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皇上……我是漠西的女人……還有他的骨肉,難道……您要連我一起殺嗎?”芯月斷斷續續地話,自他懷中傳出,乾隆胸膛起伏,已分不清是痛還是氣。
這是她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刻,無論多少磨難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失去了最愛的男人,失去了最愛的孩子……
頭頂陽光不再,天氣陡轉,三九嚴寒,冰封萬裏。
沒有了光亮,沒有了溫暖,她好冷,冷得發抖,血液從身下流失,渾身力氣全無。
然後,在三個男人的驚恐中,柔弱的身子開始抽畜,她擰著眉頭痛苦地抽泣,眼前越來越黑暗。
耳邊似乎傳來了馬蹄聲,好熟悉的聲音,她深深地吸著涼氣,心髒隨著那馬蹄聲跳得越來越快。透過皇帝的臂彎,視野模糊中,隱約看到平原的盡頭,有數匹烈馬馳騁而來。
世界陡然沒有了聲音,她極力地想看清騎在烈馬最前麵的那人,忘記了呼吸,看著那匹馬不要命地奔跑著,不斷地奔近……奔近……
侍衛擋了過去,她隱約看到了劍光,日光下刺眼的劍光,淩厲狠絕。
終於,連日來的擔憂恐懼讓她的情緒繃到了極點,在驟然聽到他死訊的時候,再也支撐不住……
幻覺,她定是產生了幻覺。
先是看到類似與他騎馬的身影,又聽到沙啞焦灼、痛心裂肺又無比激動人心的聲音,然後在閉上眼睛之前,感覺自己被擁進了一具溫暖的胸膛。
他身上有種灼烈而熟悉的男子氣息,似風的清冽,又似火的炙熱,重重的呼吸卻吐在她的耳邊。
她有點癢,有點心動,想躲,卻無力。
她好害怕,忍不住又想哭,感覺自己在嘶喊,其實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安靜地像具失去知覺的娃娃。
她想再睜開眼,卻不知道自己已經哭了,眼淚正不斷地從眼角滾落……
“芯月……芯月……我來了!我來了啊!”抱著她的那人聲音低啞得不像話,甚至帶著從未聽過的哭意,引得她原本就很疼的心,忍不住擰了起來,好痛好痛!
乾隆簡直震驚地無法言語,如果說他這一生還有什麽沒見過,還有什麽可以讓他震驚,那便是眼前的景象。
那個前一刻被他說畏懼自盡的男人,竟然幽靈般地出現了。
那個本該被押在囚車赴往刑場的亂黨首領,竟然安然逃脫了!
乾隆身形筆立,一舜不舜盯著從自己懷中奪住芯月的男人,冷駭的雙眸從不置信緩緩化為了肅殺的冷意。
“柳漠西……”一旁的瑞親王和軒德飛快地從震驚中驚醒,為他的平安到來既驚又痛。
柳漠西神情憔悴,麵無血色,唯一雙眼睛紅絲密布,暗處狂亂的神情駭人,手臂緊擁著芯月,呼吸急促。
“芯月?芯月……”同樣的焦灼驚懼來自緊隨而來的藍霧祁,他顫抖地握住芯月的手,感覺到絲絲溫熱後,停止跳動的心髒才重新恢複。
一握拳,霍然站起身,對著身後被侍衛重重包圍的人大喊:”笑笑!笑笑……”
紫笑與其他三位長老以及一同前來的族人正與侍衛撕殺著,一時難以脫身。
瑞親王和軒德一聽到笑笑的名字,同時疾呼出聲:”住手!”
所有的士兵都停止了動作,幾匹馬飛奔過來,笑笑不待馬停穩就跳下馬背,軒德差點上前去接,她卻匆匆掠過,眼角的餘光隻與他有過短暫的相交,便不再回頭。他深深注視著她的嬌小的背影,因芯月而寒涼的心口逐漸充進了絲絲暖意。
至少,笑笑也是平安的。
僻靜處,其他人都被隔離了開來。
紫笑先給芯月吞下一顆止血調氣的丹丸,然後熟練地掏出胸前的布包,一打開,裏麵整齊地插滿了長短不一的銀針。她縱然再精通醫術,此時的手指仍不可自抑地微微顫抖,盯著芯月慘無人色的麵容,她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下來。
長針一一紮進最重要的穴位,芯月一動不動地躺在她最眷戀的懷中。
柳漠西不斷地吻著她的額頭,她的唇,喃喃地低聲祈禱,請求上蒼不要讓她有事。
白皙的手碗上插滿了銀針,胸口、腹部也被插上了銀針,看得他心驚肉跳,混濁的眼中一片空茫,冷風襲來,痛徹心骨。她不能有事,他好不容易九死一生,逃出天牢找到她,她怎能有事?
她這麽了無生氣地閉著眼,仿佛隨時都要離去般……
“老天爺……為何每次都要我承受這種生離死別的恐懼?”他哽咽著低問,凝視著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大樹下,嬌小美麗的她那麽生機勃勃,烏黑靈活的眼裏充滿了與身俱來的傲氣與聰慧。依稀從那時起,這個嬌蠻任性的格格便在自己心裏下了一道蠱,慢慢地,一絲絲地蠶食著他的心。
在他受情咒所控製時,他的眼底心頭就隻容得下她。
越隻有她,偏又覺得她的一切珍貴無比,每一次相見與分離都心悸著,在恐懼與渴望中等待長久的相守。
“族長……”紫笑忙得滿頭是汗,直到此時聲音仍是繃得死緊,低聲道,”還好芯月的身子比較注意調養,她人沒事,隻是孩子……笑笑實在無能,不能保住。”
柳漠西聞言,明顯顫動了一下,然後身軀僵直著,半晌才有了動靜,黑眸深深,幽光凝聚。
紫笑被看得心髒無力,手指發寒。
他突然舒出一口氣,緊緊將懷中人兒貼在心口,望著紫笑道:”謝謝你……她沒事就好。”
紫笑抹去額頭汗水,凝眸看去,目光中隱著憐憫的傷感。她已盡力,芯月的身子被折騰太多,若不及時醫治,也難保落下什麽病根。
“族長不要難過……隻要能逃過此劫,以後你和芯月的日子還長著……”她試圖安慰他,才說了兩句,忽覺遠處兩道深沉的視線傳來,不用回頭看,她也知道是誰在鎖住自己。於是小嘴緊抿,冷著臉站起身來。
柳漠西抱著芯月再回到大家麵前,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玄色風衣罩住她嬌小的身子,如雪容顏映著朦朧山色,異常脆弱。她呼吸沉靜,淺淺如羽,渾然不知外麵風雲變色,繃弦之勢一觸即發。
百名侍衛靜立在皇帝身後,瑞親王、軒德身後卻是千餘親兵,人人肅立,場上寂靜無聲,隻有清風吹過原野,掀起人們衣襟飛揚。
藍霧祁、紅多聾等四位長老卻是並立在另一旁,站在他們身後的是十幾名漠西族勇士,有的是同柳漠西一樣被劫下來的,有的是長老們帶來的弟子,大家屏息相對,心中全是念著猶在昏迷中的芯月。
怎樣一個女子,能讓這麽多人心懸一發。
怎樣一個女子,能讓弩張的形勢變成僵局,定在一刻。
“她……沒事。”紫笑輕輕的聲音被風吹進每個人的耳朵,連同不曾見過格格玉容的士兵們也暗中鬆了口氣。
這場仗是否還要繼續下去?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主子的命令。