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大漠中,柳漠西孤拔的身影在黑暗中清冷如冰,路之盡頭,雙眸緊緊注視前方。
藍霧祁緊追其後,見他發了瘋地策馬,心中又急又火。
“柳漠西!”他大喊,前麵的烈馬卻毫不停頓。
柳漠西揚鞭狂奔,風雨中不斷傳來鞭子的”啪啪”聲,身後黃土飛濺,泥沙濕冷堅硬。
“柳漠西!”藍霧祁再喊,若是他為芯月而焦灼如焚,此刻讓他更擔憂的卻是柳漠西。不顧一切地拋下婚禮,拋下那麽多尊貴客人,萬一芯月真出了意外,他如何承受?
“他們應該走得不遠,我必須追上她!”柳漠西牙根緊咬,甩去發上的水珠,眯起眼睛往前衝。
胸中莫名地湧上不安,不安擴大,化成一股難以言寓的灼痛,這樣的夜裏……芯月也在策馬奔騰嗎?還是留駐在某戶人家?要是他們錯過了怎麽辦?
芯月……芯月……等我!
終於看到了房子,看到了燈光。
芯月卻突然從馬背上栽下,身子軟軟地滾落到泥地裏。
“芯月……”烏克一顆心被提得老高,見她驟然滾落,隻餘馬兒嘶鳴,當即嚇掉了魂,連忙飛身跳下馬背。
“芯月!芯月……”他扶起她,摸到她冰涼的臉頰全是雨水,衣裳濕得似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烏克……救我!”芯月似乎預感到了什麽,雙手用力地抓住烏克的胸襟,喘息著懇求。
烏克聽不懂她話裏的焦灼與渴求,為她抹去水珠道:”說了要你別這麽拚命!還好,已經到了屬於薩拉族的小鎮了……”
“烏克……”芯月痛苦地皺起眉,雙唇不住地顫抖。她在害怕,在後悔,某種特別的疼痛不斷在腹中抽起,那種感覺……她有些熟悉,她曾經經曆過……
“聽我說,烏克……”她並攏雙腿,深深地呼吸,讓自己身子坐正些。
烏克突然湧起種奇異的驚慌,隱約感覺有什麽時候正在發生,小心地扶起她的身:”你怎麽了?芯月,你沒事吧?”
“我……”芯月咬著牙,再次深深地呼吸,揪住他胸襟的手更加顫抖,”我需要大夫……立刻帶我去找大夫!”
周身不知來自何處的痛楚越來越重,越來越急,她緊緊咬著牙關,想凝聚一點兒力量把話說完,卻連呼吸都艱難起來,隻死死抓著烏克,目露哀求。
最後一句話充滿了恐懼與焦渴,輕微細弱,卻如雷般打入烏克的心頭。烏克來不及多想,猛然意識到芯月似乎很痛苦,他立刻一把將她橫抱在懷中,以最快地速度朝一戶人家奔去。
“芯月,你撐著……小鎮裏就有大夫,很快就到了!”
芯月被他緊緊摟在懷中,這個陌生的懷抱,載著她對生命唯一的希望。她用力抱緊他,忍住腹中越來越劇烈的疼痛,顫抖的雙唇被咬得發紫。
漠西……對不起,漠西,我不知道會這樣……
但是這一次,我一定會好好地留住他……一定好好地保護他……
她一手摸著自己的腹部,意識陷入了昏迷。
雨急風驟,刷刷抽打著屋頂。一家較為闊氣的宅內,一老婦人匆匆推門而進,裏麵一民婦捧著藥爐步履慌忙,其後又有一大夫手托藥匣急急跟上。他們剛轉進屋中,便有一名侍女端著銅盆而出,盆中熱水已冷卻。
屋中燭火忽明忽暗,人影憧憧。鎮裏所有的大夫在最快的時間內被喚來,屋裏屋外,進退無聲。唯有一女子低抑的痛楚呻吟自屏風重帳後傳來,斷續落在窒悶的雨聲中。
烏克麵色慘白,焦急不安地走在門外,雨聲滴滴落帶人心上,心裏模糊一片。
“主子,您別擔心了。鎮裏最有名的大夫都請來了,格格不會有事的。”這裏是薩拉族的領地,大家對烏克自是敬畏服從。
烏克對芯月本就有所心動,這會見她如此痛楚煎熬,再邪妄冷酷的心也難免焦急。當芯月緊抓著他的胸襟請求他相救時,一種強烈的保護欲升起,可是大夫說……
說她是有了身孕……
一想到這裏,他就手指緊握,額頭青筋直冒。
他是在救柳漠西的女人和孩子呢!真是諷刺!偏偏他還真是為芯月擔憂。
不久後,突見一對人馬飛快地衝進宅內,馬未停穩,人已落地,徑直地奔到屋簷下。烏克定睛一看,大吃一驚,來人竟是渾身濕成一片的柳漠西,緊隨在後的是一身白衣的藍霧祁。
烏克想不到本在婚禮上的人會突然出現至此,他驚駭莫名,本能地朝屋裏看了一眼,一轉頭便對上了柳漠西的眼睛。目光交撞的刹那,風雨中冰冷的空氣如結薄冰,頗有股萬人噤聲,皆盡心寒之意。
一陣冷風撞上窗棱,”哐”地將長窗吹開,風揚床帳,雨濕鳳屏。霎時間,床上一抹身影落在柳漠西的眼中,立刻激起他眼底難以置信的寒芒。
“芯月……”他喃喃地動了下唇,眼眸驟然瞪大,大吼一聲,”芯月!”
“柳漠西,你不能進去!”烏克猛地回神,快速擋在他的身前,以高大的軀體攔住他。同在身後從驚怔中醒來的藍霧祁也猛地閃身,握緊手指重重地抓緊柳漠西的胳膊。
那是芯月……!
燭光搖曳不定,窗戶很快被大夫關上,但是他與柳漠西一樣看得清楚。纖姿楚楚,麵色慘白,滿是痛苦……僅看一眼,令人五髒糾結。雨水附在他的身上冰涼刺骨,心底沉重的恐懼絕不比任何一個人少。
可是,他不能像柳漠西一樣瘋狂,不能那樣失去理智。
柳漠西是要瘋了,再度體會到那種恐懼,曾在天山雪崩之時經曆過,此生不想再來一回。天不由人,烏克在他耳邊低吼,他已分不清心頭感覺。
“她有孩子了……你知道嗎?她正在全力保護這個孩子……你不能這樣衝動!”
孩子?
孩子……
芯月有孩子了……他的孩子,屬於他們的孩子……
柳漠西停住所有動作,僵如雕塑,薄唇顫了顫,露出一抹不知是喜是悲的神情。可是此刻,就算他獨闖皇宮或麵對大清千軍萬馬,驚濤駭浪,都從未感覺到這種恐懼。那些時候退也好,輸也好,無論失去什麽他都相信自己還能贏回來,但此時,他好怕……好怕一旦失去了,便終生再不能彌補。
“你冷靜點……”藍霧祁聲音沙啞,將他扶靠在門外梁柱上時,自己也渾身失去了力氣,緩緩閉上眼,靠在門外。
冷靜!他是需要冷靜!
柳漠西用盡畢生的意誌力強忍著沒衝進去,他踉蹌退了一步,眼中焦灼迫目的精光瞬時變得空洞無著,隱透著不易覺察的脆弱與無助。
一道電閃伴著雷鳴劃破長空,撕裂天地,照亮雨幕昏暗。
稍縱即逝的電光下,藍霧祁臉上蒼白如雪,柳漠西身形冷如冰峰,都是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盯著開開合合地門。
而正在昏暗疼痛中掙紮的芯月仰著頭,十指掐入自己掌心,不斷地提醒自己要撐過去。朦朧中,聽到耳邊不斷有人鼓勵著讓她放輕鬆,帶著濃重藥味的藥包為她擦身,暖身,人中、胸口似乎都被人紮了針……
混亂中,隱約得聽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那麽低沉沙啞,急切痛楚,有悲傷有絕望……是他麽?他來了麽?
漠西,是你來了麽?
我和孩子……都需要你!
芯月汗濕被褥,努力從混亂中捕捉那世間上最能給她力量的聲音,她不斷地想著他,念著他,祈禱著。
腹部仍是陣陣疼痛,她最在乎、最害怕、最要保護的地方就是這裏……
恍惚中,有聲音說孩子太脆弱,恐怕保不住了,再這樣下去大人都有危險……她拚命地搖頭,模糊而痛楚地乞求:”要……孩子……我要孩子……”
然後,又是一番漫長而緊張的救護,老婦人與大夫都圍著她,著急地查看她的臉色與反應,她一次次陷入昏迷,但是很快又清醒,吐出一句:”保護孩子……”
誰也不敢掉以輕心,他們族的首領烏公子說無論如何要保住大人,保住孩子,隻要有一個閃失,這裏人人都得陪葬!那樣狠厲決絕的話,大家拚盡了渾身解數也要搶救到底。
婦人搖頭說:”難……”
芯月搖頭說:”求求你……求求你……”
老大夫說:”看得出來,胎兒原本發育不錯,狀況挺穩定……如果夫人能撐住,我就用這最後一法試試!”
芯月拚命點頭:”我不怕……求你……救他!”
老大夫深吸一口氣,手心起了薄汗,不再遲疑,幾支三寸長的銀針,穩穩插入她的心口要穴以及腹部穴位……
“啊……”一聲痛呼,她昏了過去。
……
柳漠西似有感應,陡然站直了身,一陣冷風撲麵而來,他忽地打了個冷顫。
屋中一片死寂。
柳漠西往前走了一步,猛地急痛攻心,身子一晃,一口鮮血直噴而出,濺上門扉,落滿襟前。
藍霧祁大驚失色,”漠西!”烏克也急促地轉身,看到他虛晃的身子正扶住門框。步出門來的大夫正好見到此景,欲上前扶,柳漠西卻一手揮開眾人,急步衝了進去。
殘燈如影,帩帳似血,芯月緊閉雙目,烏黑長發散瀉枕旁,觸目驚心的墨色襯著一片冰冷的白緞,安靜得仿佛睡了過去。
柳漠西渾身震住,忘了呼吸,突然嘶吼一聲撲到榻前,剛伸出手去又停在半空。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顫抖地再伸手,一碰到那張慘白的容顏,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俯身將她擁在懷中,啞聲喚她:”芯月……芯月!”
兩顆溫熱溢出眼眶……
一旁的老婦人先是一驚,等回過神來連忙顫抖著走到柳漠西麵前,話未出口就被他一手拂開。他的心空了,被一把利刃一刀一刀活生生地挖空了……
“芯月……芯月……”他啞聲喊著,緊緊抱著渾身冰涼的她。
屏風旁邊,藍霧祁一舜不舜地望著眼前一幕,僵硬地立在燈下。雨已停,風未息,天色是抹不開的昏暗,窗外風蕭蕭,涼意透骨。他凝神瞅著那裏,每聽到那沙啞悲痛的呼聲,都是揪心痛肺不能呼吸。
烏克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氣極地揪住一大夫吼道:”怎麽會這樣……不是說大人和孩子都要保護嗎?該死!”
大夫的衣裳早被汗水浸透,費力地擠出幾個字:”是……是好了,大人……孩子都平安……”
風靜止了,空氣靜止了。
柳漠西僵住動作,眼前似有一片空茫的安寂,無聲無息陡然化作一片平靜,漸漸將心髒恢複了跳動。藍霧祁仍站在原地,那一刻,覺得剝離於體的血液又重新流淌,想笑無從笑起,沉重瞬間消失,手心冰涼一片,幾度紅塵,隻怕如此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