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今夜,夢娘也是一襲紅衣,豔光四射,更顯嬌媚,她說完又將目光落在柳漠西身上,對他露出絕美的一笑。


  “好了,請族長為聖女斟上一杯夫妻酒——!”紅多隆忙提高聲音喊道。他對夢娘的心思早就明白,天山上她對族長旁若無人的照顧,親自以口喂藥那一幕還震在他的心頭……可歎族長注定隻屬於聖女,芯月也好,夢娘也罷,隻是族長欠下的情債,此刻婚禮之上,不能再節外生枝。


  柳漠西接過夢娘手中的酒壺,也朝她深深地瞥了一眼,千般情緒盡在這一眼中,夢娘突然喉頭哽咽,淚盈滿眶。


  藍霧銀輕輕舉杯,酒水耀出一道白光,緩緩注入杯中。她清冷的眼中被醇酒照出了笑意,眼波清澈迷人,定定注視著麵前的男人,柳漠西握住酒壺的手僵持了片刻,才緩緩遞給紅多隆。


  “好了好了,族長快與聖女喝下合歡酒吧。”紅多隆說著退到一旁。


  台下人都等待著禮成的最後一刻,幾乎都停下了手中動作,人人麵帶微笑地以眼神祝賀著他們。


  縈娘坐在琴旁,雪白的身影像一抹幽靈,靜靜地、直直地,雙眸一舜不舜盯著台上的三人。


  夢娘稍稍退開了一步,忍住心中悲愴,眼神不禁向縈娘飄去。


  娘……突然,她看到縈娘眼中清晰地露出一種笑意,笑意寒徹人心,直逼端酒的新人。


  夢娘眼瞳急促地收縮了一下,瞬間意識到了什麽,她飛快轉頭,正好瞧見柳漠西與藍霧銀緩緩舉杯……


  “慢……”閃身上前,在千萬中驚異的目光中,夢娘擋住了藍霧銀手中的杯子。杯子白玉般剔透,酒光閃耀在杯底,印得她嬌媚的臉上點點白光。


  “你……”柳漠西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清楚地看到了一種近乎絕望的憂傷浮現在那對水眸中。


  藍霧銀渾身僵了一下,顫抖地握緊手中這一杯夫妻酒。


  紅多隆想阻止也已來不及,隻聽夢娘以顫抖的嗓音說道:”柳大哥……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夢娘還沒好好地敬你一杯。這杯酒是你親手所斟,若是在禮成之後,我便喝不到了。所以……”她轉眸看向蹙著眉心的藍霧銀,苦澀一笑,”聖女不會介意吧?反正以後柳大哥便是你一個人的了……”


  “夢娘……”柳漠西心驚,黑眸裏那複雜的光芒,他沒有開口,薄唇抿得很緊,又感覺到體內血色翻騰,險些控製不住。令人心驚的不是她的舉動,而是她眼底那抹深刻的憂傷,隱含一抹淒楚的絕望……


  他無意對她動情,卻傷她若此……


  “柳大哥,我敬你了。” 夢娘突然奪過藍霧銀手中的酒杯,酒很冷,連帶地冰冷了她的心。


  她幽幽一笑,眼中原有的火焰已經熄滅,她已不存半點希望。在為他臉上的憂鬱而心痛時,才明白自己愛他竟是這樣深。


  而台下的那個女人——她的娘親,在看奪過這杯酒時,霍然站起了身,不敢置信地望著她的動作。


  毫不遲疑地,帶著最後的決心,手中酒杯一舉,她仰頭飲盡。


  “不!夢兒……”一聲淒厲的嘶吼從台下傳來,縈娘渾身顫抖忘記了要彈出飛指擊碎那酒杯。


  所有人都驚呆了,隻在刹那,大家都意識到了什麽,而台上妙曼柔美的嬌軀晃了晃,正軟軟地倒下。


  她朝聽到淒厲悲痛的呼喚,深深望去,笑容下複雜、隱忍、不甘、痛楚以及絕望種種神情合成杯中苦酒,盡數隨這辛辣烈酒嗆喉入腹中,滲入了四肢百骸。


  一雙有力的手臂及時扶住了她,那具溫熱的胸膛讓她有了依靠。柳漠西眯起眼眸,不能置信這到底發生了什麽?前一刻她還在笑著起舞,現在卻無力地倒在自己懷中。


  “夢娘!”她的身子緩緩下滑,他也緩緩蹲下身。藍霧銀眼中被冰霜覆蓋,僵立如雕,注視著他們。


  “柳大哥……”殷紅的血絲從嘴角溢出,夢娘一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血絲滴到她雪白的手背上,觸目驚心。縈娘飛身到她身前,顫抖著朝她伸出手。她輕輕轉頭,看了縈娘一眼,身子朝那具胸膛更加偎進。


  “柳大哥,對不起……”


  “夢娘,別說話了……”柳漠西雙眼駭紅,感覺懷中的人身子正在迅速地冰冷。雨絲打落,他猛然抬頭,朝下麵怔愣的人群大吼,”快找解毒藥!快點!”


  “不,柳大哥,沒用的……”夢娘一手摸索著握上他的手,他手心竟與她一樣冰涼。柳漠西連忙抓住她,此時此刻,才發現自己欠這個女人太多。


  “夢兒……夢兒!”縈娘美麗的眼中悲色與厲光交替,如火如冰,看到夢娘不斷溢出的血絲後,徹底化成了傷痛,”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


  “娘……”夢娘這才低低地吐出一字,立刻感覺到柳漠西的緊繃。她緩緩露出笑容:”柳大哥,她就是我娘……我不是孤兒,我也有娘親的……我不但有娘,還有其他親人……咳……我出生在薩拉族……”


  “夢兒,你別說了……”


  柳漠西隻覺太陽穴劇烈一抽,霍然明白了。他朝縈娘低吼著命令:”還不拿出解藥!”


  “柳大哥……”夢娘呼吸變得急促,手指抓得更緊,”娘下的毒,一般是都是天下無解的……”


  縈娘隻覺渾身一硬,跌坐在地上。夢娘了解她,真的了解她。夢娘說的沒錯,一旦她出手,從不留餘地,所以她下的藥也必定無解。


  “夢兒,你明知道……為什麽還要這樣做?”


  柳漠西狠狠地瞪著聲音淒厲的女人,她撲過來握住夢娘的手,不斷地質問。


  夢娘無力地搖搖頭,淒楚無比:”娘……你也明知道我愛他卻還這麽做……你讓我親自遞上毒酒……我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柳大哥……咳……看著他親手毒死自己的妻子……”


  她的聲音極其虛弱,台上的幾人卻聽得分明,藍霧銀麵如白雪,眼眸刺出寒意。


  紅多隆倒收了口涼氣,瞪著怒目望向白衣幽魂般的女人。他早對縈娘有所防備,一個曾受漠西族害的女人怎麽可能真的忘卻舊仇?隻是族長一直相信夢娘,說夢娘好不容易找到了伴,而縈娘為了龍雲圖也算盡心,他們不該用小人之心以度君子。


  豈料最毒婦人心果然沒錯!


  明知道自己女兒深愛著族長,卻要讓她親手將深愛的男人送上最悲最痛的不歸路。讓族長為聖女斟毒酒,不但可以置聖女於死地,更可以讓族長一輩子不得好過……


  一道閃電掠過,自天際盡頭隱隱傳來雷聲,雷聲越滾越近。


  風突然加大,雨點滴落。


  地上篝火被風雨吹得星星點點,火焰狂亂地跳動。上萬人的草原之夜,鴉雀無聲,歌聲不再,笑語已靜,天地間仿佛隻聽到一女子淒厲的笑聲。


  “夢娘……夢娘!”柳漠西恍然明白了那種痛,並不亞於自己失去芯月。那是一種絕望,無可替代的悲沉,生命失去希望,昏暗無光,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夢娘眉心緊擰,腹中疼痛難忍,她痛楚地握住柳漠西,用盡力氣斷斷續續說著:”柳大哥……不要為我難過……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我不後悔這樣離開……隻是……隻是……”


  她的眼睛望向遙遠的天空,天空黑沉沉的,雨點滴落到她的臉上,臉上很快濕成一片,不知是淚是雨。隻是她一直都沒機會回到薩拉族,自己出生的地方。據說那裏與漠西族一樣美麗,有著廣闊的草地,有著成群的牛羊,也有著與她血脈相近的親人……


  其實,她還想有機會去到娘親的故鄉,據說江南風景如畫,才子佳人多不勝數……


  她不知道自小離開江南的娘是否想過要再回去,但是她是沒有機會去看一眼了。在知道縈娘讓自己親手為柳漠西斟上毒酒的那瞬,她突然感到一種至濃的悲哀,娘……終究是被仇恨蒙蔽,不惜將自己一同傷害。


  美麗的大眼滾出最後一滴溫熱的水珠,瞳孔緊緊地一縮,然後沾滿血絲的素手無力地、緩緩地滑落……


  “夢娘……”懷中的身子不再有動靜,柳漠西低下頭看到她半睜著的眼眸,還是那麽明媚動人……他眼角微濕,一顆心如同夢娘一樣,被這些殘酷剝落得失去呼吸。


  “夢兒……你為什麽這麽傻?為什麽這麽傻!”縈娘一手推開柳漠西,將夢娘抱入懷中。


  一陣冷風,將她麵上的白紗忽地刮落,閃電之下,露出一張慘不忍睹的麵容。她突然仰頭大笑,眸中利光迸射。


  婚禮的氣氛到這一刻,被徹底地破壞怠盡。


  那個曾經美豔不可方物的女人……竟然容顏已毀?


  所有人都驚駭地嚇了一跳,立刻議論聲紛紛一片。


  柳漠西緩緩起身,舉目之下雨幕蒼茫,天地間一片無止無盡的安靜,他心中突然沒有一絲念想,似被這雨衝刷得無比幹淨。心靈隨著雨花無垠伸展,幾與這天地融為一體,每一滴雨都清晰,澆注心頭,透徹淋漓。


  冷風撲麵,吹得藍霧銀衣袂飄搖不定。雨絲斜落衣襟,她卻始終站立不動,緊抿著唇,死死注視著縈娘,任雨水飄落發際,濕了精致的妝容,把一雙眼眸洗得幽冷清亮。


  篝火逐漸熄滅,人潮湧動,各種聲音傳了過來。台下一陣混亂,黃九其和紫十英濃眉緊皺,連忙將客人安排進堡中。


  紅多隆立刻派人將縈娘拉走,縈娘揮袖就是一掌,將侍從擊出丈餘,噴血而亡。


  “可惡!”紅多隆本就氣極,一見此狀立刻灰眸圓瞪,當下飛身躍出,內力灌於掌上,與那鬼魅一般的女人打鬥起來。


  “住手!”柳漠西心煩至極,再看這二人殺氣淩厲,忍不住暴吼出聲。修長的身軀淩空一掠,插手其中。


  縈娘飛身後退,抬臉時一陣雨水撲麵而來,身後卻傳來一股更深的寒意,她陡然回身,正撞上柳漠西怒海狂濤般的眼睛。


  柳漠西見夢娘孤淒地躺在地上,眼中利芒閃現,揮掌如刀,劈麵擊來。


  “你要恨我,又何必連自己女兒也傷害!”他吼道,縈娘抬手隔出,風雨下兩人掌風相交,激起冰水飛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勁氣直將紅多隆逼退數步。


  紅多隆退到一旁,看到麵色木然的藍霧銀,忙上前扶住:”聖女,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藍霧銀搖搖頭,目光隻望著雨中交錯的身影。


  突然聽到一串淒厲笑聲:”哈哈哈……柳漠西,看來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你最寶貝的芯月格格已前往薩拉族,她要嫁給烏達做新娘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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