痛……
雨點濕了他的手,濕了他的臉,他一閉眼,輕輕扯落她額頭上的細密垂簾,在眾人驚歎的讚美聲中別開了眼。
藍霧銀水眸楚楚,嘴角含笑。那朵笑僵在嘴角似已千年,隻為這一刻——她終於要成為他的妻子。
依本族習俗,已夫妻交拜,現在隻差喝完合歡酒,婚典便正式禮成了。妻子喝下丈夫親手斟的美酒,代表著夫妻恩愛,長長久久。此後,族長隻能屬於妻子一人,此生不渝。禮成後,夫妻就可以銅鼎前拜祭先人,發誓三生三世永結同心了。
“婚禮最後——夫妻合歡,請族長為聖女斟酒……”紅多隆高亢的聲音回蕩在廣場上空,下麵立刻歡聲雷動,歌舞再起,絲竹嗩呐之聲響徹上空,片刻後重新停下,萬眾等待著禮成的最後一刻。
藍霧祁被隔離在人群之外,孤拔的白色身影微微搖晃。
終是要成了……柳漠西終究還是娶了霧銀,聖女終究成了族長夫人。沒人可以打破宿命,愛得深愛得濃,隻是更添傷愁而已,冥冥中早已注定今日,為何還要讓不該愛的人相愛?
芯月,你在哪裏?
你可也在人群中,淚眼看著這一幕?
還是你正在躲在某個角落,獨自哭泣?
藍霧祁已經瘋狂尋找了每處篝火旁,他直覺地相信她正孤獨地立在某個地方,堅強地承受心痛……可是,為什麽他找不到她?
芯月!
他俊容慘白,驚懼的神情眼底化作一片幽黑,眸底冷靜難持。
“柳漠西,你既然娶了霧銀,就該對她負責。自此以後,希望你能為她帶來幸福……至於芯月,你若要記起,也隻能記得她的成全……”對著台上那僵立如木的新郎,藍霧祁喃喃低語,與身邊的歡騰格格不入。
夏日的夜空,一點小雨算什麽?雨中把酒言歡,絲毫不影響眾人高昂的興致。
遠遠聞見恭賀之聲此起彼伏,柳漠西麵色鐵青,在雨霧中看不清楚。黃九其與紫十英卻心中明白,緊張地望著端著酒壺的紅多隆。
就差這夫妻合歡酒了……
紅多隆為他們遞來金盞,柳漠西頓了一下才緩緩接過,藍霧銀看了他一眼,眼睫微垂,也無聲地接過。
酒杯斟滿,柳漠西麵無表情地望著酒漸滿金盞,終於忍不住皺起了劍眉,手指忍不住微顫抖起來。
紅多隆剛要為藍霧銀斟酒,突然”砰”地一聲輕響,按酒壺竟然裂開一條縫,瞬間應聲開來。酒灑了一地,藍霧銀端著空杯,不詳的預感浮上心頭。
“再拿一壺酒來!”紅多隆驚疑地盯著地上碎片,立刻回頭喚道。
就在此時,忽聞台下傳來一抹琴音,琴韻深深,清音似水,宛若天籟拔地而起,淩空衝霄。這琴音驀然震驚了許多人,大家不約而同想到了一句話——此音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似乎忘記了台上新人,眾人循聲望去,一蒙著白紗的女子靜坐琴旁,身姿妙曼,玉指飛揚,在絲絲雨霧中恍若清幽一夢,隨時會化了開去,讓人看不真實。
這琴聲讓人回想起二十年前沙月樓的縈娘,有不少人還隱約記得這樣美妙的琴音。
但在轉眼間,更有一人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隻見一紅影踩著仙姿漫步盈盈步上正台,就在新郎與新娘跟前聞琴起舞。
這是……漠西族最具姿色、最有魅力的舞姬,就連遠道而來的客人都有所耳聞。久知夢娘舞姿乃天下一絕,讓人癡迷難以調開目光的不僅是她輕盈妙曼的身姿,而是她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散發的嫵媚風情,渾然天成,莫不讓人驚歎。
她輕輕地舞著,彩袖飛揚。
藍霧銀黛眉微蹙,柳漠西麵無表情地抿緊雙唇,利眸盯著身邊繞轉舞動的夢娘。
夢娘對他的情愫多少有些感知,但他從未放在心頭,滿心滿眼裏隻有芯月,自然不會再關注其他女人。他對夢娘有一份憐惜,但與男女之情無關……
“讓夢娘為族長、聖女舞上一曲,祝族長與聖女百年好合,永結同心。”她這樣說著,在自己的淚光婆娑中肆意地招展舞動。
此刻,她不為旁人,隻為他而舞。人生若如初相見……今生無悔……
眼中有淚,飛袖揚笑,她看不清他,依稀感覺一雙黑眸落在自己身上。
他再一次為她將視線停佇,這一瞬,她知道自己便是自己,他的目光也有一刻是為自己。笑容更加嫵媚,眼角盡現風情。
眾人眼中,見過夢娘的人隱隱感覺此刻的她有些不同,好似那舞姿與眼波裏多了些什麽,又少了些什麽。
就在這時,琴音逐漸上揚,夢娘明白此意,翩然幾個旋身,走下幾步轉到琴旁。縈娘素來清冷如冰的眼波不同以往,帶著灼亮的水光,她朝夢娘微笑,夢娘心中一動,暖意融融。
娘在對自己微笑,笑得溫柔,笑得慈愛。
身姿翩翩,夢娘微一傾身,端起琴旁的托盤,上麵有著一壺美酒。她笑了,夜風中,那笑容美得不容人拒絕。
“讓夢娘為族長和聖女奉上這一杯。”
琴音適時停下,夢娘不再舞動,輕緩優雅地執起酒壺,遞到柳漠西手中。
柳漠西修眉緊蹙望著她,心底百般滋味。這名嬌豔的女子,也是名特別的女子,他與她有過不期然的牽扯,曾在大漠中欣賞過她的舞姿,也在醉夢樓欣賞過她的聰慧,更在雪山上見識過她的堅強……他對她有著淡淡的憐惜,有著不能償還的愧疚。
她眼中的情意如酒,醇厚而香濃。
兩人間短暫的記憶亦成往事,當他決定迎娶聖女時,其他女人的一切已成往事。
夢娘深深地注視著柳漠西,猶如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美目盈光流轉,生怕錯看每一瞬,要將他的俊容牢牢記在腦中。她感覺到兩道冰涼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於是揚著笑容別過眼,閃爍著晶芒的眼眸對上藍霧銀一眨不眨的瞳眸。
“恭喜聖女……今日就要實現心願,能成為柳大哥的妻子,真的很讓人羨慕。”她以隻有三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說道。
藍霧銀頃刻間抿緊了紅唇,別具深意地望進夢娘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